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

韓開春

小翠：佛法僧目，翠鳥科。學名翠鳥，別名魚虎、魚狗、釣魚翁、金鳥仔、大翠鳥、藍翡翠、秦椒嘴等。喙大，多以魚為食，羽衣鮮艷。

12歲的小男孩，喜歡小翠

好久沒見到小翠了，有時候還真有點想它。

在時莊提到小翠，如果不特別加以說明，很可能會引起誤會，造成自說自話、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的尷尬局面。原因是在時莊名字叫“小翠”的有兩個，一個是人——丁家的二女兒，“小翠”是她的小名，大名叫“玉翠”;另一個是鳥——一種水鳥，大名叫“翠鳥”，它還有個別名叫“釣魚郎”。名字相同固然是容易弄混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們都很漂亮，都有一批追隨者。比如同樣都是“我喜歡小翠”或“我今天看到小翠了”這樣的話，大亮子說和毛頭說很可能就有不同所指，大亮子說的小翠多數指的是翠鳥，而毛頭說的可能就是玉翠了。大亮子是我鄰居，比我小幾歲，在大人眼里還是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而毛頭是長成的小伙子，跟丁家漂亮的二女兒小翠年齡相仿。

我說我想小翠了，自然指的是想翠鳥，這倒不是我想掩飾什么，“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我是喜歡丁家二女兒小翠也無可厚非，前提是我得和她年齡相仿，而我12歲之后就離開了時莊，那時還不懂男女之事。玉翠和我堂姐同齡——我也喊她“姐”，我就是喜歡她，也只是像喜歡大姐姐一樣的喜歡。在小男孩的眼里，一只飛鳥、甚至是一只小蟲子的魅力，有時要遠遠勝于一個漂亮女人的美麗容顏。

小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水鳥，小的時候我這樣說，到了今天，年紀一大把了，我還是這樣認為。最近，我常去一個叫“鳥網”的網站瀏覽，我在那里看到最多的水鳥圖片，就是翠鳥。鳥網匯聚了一大批來自天南地北的攝影高手，他們都是愛鳥人士，他們中的許多人和我一樣，都親切地稱翠鳥為“小翠”。

是的，我認為這樣的稱呼很親切，就像是在呼喚一個人，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或者一個漂亮女孩，事實上在時莊就是如此。我相信，叫小翠的女孩也不僅僅只有時莊才有。

它喜歡安靜，孤獨地待著

說到攝影，我想起以前在一本雜志上看到的一個德國攝影師，人名我忘記了，但他做的事情我還記得。為了拍到翠鳥俯沖到水下捉游魚那一瞬間的姿勢，這個攝影師甚至動用了紅外線照相機、電波和聲控快門按鈕、遙控旋轉鏡頭和高靈敏度的閃光系統等當時最先進的攝影設備和技術。他在德國漢堡附近的一個自然保護區搭了一個帳篷，在湖邊安放了一只玻璃魚缸，在缸中放入翠鳥最愛吃的魚，以此來誘惑拍攝對象上鉤。每天早晨5點，鳥兒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他就在隱蔽的帳篷中開始工作，直到晚上8時鳥兒進入夢鄉后他才離去。

終于有一天，翠鳥毫無顧忌地在他眼前展示了精彩絕倫的俯沖絕技。為了這一時刻的到來，他在湖邊整整守候了192天。他拍攝到了人類史上第一個翠鳥水下捕魚的珍貴鏡頭。我有時想，是什么給了他這樣的動力？那么多水鳥，他何以單單選中了翠鳥？思考的結論是，或許翠鳥的漂亮與靈動是激發他靈感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也見過翠鳥捕魚，只不過，我沒有先進的設備和高超的技術把那精彩瞬間定格在膠片或磁盤上，我能做到的只是把它印刻在大腦皮層的某個溝回里，讓它安靜地待在記憶的隱秘角落，并時時若靈光般閃現，供我在某個靜謐的午后獨自享受。

