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歡
作者有話說:我在生活中一直是那種眼睜睜看著公交車就要過站也沒勇氣喊一聲的性子,總是被動接收,不爭取、不表現,所以也總是在失去。這篇故事送給你們。希望你們和我不同,去爭取、去努力,只此一生啊,不妨大膽一些。
宋言,歲歲平安。
往后我們,生生不見了吧。
001
我上三年級的那年,搬了家,從山路十八彎的偏僻景點搬到了成都市區。我因為剛來,什么都不懂,地鐵都不會坐,每天小心翼翼地仰著頭反復在公交站站臺前確定箭頭的方向,生怕又坐反了方向。我還記得開學第一天的時候,我沒看清站牌就被人流推上了車,公交車上的人都低著頭,我望著車窗外完全陌生的景象,手足無措。
那天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坐到了最后一站。司機停了車,拿起茶杯喝了兩口茶,全然沒有要繼續走的意思。我慌慌忙忙地站起來,用家鄉話問他:“這個車到不到實驗小學啊?”
“你坐反了,那個要到對面坐,我這個是到總站的。
“你這會兒下車去那邊等這路車,方向就對了。”
司機說的是成都話,我大概能聽懂,我背著書包過去等,上車之后輾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了學校。
校門緊閉,保安坐在保安室打著盹,不遠處的教學樓響起鈴聲。我心底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幾節課。
我想去麻煩保安幫我開一下門,又害怕他說遲到的學生是不準進學校的。
在門口站了十分鐘,由于身高的原因,保安沒看到我,我在這十分鐘里想了很多,想老師會不會不聽解釋,想新聞上面因為曠課被開除的學生……
“你在這兒做什么?”
“不進去?站在校門口等放學?”宋言皺著眉頭,身上的書包只背了單邊的背帶,校服也松松垮垮的,頭頂的頭發亂糟糟的,雞窩一樣,他的鞋卻很好看,白得沒有一絲的灰,條狀的配色讓人莫名覺得舒服。
“我……”我嗯了半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剛剛在等什么。
“慫樣。”他睨了我一眼,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緊接著,我發現他從書包里摸出來一張請假條。
我感覺自己眼里閃過了一道光:“我……可以跟你一起進去嗎?”
“可以啊。”
宋言在書包里摸了半天的筆,好不容易摸出來一支,竟然還沒有筆帽。
我愣在原地,等到宋言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問我叫什么,我才反應過來,他要在請假人后面填上我的名字。
“路今曼,道路的路,今天的今,曼妙的曼。”
“你幾班的?”
“三年級二班。”
“嚯。”他倒吸了一口氣,“你就是他們說的新來的小土妞?”
他落下我名字的最后一筆,我本來想說,曼的上面是個“曰”,他寫成了“目”,不過想了想我決定閉嘴,怕被這位爺打。
順利進了學校之后,宋言眼珠在眼眶里轉了轉:“我幫了你一次啊,救命恩人,你下次可得幫我。”
“怎么幫?”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書包的背帶。
“沒想好呢,到時候再說。”
宋言比我高一點,導致我聽他說話,感覺聲音都是從天上飄下來的。校門口到教室的距離挺遠,他嘰嘰喳喳地說得停不下來,一會兒說自己多厲害,一會兒說自己讀了多少書、看了多少電影,總而言之就是在吹牛。
可是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后來記了很多年——快到教室的時候他說:“路今曼,以后我罩你,只要你聽話,我絕對不讓人欺負你。”
那時候我們年紀都小,說什么承諾都脫口而出,能有一時歡喜就不錯了,所以哪怕最后沒做到,也沒人去計較。
002
在實驗小學的三年里,宋言讓我往東邊,我從來不會說我要去西邊。
只有一次我跟他發了火,是星期六的時候,他讓我帶著水在籃球場等他,幫他拿外套,陪他打籃球,我等得天都黑了,他都沒來。
他嘟嘟囔囔地說了“對不起”之后又說我是個慫包,我氣得一個星期沒給他帶早飯。
“路今曼!”這天放學的路上,宋言被我冷了幾天,終于憋不住了,“我不就是忘了來找你嗎?你看我沒來,自個兒回家不就行了嗎?矯情啥呢?!”
