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 遲

李雨龍

第一節車廂 喝茶

一

大雁的遷徙，一般在秋冬季節開始，從老家西伯利亞一帶出發，跨越幾千公里，在我國溫暖的南方落腳，以躲過西伯利亞寒冷的冬天。如今，孩子們的遷徙，一般從他們呱呱落地的那一刻開始，一間正方形的教室是起點，用將近三分之一的人生，去換一張遷徙的車票和門票。

在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雁陣里面，強壯的大雁會成為頭雁，帶著整個雁陣飛行，老雁或者小雁都是保護對象，能享受在雁陣中間飛行的待遇，飛起來既省力，遇到危險也能得到及時的保護。但是，一旦受到天敵攻擊或是人為捕獵，弱小的雁掉隊的話，等待它的只能是死亡。不過，也許運氣好，在得到照顧的情況下，可以遲幾個月，在雁陣下次經過的時候歸隊。在學校里，成績好又聽話的學生總是受到老師更多的關注和照顧，像頭雁一樣，成為大家飛行的方向，掉隊的學生，可能會被調到教室的角落，就像失去太陽的植物，慢慢枯萎。不過，也許運氣好，有了突然的頓悟，也可能在幾十萬的考生中，搶到一張遷徙的車票——不過是遲一點罷了，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是有的。

二

“真夠背時的！”雁遲揚著齊耳的一頭短發，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要把空氣給瞪出一個洞來，憤懣地將手插在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褲兜里，假裝出一副酷酷的，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不自覺嘟起的嘴巴倒讓雁遲看起來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我怎么這么倒霉，老班非跟我過不去嗎？又不是我一個人上課講話，只讓我的家長來學校，為什么不讓其他同學的家長來學校‘喝茶。”雁遲的牙咬得咯咯直響，她表示想不通。

有氣沒地撒，雁遲恨恨地朝操場邊已經抽出很多新芽的大樹上捶了一拳，“呀！”雁遲疼得齜牙咧嘴，叫了起來。

同桌阿桂子笑彎了腰，用食指指著雁遲說道：“看你還逞強不？該認慫的時候，就別逞強啊！誰讓你不走運，雖然那么多同學都在說話，可是，人家看見老班來了，立即裝作認真學習的樣子，你倒好，偏偏要把你想說的話繼續說完。你呀，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老師在場和不在場，你居然一個樣，怎么就不知道變通呢！老師來了，你忍住不說，難道會憋死你不成？”

“有句話叫做‘不吐不快！你懂不懂？”雁遲給了阿桂子一個白眼。

“有句話叫作‘眼見為實！”阿桂子回敬道，“活該你倒霉，恰好被老班看見了，他不懲罰你，難道懲罰及時閉嘴、裝作認真學習的我？”

“哎哎哎！你是老班派來做思想工作的嗎？我就遲了一會兒沒閉嘴嘛，有必要這么大動干戈的嗎？”雁遲連連叫苦，“好吧！話是這么說，只是，我真不想讓奶奶跑這一趟呢！”

雁遲口中的老班，就是班主任。老班戴著厚厚的近視鏡，頭發全白了，教了一輩子的書，即將退休了，雁遲他們這一屆畢業生，是他的關門弟子，因此，老班想在退休前風光一把，提高升學率，爭取班里多幾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因此，他對學生的要求近乎苛刻，嚴格到“不講理”的程度。

“誰不好好學習，就是跟我過不去！”

“誰考不上大學，以后別說是我的學生，我丟不起這個人！”

“誰影響別人學習，我就請家長來‘喝茶！”

這些話成了老班的“班規”和口頭禪。為了讓學生有個好的前途，老班可謂用心良苦。可是，在雁遲他們看來，這個老班真是不近人情呀！在老班的嚴格監督下，同學們叫苦不迭。

在老班眼里，雁遲這次是犯了他的第三條“戒律”——上自習課的時候說話，影響了同學們學習。因此，他毫不客氣，當機立斷，立即打電話給雁遲的家長。

請“問題”學生的家長到他的辦公室談心，老班還美其名曰“喝茶”！雁遲他們私下議論：“這哪是請人喝茶呀，比請人喝毒藥還可怕呢！”

在大人們看來，被老師請到學校談心，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不爭氣，犯了錯誤，或者是考試成績不好。

在雁遲他們看來，家長被請到學校，自己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哪個學生愿意被老師請家長呢？

三

雁遲的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自己和弟弟妹妹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是村子里眾多留守兒童中的一個。不過，雁遲還算爭氣，沒讓爸爸媽媽操心，作為長女，除開帶弟弟妹妹以及做家務，其他的時間基本上都會用來看書學習。她在班里的成績，一直在前五名，只有兩次例外，居然排到了全班的倒數第一。

