何懷宏



自西周商代開始,中國人的價值觀再沒有向宗教方向發展,不需要經歷一個近代西方和其他文明“上帝死了”的精神掙脫過程,它在世俗化方面已做好準備,政治與宗教開始比較明顯地分離。中國人在歷史上也許是第一次理直氣壯、一心一意地謀求物質生活的改善。過去的制度和政策壓抑了這種物質追求,而這種欲求一旦得到釋放,就成為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
第一次歷史轉變
人們內心的價值觀念和欲求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需要長期的積淀。我們首先談到的是中國近三千年主要價值追求的第一個轉折點,即西周商代開始的價值觀從宗教主義向塵世主義和人文主義的轉折,政治與宗教開始比較明顯地分離。
盡管商朝以前留下的宗教意味的文獻不多,但我們還是能看到一種更崇拜上帝和天命,乃至政治與宗教合一的傾向。
而西周的統治者則主要關心人間而非天上的事務,這一脫離宗教的超越信仰,是自上而下的。
中國人的價值觀再沒有向宗教方向發展,不需要經歷一個近代西方和其他文明“上帝死了”的精神掙脫過程,它在世俗化方面早就準備好了。
儒家思想雖然壓抑物欲,基本上還是一種溫和寬容的理論,它不以經濟發展和財富追求為中心,但也基本上不干預民眾的經濟活動和物質生活。另外,它重視知識和教育,重視家庭責任,倡導和平和諧。
加之,與宗教中精英和信眾是相對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不同,中國歷史上的人文精英則和民眾保持著相當大的距離,官民兩分,形成一種政治和社會上的等級制。
盡管這種等級制是流動的、開放的,下層的讀書種子可以通過古代的察舉和科舉躋身于上層,但上來的畢竟只可能是少數,而且這些少數與多數馬上就拉開了上下的距離,他們追求的價值目標可能從一開始就相當不一樣。
儒家淡化經濟利益和物欲的價值觀對民眾的影響并不太大,加上它對人性的了解和寬容,并不主張壓制民間社會的經濟活動。
因此,在中國歷史上,也有商品經濟的多次繁榮,其經濟體量和水平常常達到了當時世界上的最高峰。
總之,中國傳統社會上層的人文精神價值觀對下層民眾的物質要求價值觀構成了一種壓抑,但還是一種比較“溫和的壓抑”,在近代當中國和西方大規模遭遇以后,即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中國開始了一種社會主導價值的轉換——開始追求民富國強,這也就是我們要談到的第二個轉折點。
如果說從主導價值觀的角度看,中國從西周開始的第一個歷史轉折點是從宗教轉向人文,那么,近代開始的第二個轉折點則是從人文轉向富強。
近代中國人主導價值追求的
第二次轉變和曲折
春秋以降,尤其是戰國時期的列國也曾一度相當追求富強。從商鞅變法的秦國到統一中國的秦王朝,的確早已走過一條追求富強尤其是“國強”的道路。
但從西漢以后,尤其是宋以后,更多的則是以儒家的上層人士希圣希賢、全社會天倫和諧、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為主導。
然而,自近代中國與西方在累次受挫和戰敗的刺激與震撼下,到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就基本確定了以追求富強為全社會主要的價值目標,而不再是過去的上層與下層兩分、由上層主導的價值觀了。
這樣,近代中國可以說又有了一個價值地位的大翻轉。我們可以借用這個提法,將居于主導地位的文化價值觀稱作大傳統,不居于主導地位的文化觀稱作小傳統。
那么,近代發生的情況是:過去在野的民眾文化的小傳統,現在變成了上層也必須順應的大傳統。也許這兩種傳統的基本內容并沒有大的改變,但它們的相對地位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亞洲四小龍,后來也包括中國大陸的經濟崛起是由于儒家文化的原因是不那么準確的,應該說這更多的是出自中華世俗文化的原因,是過去民間的小傳統起了大作用,它也切合現代世界的追求平等和物質幸福的大潮流,因而其地位從過去的居下變成了居上。
但為什么20世紀初之后,中國大陸的走向富強或者說以經濟為中心還是經歷了近百年的曲折呢?這里有國際環境、內外戰爭動亂頻繁的原因,也有手段一度異化為目標的原因。
與過去儒家思想對民間經濟活動“溫和的壓抑”比較而言,這可以說是一種“激烈的壓抑”。
在人們的物欲被壓制得最甚之后,它的反彈也最厲害。一旦開放國門,人們從貧困和饑餓中走出來,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繁華和富足,就更加增強了致富的動力。
中國人在歷史上也許是第一次理直氣壯、一心一意地謀求物質生活的改善。過去的制度和政策壓抑了這種物質追求,而這種欲求一旦得到釋放,就成為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
除了這些制度的改革以及全球市場經濟和國際機遇之外,更根本的還是多數人的價值取向。其間重要的是:你最想要得到什么,你有沒有合適的手段和路徑能夠得到。
如果說,多數人,尤其是那些很早就幾乎完全轉向了此世主義的多數中國人,他們最想要的是物質的安康乃至財富的充分占有,而在現代幾經曲折,又找到了得以實現這一欲求的最恰當手段和道路——先發國家已經示范了的自由貿易和市場經濟和現代產權制度等等,那么,中國經濟的起飛也就順理成章了。
“物質生活主導型”價值追求
和德性的分析與前瞻
我們或許可以說,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早就是一種此世主義、人間主義,但在近代又變為以物質主義為主導。
如果和世界上其他文明相比較,大概可以說,所有民族的人們都是要追求一種美好生活的,但其中的確又有程度的不同,中國人在這方面表現出來的動機的確更為強烈,他們又具有勤儉、靈活等能夠有力地支持這一目標的德性。
這種對物質的追求和對財富的渴望,從低端觀察是為了生存,為了解決溫飽問題;如果從高端觀察,則是獲得財富,甚至希望成為豪富,希望暴富。
從低端——為了生存煥發出來的動力應該是最為巨大的,但均富也是普通人的夢想。
上面提到的有利于經濟活動的各種德性,會影響到即便是塵世的幸福,從長遠來說,甚至也有可能會影響經濟的持續發展。
另外,在中國人的價值觀中,可能本就有一些制約人全面幸福和經濟發展的因素,因為不甚重視自由,沒有對自由的制度保障,科技的首創力也就有所欠缺;誠信沒有達到一個高水平,會增加交易的成本,影響到經濟的發展和人們因互信帶來的愜意;不夠勇敢,也就不容易捍衛自己和他人的合理合法的產權;重視親友也可能影響到如何與現代社會大量的陌生人合理地打交道;人與人之間的合作和團隊精神如果不夠強大,也將直接妨礙企業做大做強,進而影響整個經濟和社會的和諧等等。
至于今后會發生什么變化,由于基本生存的壓力不再,過去長期的壓抑帶來的刺激和反彈不再,人們是否還會有那么強烈的物欲動機和奮斗精神?
中國向世界開放了40年,現在和未來的年輕人價值觀會不會發生一些重要的新變化?是不是一些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價值觀念可能正在弱化,而不利于經濟發展的價值觀念正在增強?這些都還有待于觀察。
我們現在也許只能說:在一個急劇變化和全球密切互動的時代,許多價值觀念肯定要發生變化。
但一般來說,對于一個基本的價值觀念,它們既不是短時間內就能養成的,也非短時間內就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