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
摘? ?要: 在《平凡的世界》讀者群中,從農村流向城市的龐大青年務工群體占據相當份額。本文梳理孫少平與這個龐大群體中誕生出來的中國南方打工文學作家群的內在關系,認為:從大西北的《平凡世界》到中國南方的打工文學作家群,是中國當代文學中值得重視的一條文學史線索。
關鍵詞: 《平凡的世界》? ?打工文學? ?孫少平? ?人口流動
一、《平凡的世界》的不可忽視的讀者群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晚期,《平凡的世界》因不被各知名文學出版社和期刊看好而在出版上頗費周折,出版之后又不被當時的文學界看好而遭受冷落。據說,《平凡的世界》的“轉運”來自曾插隊延安而有陜北情結的葉詠梅將其錄制成廣播節目,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長篇聯播”于1988年3月27日播出,第一部連續播出126天,廣受歡迎,繼續播出還處于校樣階段的第二部,再接著播出還是手稿的第三部。陜西、新疆、內蒙古、云南等省區電臺再予重播,聽眾達3億之多。紙本《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由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時原本只印了3000冊還基本無人問津,是“長篇聯播”的持續帶動,才終于贏來紙本《平凡的世界》的不斷加印。來自出版社的統計說,《平凡的世界》三卷本每年的印量穩定在100萬套以上,迄今累計印數達到1700萬套。這在當代長篇小說作品中實屬鳳毛麟角[1](221-225)。另有來自圖書館近五年興起的圖書閱讀排行榜的統計,《平凡的世界》的借閱量每年都綜合排位榜首[2](63-70)[3](118-123)。
那么,是誰在聽,又是誰在看《平凡的世界》?它的最大讀者群無疑是青年學生和從農村流向城市的務工人員。一位來自南方一家工人媒體的記者說:“我接觸到的每一位略愛讀書的農民工都告訴我,他們都看過《平凡的世界》,受這本書的影響很深。而很多‘90后的農民工也告訴我,他們也看過《平凡的世界》,為這本書而流淚、而奮起。”[4](45-49)作為《平凡的世界》的最大讀者群,青年學生與從農村流向城市的外來務工者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兩個群體,常常交叉融合。其交叉融合的點是從學校走向社會的時候加入從農村流向城市的外來務工者群體。
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正如從這個群體中走來的知名作家王十月在《流動,近四十年最主要的中國經驗》所說的:那是“數億農民離開了土地,離開了固守的地域,在大地上流動”。《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孫少平,則是這個龐大群體在新時期的先行人。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學歷為“文革”后期的高中生。這在農村可以算得上“文化精英”。王十月在《流動,近四十年最主要的中國經驗》中講到父輩時,特別講到幺叔,一個作為鄉村多才多藝的“文化精英”。他說:我幺叔“寫一筆漂亮的趙體字,會許多種樂器:月琴、口琴、琵琶、二胡、手風琴、腳風琴、笛子、吉他……幺叔本有極好的前程,他學習成績好極了,從來都是老師們的寵兒,但‘文革開始了,幺叔扎根農村,一扎就是一輩子”。王十月敘述他幺叔的故事,目的是要給出這樣一個假設:“如果我叔叔和我一樣,遇上了農民可以自由流動的時代,他會成為怎樣的人?”