我不知道宋言沒來是因為路上遇到車禍,又打120又陪那老人家去醫院的。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沒一會兒就覺得眼眶有點兒濕,過了一會兒,他可能也是意識到自己有錯在先,還來吼我,破天荒地沒嘮叨,就安安靜靜地走在我旁邊。
我們路過了一家小賣部,五顏六色的食品袋,包裹著各式各樣的辣條。宋言突然走不動道一樣拉住我,一個單音“嗯”了半天,才別扭地開口:“我請你吃辣條,你別生氣了!”
我沒吃過辣條,但看他那表情,好像味道還不錯的樣子。
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次吃了辣條,我直接食物中毒,上吐下瀉,在醫院掛了三天水,我媽問我是不是作業太少了一天到晚閑得沒事兒干,我咬著牙,沒說話。宋言晚上從家里溜出來看我,到醫院的時候頭發濕漉漉的,一摸外套上全是水。
他也沒在意身上濕了,靠在一邊問:“路今曼,你怎么樣了?”
“還行,死不了。”我怕他內疚,沒好氣地回,心里還是慪死了。
沒想到他臉皮太厚,立馬嬉皮笑臉:“那你別給你媽說是我請你吃的,我爸知道得打死我。”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只覺得他頭頂雞窩一樣,趴在我病床邊,身上還穿著睡衣,睡褲的褲腳和拖鞋上還沾了不少的泥點子。
太狼狽了,這樣的人,當初到底是怎么在學校混得風生水起還說要罩著我的?
那天晚上成都下了夜雨,病房里沒多的被子,我讓他坐一會兒就走。過了十點,為了不打擾病人休息,走廊的主燈都關了。他說剛剛上來的時候看到就安全出口那兒冒著綠光,陰森森的,我這么慫,肯定怕黑,他就待在這兒,萬一我晚上想上廁所,還能陪我走到門口。
我忽然覺得宋言也不是那么差勁。
那幾年,我有時覺得這個人太自信,太有自己的想法,別人給意見他永遠聽不進去。有時又覺得這個人很溫暖,那些旁人看不到的細枝末節,他總能觀察到,再恰逢其時地出現,問你怎么了,疼不疼。
他不知道,一個人隱忍著不出聲的時候其實是最疼的。
后來,學校組織畢業班出去野炊,班主任帶隊。
成都周邊的小鎮上,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景區站滿了穿著校服的人。我和宋言找了個長廊坐下來,他把家里唯一一臺單反相機帶出來了,一會兒拍拍花,一會兒拍拍草。
那時候,相機還是稀罕物,不少人湊到他面前比剪刀手,有的拿著糖葫蘆,有的校服上還滴了烤串的油。我坐在一邊背著我們倆的書包,默默地吃著薯片喝著可樂。
“宋言,你爸媽是不是給你找好學校了?”
“應該是,到時候一起啊。”
我拿起易拉罐喝了一口可樂,岔開話題:“給我看看你剛剛拍的照片。”
沒想到他突然跳起來,護著相機,坐得離我八丈遠。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無所畏懼地回視我,我想可能是剛剛拍了年級上某些班花,他不好意思給旁人看,就作罷了。
我們快離開景區的時候,有個女同學神色慌張地跑過來地跟宋言說了什么。宋言聽完把相機包丟給我,一眨眼就已經躥出去。
我跟在后面跑著追了一會兒,實在是喘不上氣,只能停下來走。
等我走到岸邊的時候,宋言渾身都滴著水,一只濕漉漉的小貓臥在一邊瑟瑟發抖,乍暖還寒時候,河水又臟又冷,宋言一邊擰著外套上的水,一邊沖我挑眉。
我猶豫著朝他走過去,從書包里摸出來我媽裝的讓我擦汗的毛巾,再沒說一個字。
“路今曼。”他看我不說話,主動喊住了我,撓撓頭,“對不起,我下次跟你說一聲再去,絕對不隨便丟下你一個人。”
大巴車慢慢駛離景區的時候,我透過車窗,看了一眼河邊上那兩塊濕漉漉的地方,忽然想到拉在教學樓上的大紅橫幅。
“茍以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宋言如果生在那個年代,應當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抹光吧。
003
初中的時候,我和宋言分開了。
他爸媽讓他讀私立學校,我的成績一般般,如果要一起去,學費比我爸媽一年工資加起來還多。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舉著電話在窗邊坐著,抬頭朝窗外望出去,發現家里這邊的筒子樓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撒上了繁花的種子,小小的花朵和野草從墻壁的縫隙間生長出來,帶著生命最尋常偏又最動人的美。
“沒關系啊,我們分開了也能繼續好好學習嘛。”我第二次經歷這種離別,恍惚間,好像突然懂了“天下無不散筵席”的道理。
“路今曼!”宋言在電話那頭氣得跳腳,“你就不能抗爭一下?”
