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



清朝的滅亡與明朝不一樣。
明朝的滅亡是征戰的失敗。而清朝的滅亡完全是內部的崩潰。在中央,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絕對不忠于清朝;在地方,廣西巡撫沈秉堃、安徽巡撫朱家寶等人是主動革命。作為清朝統治機器一部分一各省咨議局普遍地同情或參加革命,許多人就是地方反清革命的組織者和領導人。作為清朝統治機器最重要部分的軍隊多有反叛,尤其是新軍,在鎮(師)、協(旅)兩級的高級軍官中,忠清和殉清的幾乎沒有,叛清的卻大有人在。在上海進行南北議和的南方人士,如伍廷芳、趙鳳昌,都曾是清朝官員。張謇作為清朝狀元,主動倒清,據稱是退位詔書的起草者,這在明朝是不能想象的。
作為中國傳統思想主體的儒家思想,此時起到了什么作用?此時發生了什么變化?
儒家思想自然有多重的面相,然其最核心的面相是政治思想,講的是“忠”。 “忠”的核心自然是“忠君”。清亡五十年前,成同之際,儒家思想還催生出諸如曾國藩、江宗源、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一大批忠義之土。但到了此時,儒家思想表面上還占據著主導地位,但已經抽出了忠義的精神,清末政治思想的基本面相已變。
清末許多官員與士人之所以不再忠清,是受到了種族革命思想的影響,不愿意為異族效忠;但大多數并不主張種族革命,他們的思想又是如何發生變化,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嚴修和蔡元培
由此我們可以看一下清末民初的兩個重要人物,他們分別是南開大學的創辦人嚴修和北京大學“永遠的校長”蔡元培。
嚴修從小受到了嚴格的儒學訓練,進士出身,入翰林院。他是清末教育改革的主要實踐者和領導者。而在這一時期,他的思想從原有的知識結構向新式教育轉變,似乎沒有遇到太多的障礙。他對清帝的退位,似乎并不意外,是順從的;對民國的創建,似乎也不意外,是歡迎的。他后來創辦的南開中學、南開大學,已經看不到太多過去儒學或經學的特點。
蔡元培也是受到完整的儒學訓練,進士出身,入翰林院。戊戌政變后,請假回籍辦理中西學堂,后到上海參與辦理澄衷學堂、南洋公學、中國教育會、愛國學社。1904年,他參與組織了光復會,后加入了同盟會(他有種族革命的思想)。1906年,清朝派翰林出洋,他銷假回京申請,未能成行。次年,他隨清朝新任駐德公使孫寶琦到德國,入萊比錫大學旁聽三年,完整地接受了西學。辛亥革命時回國,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是重要的革命黨人。北洋時期,再次出洋赴法國。1916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校長,主校期間提出了“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
嚴修與蔡元培,都是進士出身,都進入翰林院,都去了東洋或西洋,主動從傳統思想中走了出來,并進行新思想、新學術的傳播,開始辦學。就清末時期而言,嚴修更多一點官方色彩,蔡元培更多一點民間色彩,但并不影響他們的大方向。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說,他們自我完成了思想革命,并從事于思想革命。他們在當時和后來都是影響極大的人。
葉昌熾的課題與廢八股改策論
嚴修與蔡元培,是清朝最重要的學術機構——翰林院中走在最前面的人,或者說從傳統主動邁入近代的人。翰林院中的其他人呢?
葉昌熾,蘇州人,學問精深,今天被視為金石學家、文獻學家。他于1889年中進士,入翰林院,1902年以翰林院編修出為甘肅學政。作為一省學政,他須在各府、州進行科、歲兩試。其中在西寧府的三試題中有:
問古人以兵戰,今東、西各國以商戰、工戰、農戰而實以學戰,試申言其意(《葉昌熾日記》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葉昌熾不是新學的一派。他所出的題目,應當被認為是晚清最為主流的政治思想與學術思想,表達的是官方的意志。
我讀了1903年的《葉昌熾日記》,感受很深。我也知道相關的背景,即1901年,清朝宣布從明年起廢八股,鄉、會試皆試策論。葉不能不變。1906年,清朝又廢學政,改設提學使,葉也就不再做官,返回鄉里。他曾任江蘇存古學堂歷史、地理總校,民國后不再出仕。
在《葉昌熾日記》的描寫中,1903年,清朝進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經濟特科,清朝通過了“癸卯學制”,規定了三段七級的教育體制。1904年,清朝在開封舉行了最后一次會試,即“甲辰恩科”會試。考題大變。從考題的內容與形式來看,與原來的科舉會試有了本質性的區別。
1905年,科舉廢除了。在新的教育體系之中,經學只是其中一科。抽去科舉的支撐后,傳統的儒學軟軟地塌了下來,在青年學子的心中變得沒有什么用處了。傳統的由“知書”通向“達禮”的路上,人跡漸稀。
張之洞的內心世界
科舉試題很大程度上代表著官方的意識形態,而科舉消亡又顯示著官方主流政治思想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張之洞,主持著晚清的學制改革。他的主要代表作當稱《勸學篇》,雖由其幕中人士代筆,仍體現出他的思想,完成于1898年。