“文革”結束,隨著農村實行承包責任制,被固化的農民身份認同開始發生裂變。與此同時,在城里逐漸自發形成勞動力買賣市場。這種社會結構的松動,令農民有了離開土地在中國大地流動的可能。路遙敏銳地捕捉到了迎向鄉村青年的這樣一個人口流動的大時代的到來,以《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得風氣之先而書寫了它。從歷史的后望鏡看,改革開放40多年,中國最大的改變無疑如王十月所說,是人口不再受出生地域的限制,數億農民離開了固守的地域,在大地上流動。流動帶來的一系列復雜的改變,這背后的酸甜苦辣,這背后的國家意志和個人夢想,造就了中國神話。這是四十年來中國的主要真實。《平凡的世界》將這個即將成為巨大真實的世界,以激勵無數后來者的敘事力量書寫了它。
二、《平凡的世界》與打工文學群體的縮影
后來的打工文學反復書寫的城市的冷漠主題,看過《平凡的世界》都應該非常熟悉。孫少平剛來到大城市的剎那,被龐大的城市所震懾。他身上只帶著十幾塊錢,背著一點爛被褥,赤手空拳來到這里,只知道自己來了一個“新大陸”,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他看見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許多衣衫不整的人。他們有的心慌意亂地走來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著,有的聽天由命地干脆枕著行李睡在人行道上。他發現,他和周圍的所有人,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車、自行車和行人組成的那條長河,雖然就在他們身邊流動,但實際上卻是“另外一個天地”。《平凡的世界》這樣的描寫,書寫的是每一個初來城市的務工者的體驗。
也就是說,“另一個天地”,這是路遙站在打工族的視角對城市的描寫。城市雖然與他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金錢、社會地位的橫溝,把他們劃分為兩個方面。
孫少平的遭遇,不是個案,不是特殊,而是從孫少平年代一直到打工文學在珠三角蜂擁的年代都存在的現象。王小波曾說:“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從路遙開始,然后是打工文學的崛起,讓它成為“看得見”的城市的一部分。
在艱難的條件下,孫少平們沒有淪為普通打工族,而是后來被命名為打工文學作家。他像后來所有那些打工文學作家一樣,依賴于在繁重勞動磨礪出來的堅強意志和對精神世界的執著追求。這種追求表現為對讀書的堅持與對文學的熱忱。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像后來打工文學所描寫的那些打工者一樣,既沒有闖世的經驗,又沒有謀生的一技之長,僅僅憑著一股勇氣就來到城市。他不得不四處攬工得以謀生。艱苦的環境,繁重的勞動,需要精神力量為其解讀意義。于是,對文學的愛好,閱讀便成為精神的支柱。孫少平回到賈冰老師家拿行李時,還不忘找老師借了一本《牛虻》。
孫少平與久未見面的金波相遇,聊天中,少平說:“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于一個農民家庭,但又想掙脫這樣的家庭,掙脫不了,又想掙脫……”這可能是新世紀之前的農村青年變身打工族的共同心聲。他們的精神隨著書籍與知識上升,但肉體卻不得不深深地扎在現實的泥土里。這時候,孫少平總是通過閱讀解剖自我、完善自我,并賦予目前的人生積極的意義。通過不斷地讀書,少平認識到,只有一個人對世界了解得更廣大,對人生看得更深刻,才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艱難和困苦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正如倪偉所說,孫少平從自修式的閱讀中所獲得的教誨,是把苦難看作在精神上實現自我完善的必要資糧,這是被偉人們的生平傳記所印證了的。作為一個漂泊城市的打工者,作為大牙灣一名出生入死的礦工,苦難之于他已不單是為了艱難謀生而必須承受的痛苦,而是促使他在精神上不斷向上的重要力量。苦難讓一切得以更新,催生出一個光輝的未來。有了來自未來的賜福,苦難就不再是不可承受的痛苦,而變成了寶貴的精神財富[5](52-64)。
頗有意味的是《平凡的世界》的結尾,大牙灣發生礦難,孫少平毀了容,一道可怕的傷疤從他額頭的發愣起斜劈過右眼角,一直拉過顴骨直至臉頰。毀容的他從醫院重返礦山之前,在下午剩下的最后一點時光里,還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書。其中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一些原材料對人類未來的影響》。黃平這樣解釋這本書目寓意,他說:一個煤礦工人,心懷“人類未來”,把自己的工作(生產“原材料”)與宏大的歷史遠景自覺地相結合[6](48-55)。在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烏塘鎮的那些灰頭土臉的煤礦,似乎沒有一個人像孫少平這樣看待自己礦工的意義,孫少平則生活得充實、崇高,理想主義,即使毀容也無法摧毀他神圣的意義感。