那是我和宋言上初中前的最后一次通話,不過好在那個時代,QQ已經流行起來。宋言死乞白賴地把我帶到網吧,讓我申請一個號碼,加他為好友。
“加了有什么用啊,我又沒有手機。”
“加了我就能一直找到你了。”
我當時覺得他在說歪理,還有什么能比電話號碼更方便快捷地找到一個人,后來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宋言說的一直,是“長長久久”的意思。
那家網吧是他親戚開的,他親戚念著我們剛考完試,給我們開了一個雅間,說是下不為例。
那天晚上我陪他在網吧待了很久,我在視頻網站上看老電影,沒多久后困意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等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發現宋言正一本正經地盯著我的屏幕。
電影畫面里,男主角的外公正溫柔地望著月色,緩緩開口:“我們中有些人到最后終會淪為平庸淺薄,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可不經意間的某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麗的人,從此以后,其他人就不過是匆匆浮云。”
彩虹般絢麗的人。
我覺得心臟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宋言的目光也從屏幕移到我臉上。
電腦主機的風扇呼呼地轉著,門外是通宵打游戲的少年慷慨激昂地喊著“上啊!上!”,我聽到我的心跳,宋言的呼吸,借著屏幕的藍光,我甚至能看清宋言彎彎的睫毛。
“你看什么?”我躲開他的眼神,我怕我裝得風輕云淡,背地里紅透了的臉輕而易舉就會被他看穿。
“彩虹里好像沒有黑色。”
我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半天沒發出來聲音,等到他偏頭看自己的屏幕,我才咬牙切齒地喊:“宋、言!”
我在高原上曬了那么多年,臉黑了一點是我錯嗎?!
004
分開的時間里宋言送我不少禮物,逢年過節,總免不了來顯擺顯擺得了限量款的玩具,去了些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寒暑假帶我出去大吃幾頓。然而最讓我感動的,卻是他高二寄給我的照片。
一個用木盒裝著的照片集,最上面的這一層木板上,還粘了一朵手工干花。
從六年級到高二,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把我留在了他的鏡頭中。
春游出去蜷著腿坐在長廊邊喝可樂,夏天穿著短袖校服拿著涂料刷刷黑板報,秋天拿著掃帚掃落葉,冬天裹著大棉服在肯德基寫作業,假期坐在海盜船上扶著把手尖叫,連放假我一個人坐在教室里寫作業的都有……
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六年的時間,時代的巨變推著我們朝前走。我總能從共同好友嘴里聽說些宋言的消息,無非是冬天出去放撲著軟墊的貓窩,夏天去墻角放些干凈的水碗,秋天跟著那些環境保護主義者登山撿垃圾,春天忙前忙后地宣傳禁帶火種進山……
他從來沒停下過自己的腳步,沒想到的是他的這一路上,一直都有我。
報志愿前,宋言約我出去逛春熙路。
我家原來住的筒子樓拆遷了,我爸媽在二環左右按揭買了套環境好些的房子,因為我家樓下就是地鐵站,所以我去得很快。
我忽然想起來剛來成都的時候,我盯著地鐵每節車廂上那些自動開合的門都會惶恐,還是宋言帶著我,我每回抓著他的衣角,他都嘁一聲,然后清清嗓子道:“抓穩了啊 。”
刷卡進站,我還有些緊張,我和宋言因為備戰高考,已經很久沒見了。
我穿著墨綠色的裙子,把扎了多年的馬尾辮放下來,框架眼鏡換成了隱形,這個暑假瘦了很多,為了來見他,昨晚上還敷了一張面膜。
宋言比我想象中高了很多,他現在應該有一米八三,脫去校服,整個人的衣架子屬性就顯露了出來,再加上他氣質好,走在春熙路即使被拖去街拍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天他只穿了件基本款白色T恤和寬松的黑色中褲,腳上是雙除了一道白勾什么都看不到的黑色拖鞋,站在地鐵站出口,抱著兩杯奶茶在那兒等我。
“喲,路今曼,穿裙子了。”
我瞪了他一眼,順手接過他遞過來的奶茶,半糖的中杯牛奶三兄弟,他從來沒買錯過。
“逛春熙路干嗎?”
