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游黃山記

◇ 周祥林

白天剛剛看了一冊年少青春時的照片，夜里便飛來一夢。夢里，正是20世紀80年代我十八歲初游黃山時的景象：白云翻滾，峭壁?峙；古松逸立，異石盤踞。蓮花、天都二峰，若青玉飄閃，?退映掩。氣象宏闊。所謂“猛石可裂不可卷”也。

次日臨窗，始知夢中之誤大矣。

我詣黃山之時，不是晴天，而是雨日—仲夏的雨日。

雨不大，從濕漉漉的臺階上才看得出來，沿級而上，腳下必須十分小心，足躩如也。巔峰遠望，細雨中，長壁恍惚，危崖迸裂。千奇百怪的松，像是披了一層纖柔細潤的麻褧，近處的俊逸華滋，遠處的愰若玄霓。最活躍的是云：呼嘯，輕盈；堆卷，翼分。有的垂天而降，有的擁壑而騰。偶有彩虹，一閃而逝，宛是靈光…….

夜，宿于黃山腳下。

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入不了眠，白天的黃山之游，意總不竟。忽然想起蘇東坡夜游赤壁，心緒不禁勃然：何不學學東坡？看看時間，已是子時，但哪里按捺得住呢，立即提身而出。現在想來，真的是“少年壯志敢拿云啊”！

雨已停，空氣中透著涼爽。旅館一側即有登山通途，遂循之而上。開始走得謹慎，漸漸的，腳步變得飛快，矯捷直向前沖，不知道方向何在，只想著最高處。

這樣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臺，明鏡白玉一般的平臺。無風，無云，無松濤。明月高懸，眾星璀璨，山壁隱約閃爍，群峰靜寂巍峨，仿佛已入仙境。是該舉杯邀月，還是該起舞弄影呢？我頓時魂魄失措。恰巧有一方石，乃倚而坐之。

少頃，見一位古代書生秉燭自讀，極投入，便走了過去。見我過來，他略一頷首，似是相迕已久。幾上書卷甚多，子集經史俱全。書案臨角處，有一冊草書題名的《唐代傳奇》（因為是傳奇又是草書），我下意識走過去，伸手去取，就在我的手剛剛碰到書的剎那，突然渾身一晃，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周祥林 篆書千字文冊（選二）23cm×17cm×2 紙本

周祥林 草書齊己詩一首 137cm×67cm 紙本

此刻，又渴又冷，多少還有些害怕，便尋思回向。可一抬頭，發現不遠處有一窗光亮，甚是駭然：會是什么人、在干什么呢？不由得邁步向前。

臨近窗下，才看到窗戶是開著的，再看窗前桌上放著一盞罩燈，火苗不大卻明亮；細看，一位女子，身著白衣，正在讀書。這下可真被嚇蒙了，《聊齋》里的故事瞬間涌入眼前，顧不上討水喝，倏地轉身打算拔腿就跑。豈料轉畢未及邁步，即聞女子云：“敢夜游黃山，難道還膽怯懼怕？你現在一定又饑又渇，進來吃杯茶吧。讀書人有什么好怕的？”心驚膽戰的我聽她這樣一說，尤其是最后一句，急跳的心開始慢慢平靜：“是啊，讀書人有什么可怕的？”略一停頓，便轉過身來道謝，這才看見女子身邊原來還有一位長者，不等我開口，女子搶著說：“這是我父親，每年假期他都來這兒讀書，我來這兒，是陪他幾天。快進來吧。”長者極和善，友好地向我點著頭。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趕緊進入屋中。屋子很大，到處是書，而且都是古書。我興奮地喊了起來：“這么多書，太好了太好了啊！”“你喜歡書？”我話聲未完，長者便急著問我，語氣中透著驚詫。“是的，我喜歡，我喜歡，我最喜歡的就是書了。”我一連說了幾個喜歡，仿佛忘了自己的不速之身。“哦，喜歡書好，喜歡書好，喜歡書好啊。”長者也激動起來。緊接著，他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個大紙箱，又從紙箱里拿出一個圓形的鐵盒子，打開盒蓋把盒子放到我面前：“餓了吧，多吃些。”這時女子也把熱茶端了過來，一邊遞茶一邊說：“這可是外國餅干，除了我，我爸可誰也舎不得給，看來喜歡書還真有好處。”說完爽爽笑了起來，笑聲純潔、開朗，至今仍在我耳側。盡管肚子很餓，但從小母親對我的管教還是起了作用，我只輕輕拿了兩片，然后就不停地喝水。長者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勉強。

兩塊餅干吃完，水也喝了不少，我又開始把眼睛盯到了書上，見我如此，長者愈是開心，《爾雅》《春秋》《越絕書》……他一一給我介紹起來。只是太慚愧，這些書，我那時幾乎從未讀過。父親偶然會教一些，但畢竟太零碎了。我實話實說：“我雖然喜歡書，可這些書基本都沒讀過，也讀不懂。”長者高興的臉上莫名憂傷了一會兒，隨后喟然長嘆道：“孩子，這不能怪你，讀書是需要傳承的。”略一停頓，接著說：“喜歡書，固然好，但書不是用來喜歡的，是用來讀的。譬如這黃山，喜歡的人拿她當風景，美麗、漂亮的風景，而真正愛她的人一定是用心來感受她，像石濤和梅清。你深夜獨登黃山，一定也是想用心感受她。”“您說的太好了，我就是覺得白天的黃山沒看透，您太厲害了。”長者說中了我的心事，我不禁脫口而出。“我不厲害，只是比你多讀了幾本書而已，這些書，以后你都要好好讀，一定要比我們強。”他的臉色一下子堅定起來，語氣中也多了幾分激動，古今、中外，當下、未來，侃侃而談，像黃山的云，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

周祥林 草書唐詩四條屏 137cm×33cm×4 紙本

不知不覺，傳來了雞鳴聲，我覺得我該走了，于是躬身向長者和女子告辭。長者看了看我，說：“你我能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方相遇，緣分應該極深。這些書都是我喜歡的，你從中選一本，我送給你。”說罷，拉著我讓我選書。這一次我沒再客氣，開始仔細認真地選了起來。選著選著，猛然間，我的眼睛被四個字所吸引，我一動不動地看著，確信沒有看錯，高呼地念了出來：“《唐代傳奇》？！”疑惑間，我迅速地把書拿了出來，如獲至寶地抱在懷里。“好啊，《唐代傳奇》好，魯迅先生對《唐代傳奇》的評價就非常高！”這自然是長者的聲音。我想，他要是知道我前面的夢，會說些什么呢？

我再次告別，匆匆向山下走去，回望時，那扇光亮也瞬間隱去。

回南京的路上，汽車顛簸得厲害，車上的人昏昏欲睡。我悄悄拿出那本《唐代傳奇》翻了起來，卻見扉頁寫著幾行字，沒有名款，極美，堪稱法書，必是長者手筆，曰：“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高，不是指權位、名利、金錢，而是精神的高貴、自由與快樂。”

十八歲的我，懵懵懂懂，反反復復，也無法解出其中的深意。

汽車仍在顛簸……

不料這一顛一簸，就過去了三十幾年。我再一次不由自主地翻開了《唐代傳奇》。

周祥林 草書李白詩八條屏 178cm×47cm×8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