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愛仕 朱莉婭·海耶 卡特林·昆茨 劉黎

敘利亞北部的土耳其 士兵
美軍撤退時留下的東西并不多:沙漠中幾個沙礫色的帳篷,三根紅白色的天線桿,廁所,小電冰箱,油桶,還在運轉的柴油機組……美國人離開的第二天,俄羅斯人就來了。那是一個周二,飄揚著俄羅斯旗幟的裝甲車開往敘利亞北部曼比什市的方向。
在世界政治中,少有單次行動能像美國從敘利亞撤軍這樣如此迅速地觸發連鎖反應:就在第一批美軍踏上返程幾小時后,土耳其軍隊就挺進了這個內戰國的東北部;緊接著,此前一直和美軍共同控制該地區的庫爾德人武裝“人民保衛軍”,在危機中開始向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及其最重要的庇護人俄羅斯總統普京求助。可以肯定的是,在敘利亞,權力已經發生了更迭:西方完敗,阿薩德、埃爾多安和普京獲勝。
包括法國和德國在內的歐盟國家對特朗普的撤軍決定感到十分驚訝甚至可以說驚恐,即使是特朗普的黨內好友也對此進行了譴責,認為這是對庫爾德人的“背叛”。特朗普最忠實的好友之一、共和黨議員林賽·格雷厄姆警告將出現“一場災難”。不久,他表示,一個美國最高領袖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歸還靠無數流血犧牲征服的土地。格雷厄姆在推特中寫道:“我擔心這對國家安全而言會是一場徹底的災難,并希望特朗普總統對他的決定多加考慮。”
特朗普觸動了美國外交政策的一個策略性悖論:一方面,美國多年來一直利用庫爾德人在敘對抗IS,用金錢、武器支持他們,共有11000名庫爾德士兵在戰斗中喪生;另一方面,美國又試圖加強和北約伙伴土耳其的關系,討好埃爾多安,盡管在土方看來,人民保衛軍就是個恐怖組織。
特朗普不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什么不妥。“美國實際上只應該在敘利亞停留30天,結果卻待了很多年。”他在推特上這樣寫道。對于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如何受內政驅動,其敘利亞決策是個典型的例子。在2016年的競選中,他譴責美國的軍事行動,嘲笑其前任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愚蠢”而“昂貴”。特朗普決定利用在很多美國人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情緒,即國外駐軍只會犧牲人命、消耗巨資。
面對即將開始的競選,他顯然想重拾這一策略,將從敘利亞撤軍作為成就,向他的支持者兜售。
早在2018年12月,特朗普就已經準備將美軍從敘利亞撤回了。他那時的理由就已經是:IS被打敗了,我們可以走了。隨后,美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出于抗議而辭職,于是特朗普暫時推遲了撤軍計劃。
馬蒂斯的辭職信充滿憤恨。他寫道,總統有權擁有一位與其意見更加一致的國防部長。他還明確提醒這一聯盟關系對于美國的意義:美國世界強國的地位,首先建立在和盟友緊密關系的基礎上;如果不能捍衛和維護盟友關系,美國絕對無法維護自身利益。
馬蒂斯的憤怒和撤軍相關的負面報道,顯然給特朗普造成了深刻影響,他當時的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曾成功地讓他放棄了撤軍計劃。博爾頓警告特朗普小心美軍撤出敘利亞后,IS組織會死灰復燃。
但是現在,博爾頓也走了。在白宮和五角大樓,特朗普被一群理論家和馬屁精包圍。美外交部長邁克·蓬佩奧和新安全顧問羅伯特·奧布萊恩都對勸阻他們固執己見的老板興味索然,盡管他們對該問題的看法本應更加專業。
對于特朗普來說,敘利亞危機雖然不比“通烏門”丑聞的危險程度,但如今就是在他自己的陣營,對他理智行事能力的質疑聲也越來越響亮。2019年10月16日,美眾議院以354票(其中129票來自共和黨人)對60票的壓倒性優勢通過決議,譴責特朗普的敘利亞政策。向來親特朗普的《華爾街日報》也明確對他給出了警告:會有越來越多的共和黨人質疑他作為“總指揮官”的判斷能力,而且“面對彈劾程序的威脅,他不能再激怒更多朋友了”。
德國總理默克爾在電話中勸說了土耳其總統一個小時,希望他放棄征戰庫爾德人,但最終無果。盧森堡外長讓·阿塞爾博恩則公開宣稱:“作為歐洲人,我們沒有能力阻止這一切。”
多年來,歐洲人一直在討論如何加強外交和安全政策上的合作,但在敘利亞問題上,他們無法就政治路線達成一致,更別說統一的行動了。所有人都想著,就讓別人趟這渾水吧。也正因如此,他們對特朗普的批評顯得特別虛偽。