“逛街吃飯,然后買買買。”
“我怕我被轟出來。”我把自己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奶茶杯子上,“不然你進去逛,我在門口等你。”
宋言不懂,我這種從里到外都散發著和那兒格格不入的氣質的人,人家戴著白手套為我開門向我鞠躬,我都恨不得當場九十度鞠躬還回去。
“說什么呢?”
我沒想到我和宋言這么久沒見,相處模式竟然是一點兒沒變。我們出來的這天不知道趕上什么黃道吉日,春熙路人山人海,一會兒腿邊撞個小孩兒,一會兒再被人推一把,宋言皺著眉頭,居然一把拉著我進了地鐵站。
拉這個動作就更奇妙了,他沒拽我的衣服,沒有扯我的袖子,而是牽起了我的手。
宋言仗著自己長得高看得遠,護著我在人流里走,那片方寸之地好像突然之間只有我和他。我本來以為是我們太熟了,所以宋言心里已經沒什么男女之別了,沒想到的是上了地鐵后,他還抓著我沒放。
“那個……”我動了動被他捏著的手指,忽然被他握得更緊。
“干嗎?”宋言低頭,我甚至能看清他黑色眼眸中自己的影子。
“我手出汗了。”我把頭埋下來,埋得深深的,雙頰在一瞬間燒起來,不用摸都知道我耳根兒都是燙的。
也因為低了頭,所以我錯過了看宋言的表情。他牽著我的那只手終于松開,一時間,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都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我們現在去哪兒?”
“339電視塔。”
在成都待了這么多年,我當然知道那兒是成都的標志性建筑。“去那兒干嗎?”
宋言瞥了我一眼,好像很不耐煩我問那么多。“去了就知道了,問什么問。”
我們到的時候是傍晚,日落西山,整座城市都沐浴在金光之中,天是灰色的,蓋著大朵的云,有光從云中沖出,罩在不遠處的樓宇之間。
沒想到宋言骨子里有文青氣質,居然帶我來看日落。
339電視塔頂樓有一家旋轉餐廳,他看了日落就說肚子餓,一步路不想多走,我們在旋轉餐廳找了個靠窗的位子。
“路今曼。”宋言看我放著海鮮大餐不吃,而是抱著可樂喝,恨鐵不成鋼地喊了我一聲。
我把頭偏向落地窗外,假裝聽不見。
很快,我聽到宋言的嘆息,身邊所有的聲音都退去了,只有“怦怦怦”的聲響,在我耳邊炸開。
“著火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試探著睜開一只。
沒想到宋言已經走到不遠處的鋼琴前坐下,琴聲流淌在餐廳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耳后仿佛染了胭脂,我聽到他清了一下嗓子,說:“路今曼,日落,煙花,城市的萬家燈火,我覺得你應該都挺喜歡。我沒當過別人男朋友,你先試試。”
“不行再換?”我挑眉,笑意已經蕩漾在了眼底。
“就這一家,不退不換。”
005
錄取通知書到學校的那天,宋言一早就等在了我家樓下。
我折騰了半天才沖下樓,他已經可以自然而然地牽起我的手。
他陪我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老師夸了許久,說天道酬勤,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我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學校大門前留影,宋言問攝影師要了相機,說他給我拍,保證拍得好看。
我和他在操場走了幾圈,日光正盛,風吹得道路兩旁的大樹沙沙地響。
“有沒有很懷念?”宋言忽然問我。
“懷念什么,懷念黃岡還是《五年高考 三年模擬》?”我覺得這個話題太無聊了,沒想到回頭看到他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以前周末經常過來,就站在這兒,看你在你們教室寫作業。”
我說不出話來,我這個人嘴笨,感動都放在心里了。
“那你怎么不進來?教室除了我也沒幾個人。”
“那時候覺得,遲早會見的,不想打擾你學習。”
