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自烏克蘭危機爆發5年來,矛盾熱點猶如蝴蝶效應那樣,從基輔燃燒到美國華盛頓國會山。5年前誰也沒想到,麥丹廣場上的示威抗議活動,會間接導致一場美國總統彈劾案。
事實上,美國、俄羅斯和歐盟三方在烏克蘭問題上的角力,早已超出了這片土地的范圍,成為2020年世界政治不可回避的議題。
事情從烏克蘭前總統亞努科維奇在2014年2月出逃開始。眾叛親離后舍棄權力的亞努科維奇,留下了巨大的奢華行宮和各種數目不清的賬目。據烏克蘭媒體報道,亞努科維奇在出逃前,把一本本的賬本全部丟在總統行宮附近的一個水塘里,進入行宮的志愿者們不得不用人手把這些賬本一一晾干。
亞努科維奇離開后,如何堵截“叛逃總統”通過境外金融機構把贓款轉移出國,成為了該國的新議題。社會動蕩中,民族關系和地緣政治緊張,被卷走了巨額財富的烏克蘭國家,正式瀕臨破產邊緣。在這個歐洲最腐敗的國家,如何清算腐敗,誰來清算腐敗,要不要國外協助清算腐敗,成為了復雜而極具爭議性的話題。
那些在基輔麥丹廣場——反對亞努科維奇的最前線——的活躍分子們,成為了反腐運動的最高調倡議者。在特朗普彈劾案中的關鍵人物,日后成為總檢察長的尤里·盧岑科,此時還是一名活躍的街頭分了。
盧岑科早年辦報紙揭發高管丑聞。因為調查前總統庫奇馬貪污案件,其報社的一名記者慘遭殺害,身首異處。此時的盧岑科,在西方媒體的眼中是一名風云人物。同時,他也是巧克力大亨、日后當選總統的波羅申科的盟友。在盧岑科因投身反抗活動被亞努科維奇監禁期間,波羅申科曾經資助過他的家庭。
波羅申科擔任總統后,盧岑科先是當選國會議員,其后接替原來在司法體系里出來的索金,出任總檢察長。

“總檢察長”一職是蘇聯體制留下來的職位,負責調查和起訴犯罪分子。根據《紐約客》的報道,美國聯邦調查局承諾幫助烏克蘭進行檢察制度改革,并且在攔截貪污款項方面成立專案組,幫忙分享情報。
然而,烏克蘭總檢察長辦公室的角色,卻成為西方眼中釘。負責協助烏克蘭反腐的英美機構向烏克蘭總統投訴,他們發現了洗錢的罪證,打電話給烏克蘭檢察院卻沒人接聽。他們親自到烏克蘭匯報進度,烏克蘭檢察院的人看到外國人轉頭就跑。
在時任美國副總統拜登的介入下,烏克蘭進行檢察制度改革,烏克蘭“總檢察長”的職權被分權,同時成立“烏克蘭國家反貪污局”,專門處理貪污案件。
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4月烏克蘭議會通過成立“烏克蘭國家反貪污局”的時候,當時還是國會議員的盧岑科投下了贊成票。讓“總檢察長”制度放權的初衷,是讓那些在舊體制下積累的老官僚不會牢牢把持權力,從而袒護那些與行政權力過于接近的貪污犯罪分子。
從此,烏克蘭的總檢察長和國家反貪污局之間,形成了一種競爭關系。有一次,烏克蘭檢察院和國家反貪污局官員還在大街上大打出手,雙方大肆拘捕對方的人,成為了民眾看熱鬧的笑料。烏克蘭的反腐事業還沒開展,反貪部門就自己打起來了,反貪進程極其不順利,民眾也對此很不滿。
烏克蘭總檢察長這個職位也成了燙山芋。當初投票贊成設立國家反貪污局的盧岑科,在被任命為總檢察長后,成為了各方關注的焦點。當年作為“反腐先鋒”的盧岑科,作為總檢察長要接受國會監督,而國會中比盧岑科更加強硬的反腐組別議員,對他施加了強大壓力。
盧岑科與西方的蜜月期,在他擔任總檢察長之后就結束了。原本對波羅申科非常支持的美國副總統拜登,也跟烏克蘭總統徹底疏遠了。