你也許會感到奇怪，雁遲成績一直很好，怎么會排名倒數呢？這發揮也太失常了吧？其實，在雁遲看來，這屬于正常現象，用不著大驚小怪。

這次“說話”風波，雁遲的爸爸媽媽是沒辦法到老班這里“喝茶”了。可是老班絕不會“手軟”，不會善罷甘休。父母來不了，老班便通知了雁遲的奶奶，卻不說清事由，只是語氣嚴厲地說：“請您來學校一趟，我跟您說說孩子在學校的情況！”

“出什么事了？”雁遲的奶奶一接到老班的電話，心里那叫一個著急呀，以為出了天大的事情呢，顧不上吃早飯，兩手在圍裙上胡亂擦了擦，解下圍裙掛在門后邊，坐上隔壁老張家去縣城里買化肥和種子的順風車，立即趕到了學校。這是老太太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呢，以前都是雁遲的爺爺來學校，早幾天他干活不小心把腿弄傷了，還沒痊愈，只好自己來學校了。

雁遲記得很清楚，這是第三次被老班請家長。

第一次，是因為雁遲不交作業。

雁遲不交作業，有她的“理由”——她覺得，那次的作業，自己都會做，何必還浪費作業本呢？因為這件事，老班要請家長來學校喝茶，在雁遲眼里，這根本就是小題大做嘛！老班至于這樣做嗎？真是難以理解。雁遲心里那叫一個委屈呀！她的倔強勁來了，如同山洪爆發，難以遏制。那天正好是數學月考，所有的題目雁遲都會做。“滿分！”雁遲在心里給自己打好了分！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紛紛上臺把試卷交給老班。雁遲站了起來，也跟著同學們去交卷。突然，她的腦子里好像有一個古怪的小仙女在勸她：“你自己會寫的作業，可以不寫了；自己會做的試題，都能得滿分了，干嗎還要給老師看呢？”

“咦，對呀，我干嗎要交卷呀？”雁遲可算找到了發泄不爽心情的出口——“我偏不交卷！您請家長好了，反正家長要來學校！”

“一念起，萬水千山只等閑！”這是雁遲的口頭禪，每當她做出一個在老師眼里“離經叛道”的決定時，雁遲都會像和尚念經一樣，嘰嘰咕咕地甩出這句話，有一種不管不顧的意味。

雁遲一轉身，回到課桌，將試卷塞進了抽屜，瀟灑地搖搖頭，額上的劉海跳起舞，好像在為雁遲的這個決定喝彩！

“呀，怎么每次我做出這樣不符合大人眼中乖孩子標準的決定，我的心里總是有個古怪的小仙女在慫恿我呢？”有時候，雁遲對自己內心的這種想法也感到不可思議。

當時，同桌阿桂子見狀，還善意地提醒雁遲：“你可要小心呀！難道你不怕老班請家長‘喝茶嗎？”

反正，雁遲聳了聳肩，嘴里還哼著“無所謂……”結果還真不是雁遲認為的那樣。

雁遲對老班的辦公室并不陌生。一張辦公桌靠墻放著，橫七豎八，擺放的全是書。桌子一角堆放著待批的試卷，桌子上方貼著一副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看得出來，老班是一個勤奮的人，因此對學生要求也嚴格。以前來這里，更多的是幫老班判卷子，或是考試成績不錯，老班特意將雁遲叫到辦公室，當著其他老師的面，夸獎一番。每每此時，雁遲心里都會笑起來，那是一種小小的自豪感。

這一次，雁遲一踏進老班的辦公室，就感到氣氛不對，爺爺早就來了，此刻正坐在椅子上望著雁遲，卻少了平時的那種親切感。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給人一種窒息感。爺爺陰著臉，頭發凌亂，一雙粗糙的手，不知所措地疊在一起，一會兒又松開，上面還沾著些許黃泥土，估計正在地里干活呢，還沒來得及洗手，便匆匆地趕到這里。爺爺望著雁遲沒有說話，摸了摸褲子的口袋，興許是想抽煙，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別人的辦公室，便又忍住了。

老班打開了話茬兒，語重心長地向爺爺數落雁遲：“學生嘛，以學為主，寫作業就像農民種田一樣，看見莊稼長得不錯，你就不管它了？即便這些題目你會做，那也得做啊！熟能生巧嘛，這樣才能達到觸類旁通……”

爺爺見老班將學習跟種田聯系在一起，覺得很有道理，連忙附和道：“丫頭，老師說得在理呢，你給我好好聽著！”