我踮腳幫他理了一下立起來的衣領,終于有勇氣抬頭看他:“那你的感覺還挺正確。”
宋言說要幫我慶祝慶祝,他買了蛋糕,最后找了一家火鍋店,把這家店的每一個菜都點了一遍。我覺得太浪費了,但是看著他樂呵呵的樣子,我實在是不忍心掃他的興。
我們從火鍋店里出來的時候是九點半,成都的晚上很熱鬧,順著玉林路散步,抬頭還能看見星星。
這天晚上,宋言第一次跟我聊起來他的理想。
他說他喜歡軍裝,制服胸前的勛章在日光下閃耀的時候,他全身的血都好像沸騰了。
“你報軍校了?”我一副料到了的表情,腦子飛快地搜索了一遍全國高校地圖,最好的那幾所軍校,今年的錄取工作好像都已經結束了。
“沒有?”我覺得我的思維有些卡頓,一個念頭閃過,我脫口而出,“你準備去服兵役?”
夜色中,月光灑在玉林西路兩旁的樹上,碎銀般落在他的身上,少年的目光前所未有地堅定,帶著一往無前的孤勇。
“你知道……考軍校和當兵的區別嗎?”
宋言不愛學習,但是因為我,他這些年其實很努力,志愿報得好的話,怎么也能上個985、211。
他沒說話,無聲地看著我,我默默收起了所有想說的話。
我知道他決定了,他決定了的事,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路今曼,你除了好好學習,還有什么理想?”
和宋言這樣的人談論理想,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實在是慚愧。
我唯一的目標就是把書念好,試考好,一不辜負別人,二不辜負自己。
宋言就不同了,這些年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看著他心懷天下,看著他周身的光芒越來越盛大,我當然知道他就像川西高原上那些翱翔天際的海東青,不是只會坐在家里數錢的富二代。
“沒什么理想,做好我該做的就好了。”我沒有底氣地回答,在晚風里輕輕抱住了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注意安全可以嗎?”
這話一出來,好像格局就小了些,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可太自私了,我只想他健健康康地活著。
006
我在北京的第一個月,也是宋言入伍的第一個月。
他們完全禁了通信,我平時就沒帶手機。生活上都太不習慣了,我一一記錄下來,想等宋言回來的時候給他看。
寫完之后我又覺得太瑣碎,宋言可能瞅一眼就會說,路今曼,你們小女生這些心思可真細膩,不去搞藝術創作都可惜了。
慢慢我也沒時間寫了,安安心心地跟著老師搞建筑。
清華園里的建筑大多有了些年代,教授在上課的時候總是把校園里建筑的故事都講得妙趣橫生,雖說年代久遠,設計水平都不算高,不過好歹算是標志性的獨特風景了。我沒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平時不畫設計圖的時候,就坐在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
大學要畢業的那一年秋天,清華園的銀杏葉都黃了,來了不少游客拍照。我在這條路上遇到我的教授,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跟著他繼續做建筑,反正學院推研名額多,再讀個四加二,一共六年下來,我也還年輕。
當時宋言已經入伍,在成都市某區的消防大隊。他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徹底鬧僵了。他每回給我打電話,整個人都被無力感包裹著。
“那些老舊建筑防火做得壓根兒就不行,要是燒起來得燒一片,現在如果可以把防護措施做好,以后可以救不少人。”我們約定了每天晚上發視頻,他要么失約,要么說的都是每天高樓中火里來火里去的故事,他從來沒問我過得如何,開不開心。
我打開教授發過來的郵件,發現他在做的項目,設計欄里包括了特殊防火材料的研發應用。
我一邊聽宋言說話,一邊回教授的郵件,算是答應了他的邀約。
教授給我發短信:這么草率?