盧岑科發現,原先跟自己熟絡的美國和歐盟的外交官們,開始跟國會里喊反腐更加高調的議員來往更加密切。而在烏克蘭國會里,這些議員是隨時都想抓住盧岑科把柄的。盧岑科對美國《紐約客》的記者說,那些新崛起的反腐議員,一直在挑撥離間自己跟美國外交官的關系。
2016年上任的美國駐烏克蘭大使瑪麗·約萬諾維奇,在到任之初就給烏克蘭總統施加壓力,讓他加快反腐運動和司法改革。這個在4任美國總統的政府中任職的資深外交官,以反腐著稱。在面談中,約萬諾維奇更加明確地表示,盧岑科不是擔當總檢察長的好人選。約萬諾維奇之后與盧岑科之間的會面,更是充滿火藥味:雙方就要起訴誰的問題,發生了激烈爭執。用其他同僚的話說,約萬諾維奇和盧岑科之間的關系是“水跟油”的關系。
與此同時,隨著2016年11月的美國大選步步逼近,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的身影頻繁出現在烏克蘭。來者不善,這個站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一邊的前市長,是來收集對民主黨不利的證據的。正如民主黨猜測特朗普陣營得到了俄羅斯的暗助那樣,共和黨也有人認為烏克蘭的一些寡頭在支持希拉里。
盧岑科在認識了朱利安尼后,突然察覺了這是一個給自己仕途翻盤的好機會:如果共和黨贏得總統大選,他們也許會對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調動。
如何與朱利安尼達成交易?烏克蘭檢察院在之前的調查中,發現了烏克蘭能源公司布瑞斯瑪(Burisma)聘請了時任美國副總統拜登的次子亨特·拜登為董事。亨特·拜登不僅沒有東歐地區的相關經驗,更加不是能源方面的專家。這家同時聘請了波蘭前總統科瓦西涅夫斯基的公司,是烏克蘭寡頭米科拉·茲洛切夫斯基旗下的企業。而這個被烏克蘭檢察院和國家反貪污局調查的寡頭,早在索金擔任總檢察長的時候,就被列為調查對象。
聘用時任美國副總統拜登的次子在布瑞斯瑪任職,到底目的何在,報酬有多少,憑什么資歷獲得這份工作,成為了各方的謎團。美國右翼媒體認為,拜登對烏克蘭施加巨大壓力,導致索金被撤換,跟烏克蘭檢察院調查布瑞斯瑪有一定的關系。而在《紐約客》看來,拜登是覺得索金反腐不得力,而且烏克蘭民間要撤換索金的呼聲一直很高,才傳達了希望烏克蘭總統換掉總檢察長的想法。
掌握到這些線索后,盧岑科跟朱利安尼初步達成一筆交易:盧岑科為朱利安尼提供更加詳細的布瑞斯瑪資料,而朱利安尼則幫助盧岑科安排與美國司法部長見面。盧岑科急于與新上任的美國司法部長見面,為的是促成追回一家外逃公司70億美元的款項。
《紐約客》雜志質疑盧岑科追回70億美元款項的做法,是烏克蘭檢察院敲詐正常企業的一貫作風。該雜志發現,烏克蘭檢察院為了立功,常常對一些被調查的企業開出罰單,收錢后往往不再追究。收回來的罰款,或多或少都會被其他政府部門的要員瓜分。而那些被調查的寡頭,把這些罰單視為免除麻煩的保護費。
盧岑科多次與其和黨陣營的人接觸,還是被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察覺到了。朱利安尼多次邀請早已被拜登強逼撤換的烏克蘭前總檢察長索金前往美國會談,而美國駐烏克蘭大使約萬諾維奇則否決了索金到訪美國的簽證。在日后的彈劾案聽證會上,約萬諾維奇認為烏克蘭檢察院試圖利用美國的政黨政治,做出對大使館人事安排不利的舉動,干擾司法改革和反腐行動。
