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

麗晴

水泥地，白墻。一處簡潔的畫室。

我抬手擦了下額上的汗，呼吸暢快。

老師正翻著我扛上樓的幾幅丙稀，他表情溫和，似笑，非笑。

我說，老師別笑話，請幫我提點修改意見。

老師說，你對色彩還是有感覺的。

我一聽，懂了，丙烯和油畫一樣，講究色彩、透視，與中國畫不同的是，更講究造型。只認可了其中的色彩，這就是不動聲色的批評，說明造型能力有待加強。

春天，窗外飄來黃瓜園的青草香，沖淡了畫室里的油彩味。

從我剛帶來的畫中，老師抽出其中一張，擺上畫架。

我等著他提問，或者批評，或者講理論。

他靜靜地打量，隨手往調色盤里擠了一管白色，取了粗、細兩支筆夾在右手指間。

老師不說話。以前我問過，畫畫有什么竅門嗎？

和你寫文章一樣，哪有什么竅門，無非就一個字，畫，不停地畫。

我說老師，你不講講嗎？

你不缺理論知識，不需要講，我畫，你看，你從中能看出多少門道，就說明真正學會了多少。

老師用粗一點的筆沾了水，再側過筆鋒，飽蘸了一圈白色。然后，往褐色的石頭上一筆劃下去。我愣了一下。

十多塊石頭大小不一，散落在水中。他不停頓，依次將石頭都涮了點濃淡不等的白，動作連貫，不發一言。

這幅《春水》，我是從大師林風眠的作品中受到的啟發，畫中有樹，有水，有河岸，有石頭。

為什么加白色呢？側過身子離遠了一點看，明白了。

這是嫌原先的石頭層次不夠分明，白色用在這里不是為了解釋石頭，而是為了說明河水的生動，那點白，是春天冰河解凍泛出的波光;那點白，也是一種歉讓，白的石頭表示隱在水下的部分，褐色重的部分表示凸出在水面上的，越靠近河岸的石頭白色越少，越在水深處的石頭，白色越多。

樹上也壓了白色，隨著老師手中畫筆一掃，我看懂了。

冰河才解凍，說明是初春，草木知春歸來不久，哪有這么濃密的綠和深厚的翠？煙花三月，也只是柳色青青的朦朧春煙;倘若樹梢厚重，又何來早鶯爭暖樹的意象呢？

最后一抹白色，是用臥筆輕輕捺在樹梢一側的頂端。

這是光，是初春的暖陽照在樹梢上。有光，樹就有了生機，表示在生長，有了生命的層次感。就像文章，添了這抹光，就知道了故事的來龍去脈，知道了情感的根源，在謀篇布局上有了詳略得當。

用舊報紙擦了筆，收拾停當。沉吟，老師從調色盤的邊角處挑了稍許黑色，那黑，只染筆尖一端。就用那一點的黑，從樹枝上撇了兩條斜線，猶似一枝往昔留下的老樹杈。

我在心中叫好。

多么精準的一筆，說明尚是初春，仍有新芽未發。說明生機蓬勃，猶發去年枝。春天，多么悲憫，給予每個生命以希望。這才是春景的內涵，所有的生命共約重芳。

色彩，不單是表現也是為了隱去。少就是多，隱就是顯。豐富，不在堆砌，而在精準。這是畫布的語言，也是寫作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