我只能笑著回:是啊,往后還請您多指教。
那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人都喜歡自欺欺人,反正我和宋言的相處里,我總是自動逃避那些不好的回憶,執拗地想留下多一些的細枝末節,可惜問題不會因為你逃避,就變得不存在。
我記得當初知道他要去消防大隊的時候,我在清華園走了一夜,末了坐在學校大禮堂外的草坪上,清晨草坪濕漉漉的,帶著寒氣和濕氣,日出的光落下來,冷冷的,沒什么溫度。
他報到之前來北京找了我一次,我沒辦法,不愿意也得愿意。
宋言走的那天我去送機,他過登機口的時候接了個電話,就忘了回頭看我。首都國際機場每日起起落落那么多次航班,我從來沒有哪一次,有這樣異樣的感受。
我好像在縱容宋言,離危險越來越近,我好像已經做好了,失去他的所有準備。
007
學校舉行本科畢業典禮的那天,系里辦了場舞會。
邀請函我早就發給宋言了,連穿什么裙子都是讓他遠程選的,他答應我一定會來。
結果他食言了。
聽說是出發前有家火鍋店的煤氣罐煤氣泄露,爆了一個,宋言他們隊里的人,防爆服也沒穿,啥設備都沒有,直接進去徒手關氣閥。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宋言還在醫院,他說他沒事兒,但是說什么都不肯跟我視頻。
我的語氣一點點冷下來,身上的晚禮服都蹲得起了褶皺,我有一句話在喉嚨里打轉了半天,終究是吐了出來:“宋言,在你心里,我們有未來嗎?”
我所有的青春,我青春乃至我整個人生中所有動人的、美好的故事都與他有關,他被我寫進未來,他早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他想守護的東西太多了,越來越多,多到慢慢沒有了我。
“我不知道。”
“你覺得……”我吸了一口氣,眼淚已經從眼眶滾落下來,燙得我心疼,“你這樣的回答,我們還會有未來嗎?”
“分手嗎?”宋言在電話那頭問,我漸漸聽到他的喘息聲,帶著微不可聞的顫抖。
“你問我?”我不怒反笑,把眼淚鼻涕一起擦在裙擺上,避開所有的同學,漫無目的地在學校走。“不是你不要我了嗎?”