我在時莊生活的那段時光，常常一個人偷偷地鉆進黃夾灘的蘆葦叢中，和我的好朋友們約會，它們是柴呱子和小翠。柴呱子是個偽裝專家，有時把自己緊貼在葦桿上一動不動，像片葦葉，要是不仔細尋找，真不容易發現。好在它耐不住寂寞，時不時要亮一亮漂亮的歌喉，“呱呱嘰，呱呱嘰”地大叫一通，所以即使它隱藏得很巧妙，還是會經常暴露自己的行蹤。而小翠要安靜得多，它不像柴呱子那樣聒噪，也不像麻雀那樣和人糾纏不休，它喜歡找個安靜的地方孤獨地待著。

我知道去哪兒找小翠，它常常站在臨水的葦尖，隨著搖擺的葦桿上下起伏，或者站在河邊的高樹上，像個安靜的處子一動不動。它的個頭不大，比柴呱子大不了多少，頭大尾短，嘴巴又直又長，除了腹部橘紅以外，全身覆蓋翠綠羽毛，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靈動的光。

小翠喜歡把清澈銳利的目光投向同樣清澈的水面。水面上一有風吹草動，某條不知死之將至的白條小參魚剛用尾巴攪動一下水面，留下一圈漣漪，它就會雙腿一蹬，收緊翅膀，像支離弦的箭，“嗖”地一下扎進水里，等它撲扇著翅膀再次露出水面時，嘴里已經叼著一只頭尾不停甩動、徒勞掙扎的銀色小魚。這一過程快若電光石火，稍縱即逝，有時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可能錯過。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唐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中有一首《銜魚翠鳥》，描寫的正是這一場景，詩曰：“有意蓮葉間，瞥然下高樹。擘波得潛魚，一點翠光去。”刻畫精微，出神入化，果然大手筆。那個時候，我常常屏聲靜氣，躲在蘆葦叢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一待就是老半天。我怕一不小心弄出一點動靜，驚嚇了這個敏感的精靈。

我們目送小翠漸行漸遠，誰都沒有說話

我真的想去捉一只小翠，近距離地和它親密接觸。對美好的事物，人總會起占有之心，哪怕是個小男孩也不例外。但我始終沒有找到它的窩，一直到我離開時莊，都從來沒有真正擁有一只小翠，只能遠遠地看著它，在葦尖上或高枝上靜靜地站著，偶爾疾飛下來，箭一般扎進水中，叼起一條頭尾亂甩的小魚。

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地和小翠接觸，已是十年以后。其時，我在一所名叫沙崗的小學教三年級語文。有一天，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同學們都沒有在座位上好好地坐著，而是聚成一堆，圍著一個叫魏義國的同學。分開人群的那一剎，我驚呆了，眼前的情景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義國同學的座位上，赫然擺放著一只竹編的魚簍，里面正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卻沒有得到的小翠。他說，知道老師今天要上《翠鳥》這一課，他已經盯了這只翠鳥好多天了，終于在昨天晚上得手，在淮河邊上的洞穴里掏到了它。面對這樣的學生，我能說什么？

我也是從他這么大過來的，我也曾想捉一只小翠卻終未得。我懂得小男孩的心思，況且，他捉小翠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讓我上課時有個活的標本。我怎么忍心責備他？

那堂課，因為這只小翠，效果自然好得沒法說，毫不夸張地講，是我十年教學生涯中最好的一堂課。那天放學后，我領著魏義國來到他昨晚掏鳥的淮河岸邊，一起放飛了那只美麗的小翠。小翠“唧”的一聲騰身而起，那一瞬，我看到了小男孩眼中閃動的亮光。我們目送著小翠在河面上漸行漸遠，最終成了一只小黑點消逝在河中間小洲上的蘆葦蕩中，都沒有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最后一次那么近距離地見到小翠，后來我又去河邊找過它幾次，卻再也沒有見過它的身影。但我相信，它一定還在某片蘆葦叢中安靜地生活，依然會像個出色的雜技演員站在搖擺不定的葦尖上一動不動，目光銳利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河面，依然會像箭一樣扎進水中，叼起一條銀色的小魚。只是這樣的畫面，我再也無緣得見，小翠瀟灑漂亮的英姿，除了在我記憶的影像中不斷閃回，就是偶爾在我的夢境中飛臨了。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