邊境城市拉斯·阿拉因附近的平民:無盡的痛苦
對歐洲人來說,土耳其是危機之源,但同時也是北約同盟。那里生活著超過300萬敘利亞難民,而土耳其是在歐盟的委托下照管難民。如果埃爾多安威脅要廢掉難民協議,歐洲將陷入困境。
事實證明,歐洲人將難民問題交給土耳其人解決,給了土耳其人一個敲詐的理由。一旦埃爾多安遭到指責,就可以用開放歐盟方向的邊境來發起威脅。此外,埃爾多安辯解道,進軍敘利亞也是因為他想給敘利亞難民一個安全的家鄉。對此,歐洲根本無力反駁。
去年10月14日,雖然歐盟28國一致決定停止發放新的武器供應許可,但是未能發布統一的武器禁運令。而歐盟基本不可能制裁土耳其,這也是因為埃爾多安和波蘭、匈牙利等國關系極好。埃爾多安駁回了西方的所有批評。他說,會屠殺平民的不是土耳其,而是美國和沙特阿拉伯這樣的國家。
不管怎樣,美國在敘利亞留下的權力真空,在可預見的未來都不會被歐洲人填充,而是被其他力量。
在美軍撤出敘利亞后,俄羅斯成為那里僅存的大國。在美國人讓他們在敘利亞的盟友互毆之時,俄羅斯達成了與他們完全相反的成就:普京本就和阿薩德、伊朗是同盟,而現在土耳其也越來越倒向莫斯科方面了。而庫爾德人在遭到土耳其人攻擊后,只能寄希望于俄方的調解。現在,對于誰能入主敘利亞哪些地區,由普京和他的外長拉夫羅夫說了算。
去年八月初,在哈薩克斯坦首都舉行的第13次所謂的“阿斯塔納會談”中,莫斯科的談判代表準備了決定性的一招。會談按照俄羅斯的意志和設想進行,伊朗和土耳其都在場,歐美則不在場。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與會者表示,會上,俄羅斯給土耳其政府施壓,讓他們執行向庫爾德地區出兵的計劃,普京的目的很明顯——“不惜一切手段,將土耳其扯出北約。”
莫斯科方面的興趣不在于土耳其人獲勝,而是希望他們失敗。一切都如愿進行:和埃爾多安不同,普京預測,在美軍撤出和遭受土耳其人攻擊的情況下,庫爾德人會轉而投向阿薩德。現在,阿薩德的權力范圍突然變大,無需耗費一槍一炮就能收回敘利亞北部。
普京可以繼續他精雕細刻、高度靈活的政治策略,和各方保持談話,施加壓力,利用敵對關系,最后控制勝利者。這樣,俄羅斯一步步掏空了阿薩德的王國,俄羅斯公司接手了氣田和港口的合約,擠走了伊朗。莫斯科成為阿薩德的保護者。
而埃爾多安也有充足的理由依附于普京。

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美國實際上只應該在敘利亞停留 30天。”
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是個天才的民粹主義者,一個“民心捕手”,卻不是一個優秀的外交家。他的自傲從未像在敘利亞沖突中那樣,產生如此嚴重的惡果。
埃爾多安曾經和阿薩德關系很好,還一起在土耳其的地中海岸度過假。2011年“阿拉伯之春”時,埃爾多安看到了占據區域領導角色的機會,開始對抗阿薩德的政權。然而,埃爾多安的帝國主義夢想沒有實現。相反,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阿薩德在俄羅斯和伊朗的幫助下鞏固了實力。埃爾多安重新調整了他的敘利亞政策: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再是推翻阿薩德,他的最高目標變為擊潰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衛軍。