“路今曼。”他鄭重其事地喊我的名字,“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的,校友里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好。”
“我們分開吧。”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掛了電話,在學校里暴走,沒一會兒的時間,竟然走到了荷塘邊。
今晚約我跳過舞的男生不知道為什么居然也在這里,他看了我半天,遞給我一張紙巾。
他是我同班同學顧清旭,作為在清華園里浸染了四年的男生,紳士風度是頂好的。
“路今曼。”他低頭看我,眼神里是和宋言全然不同的溫柔,“你哭吧。”
曾幾何時,我的少年拉著我逃課被發現,老師要求請家長,我嚇得哇哇大哭,宋言吼了我一夜,說做人不能這么慫。等到我嗓子都號啞了,他才從學校門口買了一大口袋花花綠綠的零食給我,干巴巴地說:“路今曼,我以后喊你路今慫吧,求求你別哭了。”
我從小就有機械性蕁麻疹,從來不吃垃圾食品,宋言買給我的東西,我哪怕深夜躺在床上癢死,吃三倍的過敏藥,也沒浪費過一次。
他不知道,這二十多年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什么更好的人。
我拼命努力做好我該做的一切,根本不是為了什么所謂的去找更好的人。
荷塘中映著月色,那男生陪我坐在邊上,他可能怕我想不開,所以只是陪著,再沒多說過一句話。
前段時間,宋言買了一本書送給我,他說,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如今望著荷塘中開了的荷花和片片荷葉,想著這段歲月中的故事,才發現,水中月撈不起,心上人不可及,是人生常事。
我不知道我愛宋言多一些還是愛自己多一些,我只知道,往后歲歲年年,我可能會過得更孤獨。
008
我博士畢業的那一年,聽說宋言訂婚了,新娘是醫院里的醫生,某次救災,宋言救了她和她的病人,女孩從此死纏爛打,終于是追上了。
當時我和教授的團隊正在倫敦參加一個比賽,晚上就是頒獎典禮。我和顧清旭作為團隊代表站在領獎臺上,我聽著顧清旭講解我們的作品,整個會堂,各個國家各種膚色的人為我們鼓掌歡呼,我聽到他們說,看看中國這些年的建筑,到底是后生可畏了。
晚上教授有安排要提前回國,我們送教授去機場。顧清旭已經足夠了解我,他看我隨時都在看手機,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人漸漸大了,就沒什么傾訴的欲望,畢竟沒有人有義務來傾聽你的苦難,沒有誰可以真正感同身受。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過了一會兒,車子行駛在回酒店的路上,我看著窗外陌生的街景,朝著車窗哈了一口氣,又用溫熱的掌心一點點擦去上面的水汽。
我沒說,我剛剛差點買一班回國的機票。我想去看看宋言,想去看一看,是什么樣的女孩,要陪他走完這一生。
可我都博士畢業了,早就沒有任性的資格了。
就是這天晚上,我和顧清旭在倫敦看了一場電影,男女主在多年的試探里分分合合,明明相愛,偏偏就是沒有相守的機會,最后曲終人散,滿地荒唐。我坐在座椅上默默流淚,沒發出一點兒聲音,眼前卻出現顧清旭遞過來的紙巾。
“哭吧,今曼。
“你以后會發現,把不開心宣泄出來,是一件非常減壓的事情。
“其實你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晚上,你和宋言分手的那個晚上。你沒在我面前哭,你所有的眼淚都流進這里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我立在原地,啞口無言。
尾聲
項目結束,我們回了北京就得搬出學校的宿舍。顧清旭來幫我搬家,我整理了一下這些年的書本,感慨這些“知識”實在是太重了。
顧清旭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一個日記本,他以為是我的筆記,貿然翻開了,然后一臉愧疚地看著我。
“抱歉。”
我把本子拿過來,看著第一頁上面滿頁紙的“宋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一寫的日記,本來想等我男朋友有空的時候拿給他看的。”
可惜他太忙了。
我沖著顧清旭笑了笑:“晚上請你吃飯。”
我選的餐廳,應該是有史以來我做過的最奢侈的一次東。
“這些年謝謝啦,祝你早日成家,前程似錦。”我看到顧清旭愣了一下,然后舉杯和我碰了一下,成年人的默契,就在于在太多事上,不用說得太明白。
下午搬家的時候我幫他拿了一會兒西裝外套,他外套口袋里的絲絨盒子,我只看LOGO就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可惜相遇太晚,心動太難。
晚上北京城的夜風很冷,我在十字路口和顧清旭揮手說了再見。
這一年的冬天,我回了一趟成都。約宋言出來那天,剛好電視塔那邊有跨年煙花大會,全成都的車都好像在往那兒趕,我在路上堵了兩個小時,在朋友圈看到煙花大會都完了。
我接到宋言的電話,他也堵在路上,我想了想,一來一回,要是堵到凌晨還在街頭流浪,那也太尷尬了。
這一面見或不見,好像也沒什么區別。
我干脆主動開了口:“宋言。”
我吸了一口氣,聽著他那頭的車喇叭聲,緩緩道:“歲歲平安,往后我們,生生不見了吧。”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冷風瑟瑟,又是新的一年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