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冬天的凌晨5點夜色黏稠,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睡意。我起床,站在窗前看天,然后出發,向西而行。
路上鮮見車輛,有幾輛拉著貨物的重型卡車哼哧哼哧地吐著白煙前行,被我們超越,前方又出現貨車,再超越。
頭頂星星閃爍,如天空的眼睛。那些在城市深處隱去的星星聚集在原野之上,如小小的螢火蟲兒發出的光亮,看著看著,內心深處難免生出喜悅來。我無端猜想,會不會在遙遠的星球有一雙溫潤的眼正盯著我看,她亦看到我眼里的欣喜。四目相對,熟識已久。后面友人說那時天空的星星像極了銀色的小雀斑,一粒粒鑲嵌在深色幕布般的遼闊天空中,我覺得也很貼切。
窗外的顏色一點點變得淺淡,天空有隱約的亮白色。草原空曠,視野所及處有無數盞紅色醒目的燈火時亮時滅。地圖定位的地方名叫加什大冬窩,屬海南州。友人說“加什大”在藏語里是紅柳的意思。想必夏天此地的紅柳繁盛,長滿綠色的葉子,而在冬天,枝葉又悉數落盡。
冬天蕭瑟,青海西部的冬天更是如此。越是往西就越是蕭瑟。窗外風聲四起,隔著窗戶似乎就能聽到風狂野的“砰砰砰”聲。
那些時亮時滅的紅色燈火離自己愈來愈近,如長焦的鏡頭逐漸從遠處拉向近旁。黑暗中看不清楚這漫山遍野的紅色燈火究竟以什么作為載體,只是覺得壯闊。便不斷望向窗外,囑咐師傅將車開慢點。
再行,頭頂星星隱匿,窗外空間不透明,充填著霧、嵐、煙氣、稀薄的氣體。看不到遠山,天空微藍。我終于看清楚那一大片閃耀著的紅色燈火正是來自矗立在原野上的風力發電機的頂端。它們用間隔相等的時間亮了又熄,再亮再滅。
我忍不住下車。我要去欣賞這些漫山遍野閃耀著的星光。
四周風聲呼嘯,震耳欲聾,哨子一樣尖利。風力勁道,似是要將人吹到幾米開外。氣溫低得匪夷所思,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結成霜。可我愛這遼闊草原,愛這冬日草原的空曠與不羈,喜歡這草原上怒吼的風聲,還喜歡草原上屹立的風力發電機帶給我的震撼。它們極力地將觸角伸至四野,觸摸風,也被風觸摸。它們跟著風的力量一圈一圈地轉動,然后變成電,被輸送至遠方。
遠眺,看不到邊的紅色燈火裹挾著強勁的風在原野上蔓延,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側。我處在原野中央,那些星光將我包圍,我是群星中唯一不會發光的小小的星,但它們在我眼眸深處投下光亮,閃爍、跳躍,無拘無束。我恍若置身在遙遠的外太空,和無數顆星星一起流浪。我們前赴后繼,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將流浪當成狂歡。
近旁的草木在風里左右搖擺,看上去滿是倔強又任性的樣子。似乎正在拼盡全力闡釋“疾風知勁草”的意思。曠野上的風似是要吹徹這遼闊無邊的草原,在某處碰觸到障礙物后又去向別處。
青海西部的風一直很有名,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它們在原野里橫行,將小顆粒的石子吹到別處,將大塊的石頭吹沒棱角,它們推動沙丘,將許多頂帽子吹跑。它們不分晝夜,只管“呼呼呼”地叫囂,似一頭憤怒又有力的小獸,要掙斷捆綁它的繩子,撒開腿奔跑。
小時記憶里的西北風一刮就是十多天,呼呼作響,用力撞擊著木門。村莊里犬吠聲此起彼伏,似有龐然大物入侵。風從木格的窗戶縫里肆無忌憚地闖進來,窗戶紙“啪啪啪”地響到天亮。此時,天空比往日蔚藍,遠處的山如水洗過般鮮亮。
“又是一個風天。”父親說。
遠處山上的風裹挾樹葉和草枝向近處移動,形成小小的龍卷風。龍卷風卷起紙片在操場上逗留,有膽大的男孩脫下鞋子追著打龍卷風,說那是邪惡之風,里面有鬼魅和巨大的力量。這一波龍卷風走了,下一波龍卷風又來了,不知那個男生要花多大的力氣要去征服那些作怪的鬼魅。我們便在身后大聲地喊,為他助威,但龍卷風沒有就地消散,它在操場轉個圈留下輕蔑的身影就浩浩蕩蕩趕往別處去了。
如今很久不見龍卷風,城市多了高大的建筑物,風少了聲音,除去寒冷,有時也少了力度。但西部原野的風應該是它原來的模樣,只因這里沒有遮擋,可以有自己的原形,可以有不羈的模樣,如野馬般由著自己的性子。
