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歲月變遷，我重拾對教育的信仰

吳賢友

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同年誕生的舅舅，今年已71歲，依然在礦山勞作，身體好得很。舅舅生活在鄉下，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心存困惑：為什么飽讀詩書的外公沒讓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以致于年屆古稀的舅舅還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勤苦生活。

外公是個純粹的讀書人，寫得一手好字，在我們鄉下，大家都稱他“大先生”。村子里凡有文字的工作，諸如分家立契、懷遠修書、文告書寫之類的，都專屬于他。印象中，舊歷的年底是外公最忙碌的時候，因為他要幫幾個村子的鄉民寫春聯。孱弱不堪的外公一拿起筆，瞬間容光煥發，那種筆走龍蛇、舍我其誰的形象，我此生難忘。遺憾的是，外公寫了那么多年的字，我卻沒想到留存一幅。

我讀書的時候，外公已經辭世。有關外公的信息，我是從母親零星的口述中了解到的。

外公小的時候，他們家在當地頗有威望，結交的都是有頭面的人物。外公天資聰穎，又接受了很長時間的私塾教育，寫得一手好字，也因此有了很多拋頭露面的機會，很受當地鄉宦賞識。如果不是遭遇那個大變動的時代，外公一定有個不錯的前程——解放后，很快開始土改，外公家的莊園和土地被分了。不久又開始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不事稼穡的外公，在那個特定的時代，難有施展才華的機會。一家老小的生活，讓他吃盡了苦頭。這種刻骨銘心的經歷讓他深深地覺得：讀書沒有用！也正是這個緣故，母親和我的兩個舅舅從沒讀過書。為了孩子們有個好的未來，外公讓我的兩個舅舅學了手藝——大舅學木匠，小舅學瓦匠。在農村，手藝人吃百家飯——餓不著。

我記事的時候，倆舅舅就四鄰八舍到處做手藝。在那時的鄉下，手藝人算是有身份的人，也是很多孩子的出路所在。“讀書改變命運”在那個落后的鄉村里，一點實在感都沒有。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恢復高考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

我讀書的時候，上大學還是一個小概率事件。20世紀90年代初，我考上大學，讓母親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畢竟從此再也不用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了。可惜的是，在我們村子里，憑借讀書走出來的人很少。眼前的大環境下，這種狀況的改變愈加艱難。

所幸的是，20年前，我上了學，分配了工作，改變了身份。即便現在我的收入遠不如其他在農村的兄妹，他們還是能感受到我作為一個讀書人的自在和輕松。所以，在眼前的教育生態并不理想的情況下，他們對讀書的意義也沒有產生丁點懷疑。最近幾年，我的幾個侄子陸陸續續地考進大學，一個比一個優秀，這真讓人欣慰。從這個意義上說，是我的經歷堅定了年青一代對讀書的信念。

雖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師，但我很幸福，因為我堅信我的孩子一定會比我走得更遠。這其實就是一個文化不斷累積的過程。我常對孩子們說，我是第一代移民，從農村走進了城市，重要的不是改變身份，而是堅定了我對教育和文化的信仰。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教育發展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就。但伴隨著經濟的高速增長，那些潛在的、不斷累加的矛盾也日益凸顯，教育的發展一時還難以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要求，城鄉、區域及學校之間的教育發展依然存在失衡的現象，優質教育資源嚴重短缺，鄉下孩子難以接受良好的教育，這是無可否認的現實。于是乎，“寒門再難出貴子”的觀念甚囂塵上，不少人對教育失去信心。

有人說：“我們小時候讀書，成績好和家庭條件基本成反比——班上同學讀書好的，家里都很窮;而現在，那些成績優異的學生，父母都舍得花錢，送各種培訓班，甚至請私人家教，成績都是錢堆出來的。一句話，寒門的孩子早就輸在了教育的起跑線上。”普通百姓之家傾其所有投資教育，結果孩子可能會上一所不理想的學校，畢業后找不到體面的工作，以致于養活自己都很難。我們必須承認，在一個家庭或家族沒有享受到讀書所帶來的回報和收獲時，讓他們義無反顧地傾情投資教育，真的很難。“讀書改變命運”的信念在現實面前正遭遇空前挑戰。

作為教育者，重建孩子們對教育的信心是我們無可推卸的責任。

這些年，我不斷向學生和家長呼吁：眼前教育雖然有諸多弊端，但我們要相信一切都會改變，相信我們黨和政府治理教育的真誠和堅決。且不說優先發展教育是當下國際社會的潮流，自古以來，哪個王朝的崛起和振興不是依靠教育？只怕文化和知識超越現實經濟的那一天，我們可能因一時的動搖而耽擱整整一代人。我外公對文化的誤判和對兒女教育的忽視就是一個沉痛的教訓。以致于我讀書的時候哪里還談得上文化的累積？簡直就是從零開始！

“一朝成名天下知”在今天的現實情境中的確很難，但這并不表示，生活在草根里，我們就沒有仰望星空的權利。寒門出身的孩子，可能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可依傍的豐富資源，但他們在艱苦條件下依然能考上大學，除掉聰慧，他們還有成就未來的刻苦與堅韌。寒門子弟一定要更加努力，要讓自己成為那閉塞愚昧的鄉村中“讀書有用”的典范。正如有人所說：“有些人出生就含著金鑰匙，有些人出生連爸媽都沒有，人生跟人生是沒有可比性的，我們的人生是什么樣完全取決于自己的感受。你一輩子都在感受抱怨，那你的一生就是抱怨的一生;你一輩子都在感受感動，那你的一生就是感動的一生;你一輩子都立志改變這個社會，那你的一生就是斗士的一生。”

我在一所普通的縣城中學工作，學校里留守兒童居多，考上大學對學生們來說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更不用說考上重點大學。但我從來沒有低估過自己作為一名普通教師的作用。教育要立足現實，更要著眼未來，比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點亮學生的生命。我的學生參加高考只能進入普通的院校，但孩子們不自卑、不懈怠。去年春天，我四年前所帶班級的8個孩子同時考取了研究生，這讓我熱淚盈眶。有媒體采訪我，問及我對教育的認識時，我的回答是：七十年的風云變幻，讓我重拾了對教育的信仰和信心。教師要把自己當作一束光，在學生的人生轉角處，照亮他們前行的路。

（作者單位：安徽省含山縣第二中學）

責任編輯：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