然而到了最后,盧岑科和朱利安尼的交易還是告吹了。朱利安尼加大對盧岑科的施壓力度,讓他直接以賄賂罪起訴亨特·拜登,而盧岑科則認為,根據烏克蘭法律這是行不通的。在盧岑科看來,朱利安尼根本沒有幫他安排與美國司法部長見面,或者他就沒這個能力。朱利安尼在與盧岑科的電話通話中,多次咆哮“賄賂罪!賄賂罪!”甚至挑戰盧岑科的法律知識,說自己才是真正的執業律師。充滿火藥味的對話,導致兩人最終不歡而散。
烏克蘭的反腐行動,最終演化為美國民主黨與共和黨之間的政爭議題。在民主黨陣營看來,盧岑科、索金、波羅申科和其他烏克蘭寡頭,試圖串謀共和黨陣營,打擊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并且試圖干擾烏克蘭的司法調查進程;在共和黨看來,拜登當年試圖串通烏克蘭寡頭,以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為據點,幫助希拉里陣營競選。
2019年4月,喜劇演員澤連斯基以壓倒性的票數擊敗波羅申科,成功當選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上任后不久,便把波羅申科任命的總檢察長盧岑科拉下臺。朱利安尼依然堅持在烏克蘭尋找民主黨陣營的黑材料,他試圖聯系烏克蘭國家反貪污局和其他檢察官,甚至爭取與澤連斯基總統見面。9月20日,特朗普在與澤連斯基通電話時,多次要求其啟動調查亨特·拜登案。這次通話成為了民主黨在眾議院彈劾特朗普的導火索。
那個試圖絕地反擊的前總檢察長盧岑科,在彈劾“案中案”里,不斷被聽證會中的約萬諾維奇爆出負面的故事,從此名聲掃地。他甚至遭到了烏克蘭新崛起的反腐組織起訴調查,一些民間組織呼吁美國制裁這個威望掃地的前總檢察長。昔日的反腐英雄,成為了到處躲藏的過街老鼠。
而曾在連續劇《人民公仆》中飾演反腐總統的澤連斯基,在現實政治中不可能有劇中那樣笑料百出的故事讓烏克蘭觀眾看得樂翻天,但他似乎也決定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以自己任命的總檢察長魯斯蘭·里亞博沙普卡,重啟對亨特·拜登案的調查。里亞博沙普卡10月4日透露,亨特·拜登等人與烏克蘭布瑞斯瑪天然氣公司,可能牽涉約15起刑事案件。
當烏克蘭被擺上美國兩黨對壘的棋局,歐洲這邊自然也會根據自己的利益權衡,作出相應的政策調整。譬如,12月9日在法國諾曼底舉行的德法俄烏四國首腦峰會,促成了俄烏兩國在當年年底全面停火和交換戰俘,但對基輔來說不妙的是,默克爾和馬克龍對俄羅斯的態度開始軟化——德法兩國無法擺脫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西歐各國反對制裁俄羅斯的呼聲越來越高。
又如,在烏俄12月30日簽訂一系列關于天然氣過境的合同之后,烏方感謝了特朗普10天前簽署的制裁“北溪-2”項目的法案。尚未完工的“北溪-2”天然氣管道,計劃經由波羅的海將俄羅斯天然氣輸送到德國,那將使烏克蘭的“俄氣過境”籌碼遭到嚴重虛弱。“北溪-2”方案也受到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等中東歐國家的大規模反對。
杯葛“北溪-2”自然也會面臨后果,比如,德國日前拒絕向烏克蘭提供軍援。也難怪,早前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澤連斯基,沒有半點笑容,還多了幾分滄桑。
(摘自《南風窗》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