我最近重讀《徐世昌日記》,發現很有意思的記錄。1897年,翰林院編修、袁世凱的幕僚徐世昌來到武昌,張之洞與徐相見多達十六次,每次談話的時間都很長,經常是夜半談到三四更,甚至天明。《徐世昌日記》記錄了他們的談話內容,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張的內心世界:
問當今挽回大局之要,當從何處下手?薌翁云其要有三:日多設報館,多立學堂,廣開鐵路。而日收三者之效之日士農工商兵,然必欲觀此五者之成,仍不外乎變科舉。多設報館,可以新天下之耳目,振天下之聾賾;多立學堂,可以興天下之人材,或得一二杰出之士以揞拄殘局;廣開鐵路,可以通萬國之聲息,如粵漢之路、盧漢之路,奉天之路修到伯都納與俄國之路聯接,五六年內一律告成,中國可不至于危亡。大哉斯言,高出尋常萬萬矣。至于變科舉,尚不可以旦夕變,然終必至于變而后已。(《徐世昌日記》,光緒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九日)
張之洞一生都在阻止政治革命,但他實際上已經發動了思想革命——“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他的設計——持續長達數百年的傳教事業,已為這個國家鋪墊了最為基礎的西學知識;持續長達數十年的洋務企業,也顯示了西學知識的實際運用效果。但是,舊的科舉制度改變之后,新的教育制度建立之后,中學漸漸地不能為體了。
思想革命的主體
晚清的思想革命是從甲午戰敗開始的。過去的人們過多地關注康有為、梁啟超的自我宣揚,認為他們甚至認為革命黨人是思想革命的發動者。從廣大的人群來看,從寬闊的地域來看,康、梁和革命黨人的宣揚效果有限。以上談到的人士,嚴修、蔡元培、葉昌熾等都是康、梁影響不了的人物,甚至是反對康、梁的人物。他們代表著那個時代學術的主流,代表著知識的最高階層,也是思想影響力最大的團體。
我以為,晚清的思想革命起于近代教育:從廢八股到廢科舉,從辦學堂到派留學,西學進來了,一點點擴大,成為知識的主體部分。然而,所有這一切的發生和發展,都來自于朝命,都是清朝政府中張之洞、孫家鼐、嚴修、徐世昌等一大批官員推動的,葉昌熾等一大批官員裹挾其中。由此,我以為,晚清的思想革命是由清朝政府主導的,其主體是包括翰林院眾多官員在內的清朝最高精英層。
我以為,似不能低估政府倡導在那個時代的決定性作用。在科舉制的時代,大多數苦心讀書的人,絕非為個人知識的增加、個人修行的提升,而是為稻粱謀,為了能進入政府謀得官位與名利。到了此時,清朝政府主辦或倡導的各類新式學堂需要大量的教員,需要大量的教科書,引出更多的士人與近代讀書人投身于此;新式學堂的畢業生除了繼續從事近代教育外,也進入社會,進入政府,進入軍隊,進入各行各業。為了彌補中國知識(中學)的不足,外國知識(西學)被放到更重要的位置;為了彌補中國知識人(新學人才)的不足,留學又成為清朝的國策。外洋的博士,最初還只是比附中國的進士,后來又凌駕之。
科舉與教育的變化,促進了近代傳媒的發展,促進了各類社會團體的產生。以各種知識名義成立的社會團體,吸引著許多知識饑渴的青年。上海、天津、漢口等地租界,由此成了翻譯、出版、書報等文化產業的中心,進而成為輿論和社會團體活動的中心,成為新式文明與文化的中心。
作為晚清思想革命的重要成果,清末新式學堂的師生普遍地反清或同情政治革命,與清末新式教育相聯系的海軍與陸軍(新軍),也有相當大比例的軍官反清或同情政治革命,清末出現的新式媒體——報館、出版機構的從業人員亦多有傾向或同情政治革命者。更為明顯的現象是,清朝的官員,尤其是中央政府的官員,后來大多成了民國的官員。北京政府似乎只是換了一塊招牌,內部人員沒有太多的變化,外交部和海軍部尤其如此。
作為晚清思想革命的重要成果,相當大數量的留學生被清朝政府派了出去,或者在清朝政府的支持下自費留學。為此,清朝建立了留美預備學校。其中一位,名為胡適之,是清朝政府選派的“庚款”學生。清朝留下的京師大學堂,在民國年間成為思想革命的中心;清朝派出的留學生,成了民國思想革命的中堅。晚清開始的思想革命,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有了結局。我們今天可以清楚地看出兩者之間的連續性。1898年張之洞提出“中體西用”時,意在中學容納西學;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提出“兼容并包”時,已是對舊式學人和儒學的寬容。不到二十年間,中學與西學已是主客易勢。
由此,我以為,從晚清開始的思想革命,通過近代教育和傳媒工具,通過張之洞、葉昌熾、嚴修、蔡元培、胡適之等人,一步步到達彼岸。西學的內容進來了,其中的政治學說也是清朝最為警惕的部分,清朝學部對教科書亦有審查,然這類審查只能去掉一些敏感的詞匯。西學作為一個整體,不是一些名詞的變換即可攔截,而傳統的“四書五經”崇高至上的地位無可挽回地一天天墜落。
清朝滅亡了,這是不變的事實。然而清朝該不該亡,又是另一回事。從歷史的過程來看,辛亥革命有其偶然性,四川的保路運動和武昌的新軍起義,都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政治革命即便不發生,思想革命已經在進行。清朝即便不滅亡,其主導的政治思想和學術思想須得有一個革命性的變化,其政治結構與學術制度須得有一個革命性的變化,才能適應新知識之下的士人和近代讀書人。
摘自微信公眾號“歷史研習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