直到有一天人們用重型卡車拉來白色的巨型葉片,將它們組裝在一起,它們如士兵般屹立在高原腹地。如風車一般轉動,不分晝夜。它們盡力地將自己的觸角無限延長,觸及風,隨著風跑。
戈壁空空,除去低矮的蒿草,除去風,除去這些轉動的風車。當然,我也可以忽略不計。站在風里感受著徹頭徹尾的寒冷,聽哨子般尖利的聲音。浩蕩的長風吹打著散布戈壁的石頭,它們堅韌而硬氣,在礫石和長得低矮的小灌木之間穿梭,倔強地往一個方向蔓延,似是要吹到遙遠的天邊。前幾天的積雪被它們吹起來,形成小山坡。被風吹起的細雪游走在空氣里,如彌漫的濃霧,看不清路線。
行走,依然向西。逆行的拖拉機冒著白煙,拉著幾頭牛羊,發出快要破掉的聲音。司機頭裹著圍巾,露出眼睛。一條沒有封凍的小溪流過河床裸露的河灘,四五條小溪流過河床裸露的河灘。一只羊踩著枯草和薄薄的雪趕來喝水,兩三只羊一起喝水,一群羊都過來喝水。雪在陽光里波光粼粼。散落在田野的雪如女人面部抹得不均勻的粉底,透過粉底可看得見山的膚色:黝黑,冷峻。覓食的鳥雀飛來,一頭撞在玻璃上,嚇人一大跳。
先生在很多年前告訴我一些事情,說每次他去海北熱水等地,總會有鳥雀飛來撞在玻璃上,那些鳥雀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生命在一瞬間損毀,哪怕將車開得再慢也是無濟于事。
“看上去它們要比生活在城市里的鳥雀要笨拙些,它們不會躲避這些高速行駛的龐然大物,也許過幾年,見慣了死亡,它們會變得聰明。”先生還說。
但過去那么多年,這次依然無法幸免于難。看上去并不如我們曾經期許的那般美好。
先生在說完那句話后沉默,我在心里波瀾不驚,生不出些許漣漪。而在親眼目睹這些幼小的生命突然被行駛的車窗玻璃帶走而瞬間殞命時,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一個人的一句話經過了那么多年月,突然想起來依然給人以強烈的沖擊感,那些復雜的情緒蔓延,無以言表。或許在前一秒鐘它在寬闊的馬路中央撿到一粒被大卡車遺漏的冰凍的糧食,格外興奮,要急匆匆地趕回巢穴,而在后一秒又被路過的和它毫無關系的大塊頭帶走生命。任它千百次地想,怕也是想不明白。
不知道鳥雀的世界里有沒有“世事無常”這個詞,若有,也應該和草原上的鷂子和雄鷹等扯上關系,而非汽車。看著它碰撞后留在玻璃上的印子,內心隱約生出疼痛來,下車查看,它小小的身體已被強勁的風吹走,羽毛散亂游弋,似是要被風帶到天上去。想起一句不怎么應景的詩歌: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飛過。
向西,旁邊并行的皮卡車車廂里滿載貨物,婦女和孩子亦坐在車廂里,她們將自己包裹得嚴實,蜷曲著身體。司機鉚足勁往前趕。一定非常冷,但她們一定不會接受我的邀請,她們一如那些風里的小灌木,倔強而勇敢。果然,司機師傅將車停下來時,他們已在遠處。
左邊的曠野里突然地冒出一片水域,大面積的深藍色與這荒涼的戈壁形成反差,如鏡面般平靜的湖面閃耀著奇異光芒,再往前,湖面大面積結冰,部分封凍。有鳥雀在湖面上空滑翔,鳴囀出婉轉動聽的悅音,不是天鵝,天鵝在可魯克湖,在每個冬日的早晨,當火紅的朝陽升起時,它們引吭高歌,拍打著美麗的翅膀,盡顯優雅姿態。
一棵落盡枝葉的樹在離水域不遠的地方沐浴陽光,回看左右,原野上只有這一棵樹。另類,突兀,深扎泥土。
司機師傅說這里是尕海。但這個叫尕海的海看起來不是很小,在冬日陽光下,在干涸的青海西部,與大海比蕩漾,顯得更勝一籌。
友人曾說在他小時候,夏天下完雨之后就會去尕海附近的一棵樹下挖鎖陽,想必他說的就是這棵樹。他說那時候歡樂多,鎖陽長得結實,會換到一些紙幣,紙幣可買到一些糖果。無獨有偶,多年以后他成了醫學博士,說鎖陽含花色甙、三萜皂甙、胡蘿卜甙、熊果酸,其次含鉀、鈉、鐵、錳、鋅等15種元素,含有膳食纖維,亦含有門冬氨酸、脯氨酸等15種氨基酸……
“沒有一種鎖陽比得上尕海樹底下的鎖陽。”末了,他會加一句。除了有無法避免的家鄉情結在里面,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在冬天高寒、夏天干旱酷熱的地方,蟄伏一季的鎖陽如劫后重生,在雨水里齊刷刷地亮相,除了頂端有嬰孩般粉嫩的膚色,大部分的根莖都被埋在沙粒深處,被一群準備換糖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挖出來。孩子們有鎖陽般的膚色,褐色,皴裂,但健康。