三、與孫少平履歷相似的打工文學群體
孫少平的艱辛勞動、閱讀、寫作,如同一個縮影,一顆種子,一個榜樣。這個縮影放大,種子成長,榜樣達成,便是后來在南方崛起的打工文學作家群。
伴隨農民工大規模地向中國南方的匯聚,深圳成為打工文學最早的崛起之地。深圳的打工文學群體主要結集于寶安,那里是深圳的工廠集中地。而后,“有‘世界制造業名城之稱的東莞,更是外來務工族的聚集之地。2018年東莞市公安局首次準確采集到東莞市實有人口信息為1137.9萬人(外來者幾乎占有九成),在其人口最高峰的2007年,從移動電話號碼數和食鹽用量推測,東莞人口達2000萬之巨。與這種人口的流動起落相呼應,中國打工文學也在2007年后在東莞被王十月、鄭小瓊、塞壬、柳冬嫵等一代‘70后推向歷史高峰”[7](326-329)。
只要稍稍關注這些從打工生涯出道的作家,就會看到他們大致都有與孫少平相仿的履歷。
王十月初中畢業后從湖北省石首調關鎮南湖村外出打工。先后在武漢、佛山、東莞、深圳等地做過絲印工、車間主管、質量總監、雜工、調色工。2000年開始發表小說,被認為是打工文學的代表作家。他已出版《煩躁不安》《31區》《活物》《無碑》《米島》《收腳印的人》《如果末日無期》等七部長篇小說,《國家訂單》等七部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父與子的戰爭》。《無碑》曾入選茅盾文學獎備選名單,《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2007—2009)中篇小說獎。此外,還獲有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等多項。有作品譯成英、俄、西、意、日、蒙文。
鄭小瓊來自四川南充的一個農家,家里欠上萬元債務,為了還債她南下打工。東莞工廠每天12個小時的流水線操作工之余,陪伴她的同樣是閱讀與寫作。最終她寫出一批銳利而震撼人心的打工詩歌,成為中國當代獨樹一幟的詩人。迄今出版詩集《女工記》《黃麻嶺》《鄭小瓊詩選》《純種植物》《人行天橋》等十部,其中《女工記》被喻為“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部關于女性、勞動與資本的交響詩”。其作品譯成德、英、法、日、韓、西班牙、土耳其等語種。
柳冬嫵來自安徽農村,像孫少平一樣,高中畢業外出務工。開始是在《詩刊》發表以“打工”命名的組詩,后來轉向在《讀書》雜志等理論刊物發表“打工文學”批評。其理論批評作品獲第五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第九屆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等獎項。出版文學研究專著五部、詩集三部,被譽為中國最著名的打工文學評論家。
這個從鄉村外出務工大軍走向打工文學作家的群體,每一個人的經歷都幾乎像孫少平一樣,是一部勵志書。而且他們中許多人都像王十月一樣比孫少平學歷更低。比如,安子只有初中文化,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流水線上的插件工。一天幾乎是14小時至16小時的工作。她7年打工的全部積蓄都用于讀書,為了讀書常被炒魷魚,先后換了7份工作。當她的作品匯編為《青春驛站——深圳打工妹寫真》,“安子旋風”迅速從深圳席卷全國,幾乎在一夜間成了打工者的偶像。歐陽盛(筆名為“歐陽一葉”),初三還沒有念完,就跟著表哥外出打工。在深圳富士康每天上班11小時,他半月寫出十三萬字。后來成為篇海文學網創辦人、全球華語一葉文學獎主辦人、世界華語篇海文學獎主辦人,以及海閱文化傳媒執行董事兼總經理,導演、編劇等。韋靈(筆名為“舊海棠”)初二就開始漂泊打工之旅。因為識字不多,讀完一套《紅樓夢》,已翻爛一本字典,而今已是一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青年詩人和小說家。她的中篇小說《遇見穆先生》寫得那樣純凈優雅,正如其名筆名“舊海棠”一樣富有韻味。
四、結語
從大西北的《平凡世界》到南中國的打工文學作家群,他們以數億農民在中國大地上流動為背景,所創造的中國故事,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故事,是值得記錄與流傳的故事。作為一群龐大而沉默的群體,盡管他們少有發聲,但他們的故事卻不能被我們遺忘。這些故事毫無疑問是中國當代文學中值得梳理的一條文學史線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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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教師:黃忠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