美國人將人民保衛軍視為反IS戰爭中的盟友,埃爾多安卻視之為庫爾德工人黨(PKK)的敘利亞分支。當特朗普從敘利亞撤軍時,埃爾多安看到了自己的機會,迅速出兵敘利亞。
土耳其軍隊已在敘利亞打了兩仗:2016年和IS,2018年和人民保衛軍。而這次的“和平之泉”軍事行動的風險卻比以往都要大得多,后果也嚴重得多。埃爾多安想設立一個從幼發拉底河綿延至伊拉克邊境的長500多公里、寬約30公里的緩沖地帶。埃爾多安對庫爾德人的攻擊使得土耳其在國際上進一步被孤立。但埃爾多安對此并不在意,他表示,為成功實現“和平之泉”軍事行動,必要時也會容忍土耳其經濟的崩潰。
自埃爾多安所在的正義與發展黨在去年六月伊斯坦布爾的選舉中失利以來,埃爾多安在內政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進軍敘利亞給埃爾多安帶來了喘息的機會,因為戰爭能讓一個國家的大部分國民都團結在最高首領之下。
但埃爾多安出兵敘利亞的軍事行動能否成功,只部分取決于他自己。自從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衛軍和阿薩德政權聯合對抗土耳其以來,“和平之泉”軍事行動的未來就更多地取決于阿薩德,尤其是莫斯科方面,而不是戰場的勝負。
知情人表示,埃爾多安被庫爾德人和阿薩德之間的交易震驚到了。但是他知道,他必須獲得普京的支持,希望普京至少能給他一小塊敘利亞領土作為“緩沖區”。如果普京堅持阿薩德要重掌敘利亞全部國土,埃爾多安就可能遭受丟臉的恥辱,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軍隊陷入和敘利亞、俄羅斯、伊朗軍隊的毫無希望的戰爭中,最后可能必須毫無成果地中途從敘利亞撤軍。

彭斯和埃爾多安舉行會談:休戰 120 小時

普京和拉夫羅夫:值得來一杯
統領著人民保衛軍的科巴納今年50多歲了。和很多庫爾德人一樣,科巴納夢想著在中東建立自己的國家。
他所在的民兵組織和美國人一起在敘利亞打擊IS,借此占領了敘利亞1/3的土地。庫爾德人也開始散布在曼比什等阿拉伯人聚居的城鎮。人權組織批評他們強制招募未成年新兵,但是在他們建立的名為“羅賈瓦”的自治區中,人們生活穩定,這里的女人和未成年人也比敘利亞其他地方的享有更多權利。

敘利亞北部的阿薩德 追隨者
隨著土耳其人進軍敘利亞東北部,羅賈瓦自治區的生存受到了威脅。科巴納試圖拯救一切還能拯救的。他和阿薩德政權、俄羅斯方面達成了交易,盡管他曾多次入獄,清楚地知道阿薩德政權幾乎不可能接受庫爾德人自治。“如果我們必須在痛苦的妥協和種族大屠殺之間作出選擇,我們會選擇民族的幸存。”他曾在美國《外國政策》雜志的一篇供稿中這樣寫道。


根據國際移民組織數據,面對土耳其人的攻擊,敘利亞東北部現在已有19萬人踏上逃亡之旅。他們的逃亡路線和戰爭本身一樣迷亂:有些人想進入伊拉克,大部分人去往了目前還算和平的羅賈瓦自治區以南的地區。
75歲的蘇爾坦娜·蘇雷曼和她的九口之家坐在一個加油站邊。他們帶著幾十個袋子、箱子,等待去往大馬士革的巴士,準備回到幾十年來一直把庫爾德人當作二等公民的獨裁政權中。“畢竟埃爾多安的恐怖分子會炸死我們!”她說。
2019年9月,IS最高頭目阿布·巴格達迪從匿名的藏身處為他的追隨者們發來一則音頻消息,命令他們解救被庫爾德人囚禁的圣戰者:“做一切你們能做的,來拯救你們的兄弟姐妹。”

逃亡的平民:“埃爾 多安的恐怖分子會炸 死我們。”
當時幾乎沒人把這則呼吁當真:IS似乎已被擊垮,其成員要么戰死,要么逃亡,要么被庫爾德人關進了監獄。人民保衛軍關押了約8萬IS追隨者,其中有約1.1萬士兵和7萬多名婦女兒童,有些還來自國外,比如德國、法國和突尼斯。
而現在,混亂的戰事使得巴格達迪的解救呼吁成為了現實:沒人管囚犯了,因為他們的庫爾德看守要么上了前線,要么在土耳其人的炸彈襲擊中逃走了。

IS 頭目巴格達迪
那些早已宣布脫離IS的女囚遭到了可怕的威脅。在哈烏勒拘留營,激進派列出了將要受到懲辦的“變節者”名單。幾天前,一個女囚的孩子被殺,因為她被認為是叛徒。“我祈禱庫爾德看守繼續留在這里,”一個德國女囚通過WhatsApp說,“否則會有人來刺殺我們,或是燒掉我們的帳篷。”
IS仍是世界上最富裕的恐怖組織之一。據聯合國專家估計,其資產高達3億美元。巴格達迪沒有放棄他的“哈里發”之夢。他顯然希望他的士兵們能在出獄后集合起來,重新組隊,進行新的征戰。(編注:巴格達迪已于2019年10月26日被美軍擊斃。)
編者注:本文旨在幫助讀者了解庫爾德問題復雜的利益博弈。文中歧視性用詞,比如刻意用阿薩德代指敘利亞政府,不代表本刊立場。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