老班見狀，說得越發來勁，頭頭是道，不容反駁：“還有，你認為考得好，能得滿分，就不交試卷了？高考的時候，你也覺得考得不錯，閱卷的老師不看試卷，能給你滿分？都像你這樣，天下豈不大亂了？”

爺爺見老班說得這么嚴重，就像在家里一樣，巴掌舉起來了，一雙牛眼瞪得大大的，氣鼓鼓地盯著雁遲，看著孫女那股委屈勁兒，巴掌又落了下來。爺爺就是這個習慣，每當雁遲不聽話的時候，總是舉起巴掌嚇唬她，卻又不舍得打。雁遲抬著頭，悄悄地望望爺爺，又用眼角的余光看看老班。畢竟是女孩子嘛，第一次被老師當著家長的面訓斥，臉上怎么也掛不住，兩行眼淚悄悄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雁遲寫了一份長達1000字的深刻“認識”，交給了老班。老班也沒給雁遲面子，照例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這份“認識”分享給全班同學。雖然這樣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老班還是樂此不疲，“殺雞儆猴”。雁遲埋著頭，擺出一副悔過自新的姿態，她可不敢再捋老班的胡須了。上一次，一個同學因為老班在讀他的檢討書的時候，臉上擺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結果，這個同學的模樣激怒了老班，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發雷霆，不僅讓這個同學再寫一份更加深刻的檢討書外，還把同學的父母都叫來“喝茶”。從那以后，老班在念同學的檢討書的時候，再也沒有人敢在臉上表現出不服的表情了。

雁遲還沒來得及回憶第二次被老班請家長的事，老班點名叫她去辦公室一趟。

四

一路上，老班鐵青著臉，看也不看雁遲一眼。雁遲低著頭，跟在老班的后面，一言不發。

到了辦公室，雁遲看見奶奶在那里正襟危坐，便站到了奶奶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奶奶”，用力握住奶奶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像安慰一個受驚嚇的小孩兒般。有了前兩次被請家長的經驗，雁遲倒顯得不慌不忙了。

是的，老太太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未免感到緊張。不過，這個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看見雁遲平安無事，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在她樸實的觀念里，人平安無事就是天大的好事！

“菩薩保佑，我雁兒沒事就好啦！”奶奶長吁一口氣，“我以為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擔心了！”

“你們要重視呀，不能掉以輕心，高三最后一個學期，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放松！”老班像機關槍一樣開火了，“其實，我是很看好雁遲的，她要是認真學習，不犯渾，考個重點大學沒有問題！”

奶奶望著老班，像個小學生一樣，端坐著，認真地聽著老班的“教誨”；雁遲呢，當然也是畢恭畢敬的洗耳恭聽。

“雁遲，你可知道，這是第幾次被請家長了？”老班沒給雁遲插話的機會，自問自答，“這是第三次請家長了，我跟你說呀，響鼓不用重錘！你不要認為我在小題大做，我也是在為你好，知道吧？”

雁遲的心里，那個古怪的小仙女又跳了出來，對著雁遲的耳朵輕輕地說：“哼，老班您本來就喜歡小題大做！”

這個古怪的小仙女真是雁遲的知己呀！每逢雁遲不開心的時候，總會及時安慰她。想到這里，雁遲不由得脫口而出：“知我者……”

老班聽了，以為雁遲對他的話產生了共鳴，便接著說：“你是我的學生，我當然了解你！你要抓緊時間，好好學習，給班上的同學樹立一個榜樣，帶動大家一起進步！”

其實，雁遲本來想說的是“知我者，小仙女也”，沒想到老班對號入座了。想到這里，雁遲差點兒笑了出來。在這關鍵時刻，雁遲心里的小仙女及時制止了她，“你可千萬不能笑，否則，有你好受的！”

雁遲心里想：“這真是一個古怪的小仙女呀，這次居然沒有鼓動我叛逆！看來她還是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的呀！”

老班看雁遲祖孫倆恭敬的態度，認為自己的話起到了預期的效果，達到了請家長“喝茶”的目的，語氣便緩和了下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咄咄逼人了。

雁遲心疼奶奶，不想讓奶奶長時間在這聽老班的嘮叨，看準時機便對老班說：“我錯了，回去寫檢查吧！”

“這還差不多！你的態度很好！”老班臉上終于陰轉晴了。

雁遲把奶奶送到校門口，再三叮囑奶奶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直到奶奶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雁遲才朝教室走去。

雁遲心里的小仙女在默念著：“你可別再讓奶奶來‘喝茶了呀！”

這個古怪的小仙女，真是雁遲的知己，雁遲的心事呀，總是會被她看穿。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古怪的小精靈，只是，你沒感覺到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