我在午時趕到德令哈,在為數不多的幾次德令哈之旅中,這個城市給我的印象就是干凈、整潔、風大、人少、地廣。海子說“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如果沒有雨水和雪,這是一座陽光的城,強烈的陽光從蔚藍深處傾瀉而下。市區有高大的樹和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河水冷清,不如夏天時奔涌向前。
我步行出城,向西,在寬闊馬路上信步。我看到落盡枝葉的高大青楊和掩映在青楊之下的村舍,我看到青楊頂端用枯枝敗草搭建的喜鵲窩和村舍之上漫不經心的炊煙,青色的煙霧被風吹得滿天空跑。
我走到很遠的地方再踩著積雪返回來,聽“咯吱咯吱”的聲音,一次一次做無意義的動作。一直覺得,自卑、敏感、憂傷和怯懦很久以前就長進我的骨頭,并未隨著時間的壯大而逐漸地離開。或者說,已在原來的根基上發出新的芽苗來,在世俗里,越來越強大。遇到挫折后,這種感覺越是強烈。而在風里,在空曠的田野里,在不斷的行走中,它們會被稀釋,濃度越來越低。
風在迎面,太陽在身后,前方影子越來越長,直到淹沒在夜色里。
華燈初上,這個城市又開始熱鬧起來,往回走,突然從地面冒出許多人來,他們裹著大衣,戴著帽子,捂著口罩,像行走的火爐。我夾在他們的隊伍里急匆匆向前。
電話鈴響起,一個認識不久的人邀請我去吃暖鍋。聽到“暖鍋”兩字,便在這個有著大風的城市里生出暖意來。我沒有拒絕。來吃暖鍋的人很多,還有人要了啤酒。喝了酒的人們輕聲淺唱,馬頭琴“咿咿呀呀”的聲音回蕩在有些逼仄的空間里,光線不明亮,蒙古長調高亢悠揚的旋律用一種只可意會的音調在光線不明亮的屋子里反復循環,有人脫下厚重的衣服開始跳舞,跳得忘情而疲憊。旁邊的人將大塊的羊肉撈到我的碗里,給我斟滿酒。淺酌,淚光盈盈。
站在高處,又看到巴音河。除去海子的詩歌,巴音河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代名詞,霓虹點綴,巴音河亦如往日般絢麗。河面時綠時藍,遠處的摩天輪依然醒目。戈壁風聲如歌,戈壁夜色撩人,夜色下的德令哈如煙花般綻放,璀璨無比。
一直覺得我是這個城市的路人甲,睡醒之后又要繼續趕路。每次來回都是匆忙,來不及觀看風景。此時,冬天,在萬物蕭瑟的季節,和邀請吃暖鍋的人們揮手告別后,我站在高處俯瞰,看馬路上車來車往,看燈火輝煌,看一個個在暗夜里行走的小火爐,心中無限感慨。夏季、秋季、冬季的德令哈都有著不同于往日的安靜和繁華,這個城市年輕而活力四射,狂野的風在城市里游走,咆哮,徘徊,找一個出處……
清晨,看到曙光從東邊升起來,染亮半邊天,延伸到云朵,云彩瑰麗。遠山潔凈,被水洗過般鮮亮,樓下汽車鳴著喇叭,人們裹著厚重的衣服開始走動。或周而復始,或不同于往日,這個城市又開始忙碌。
我和一些人說再見。太陽升起來時,我已在返回途中。我經過那片空曠的原野,在回來的路上又看到一望無際在風里轉動著的風力發電機,它們在原野里用明快的線條畫出優美的弧度,迅速地閃退。我學著風的模樣,將一株一株的風車用目光送向遠方,再接再送。
恰逢日偏食,但只看一眼就被刺眼的陽光擊退。冬天的原野依然還有成群的牛羊,蒿草長得茂盛的地方應該是牧民的冬窩子,兩座小山之間有一兩間若隱若現的房舍,行走的牛羊時時將車輛堵在路上。偶然出現的一兩棵樹悉數脫盡葉片,將虬曲蒼勁的枝條裸露在風里,伸向空中。我站在河水流過的原野,看流云向西,如羽毛般游走,即便遇到日食,陽光依然明媚得史無前例。
想起一首友人寫過的詩歌:
你的陽光對著我心頭的冬天微笑,
我相信初見的感覺,如同相信,漫天飛雪,覆蓋大地。
在這草原,我如同牛羊。而牛羊的幸福,總在四季,每個黎明和夜里歌唱。
行走在無邊的路上,有你便是春天。
如果沒有,
我便仰望星光。
那么,從今天起,我把怯懦還給怯懦,把憂傷丟在風里,我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你,也關心自己。
作者簡介:李靜,女,藏族,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今生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