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和儀
她真的想撕裂這張紙,因為它抵在胸前似乎要將自己灼燒起來,可是又不忍心,薄薄的紙如此脆弱,卻是她的一片真心。
作者有話說:能寫完這篇稿子首先感謝我的編輯。叉叉同學對我不放棄、不拋棄,看著我終于寫完一篇。這是一篇親情稿子,很多細節方面是化身二十四小時在線的知性小編叉叉同學同我探討的。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巖井俊二的《花與愛麗絲》,愛麗絲對喜歡的男生用中文說“我愛你”,男生不懂什么意思。親情有時就這樣,總是用異國語言說“我愛你”,但我仍用了《永遠同在》的歌詞,是祝福,愿每個小孩像后面的歌詞寫的一樣:這雙手一定可以擁抱光明。
生的對立不是死亡,愛的反向不是恨,而是遺忘。
呼喚著的心靈的某個深處,總是想做個激動人心的夢。
縱有數不盡的悲傷,去往之處一定與你相會。
《永遠同在》
一
過江乍來的雨季如同靜安在十六歲時的變故:阿婆去世,她隨著父親去延邊生活。
接她那天鬧了笑話。
雨季未歇,她穿著黑色的雨鞋,撐著一把厚重寬大的滌綸灰傘,仰頭看門前的香樟樹。靠墻而生的香樟樹生得繁密,雨珠悶鼓似的墜碎在其中,有種鋪天蓋地逃脫不出的錯覺。
可終究還是逃走了。
有輛黑色的舊桑塔納由遠及近停在她的眼前,滑下車窗,露出一張迷茫的臉。有個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探頭問她路,她回過神,回道:“叔叔,你說什么?”
黃德勝微愣,目光緩緩地移到靜安右臂上別著的黑色布條,啞然失笑。
原來這就是他的女兒。
原來這就是她的父親。
她向來話少,人并不令人矚目,如同帶去的行李,隨意地堆在倉庫的角落。家里房屋擁擠,下層賣水果,上層住著一家三口,父親只能將她同一些水果安排在一處。
延邊的秋,冷得讓她徹夜睡不著,去新學校報到那天,精神也有些委頓。去班里,自我介紹后,在北方的生活也正式開始了。晝暖夜涼的秋天持續不久,又迎來寒冷多雪的冬季。進入晚秋,靜安患上感冒后再也沒好過,每次打噴嚏,捂住嘴鼻找桌洞里的紙巾,同桌總會皺著眉,向外側移動。
無聲的排斥似乎從那時候就有了。
過了十八歲要有什么人生,成為什么人,哪位學長大家喜歡得不行……每個女生對未知的事情和八卦憧憬,下課總會湊在一起討論。起初她也不是沒有參與過,感覺每逢她說話,同桌就會有些針對她,她就很自覺地退了出來。
靜安也很少有表情,時常低著頭畫畫。在這個年紀若沒有多少笑容,人看著有幾分木訥,終日縮在班級的角落里,是多年畢業后指著畢業照片喊不出名字的那類人。
試卷和輔導書一點點地增多,然后書桌上又空空一片。很快,期中考試成績單打印出來,她的名字在名單的后面。高一結束要填文理,老師說,你文科好,選文吧,同父親通過話,他們就替她決定好人生了。
靜安看著報名表,又看看父親。
他正在數錢,打算一家四口在新年出去吃飯,看個電影。看著父親一遍遍數錢的模樣,靜安低下頭,將報名表放進書包的底層。
一家人出門看電影,夫妻兩個看什么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孩子開心。平安喜歡《喜羊羊和灰太狼》,黃德勝買完票,遞給正在看電影海報的靜安。
靜安面帶欣喜看著《長江七號》,可看到票后微愣。黃德勝看了一眼女兒,笑道:“想看這個以后再看,今天先看喜羊羊。”
她和父親對動畫片都不感興趣,入場不到半小時,父親已經睡著。靜安吃完桶里最后的一粒爆米花后,真的想叫醒父親一起去看《長江七號》,可更怕得不到回應。
她忽然想,這算長大了嗎?可我僅僅十六歲呢。
二
漫長的冬天哪怕到了開學也沒有衰退,靜安的感冒仍然沒有好。倉庫那么冷,冷得她徹夜睡不著,感冒痊愈仍然遙遙無期。去商店買畫紙的路上,寒風吹得她的感冒越發嚴重,在店門口咳嗽,身體彎成了小蝦,異常可憐。過來買水果的阿婆恰好看到,知道她在倉庫睡覺,不禁多說一嘴,提醒粗心的父親,倉庫里才開始有了一個“小太陽”。
“你冷,你倒是說啊。”掛完水后,父親騎著電動車,從醫院載著她往家走。
初春的風極大,父親額前的頭發吹起,細紋展露出來。一個急剎車,靜安抓住父親的衣擺,又迅速地收回手。靜安仰頭,弱聲道:“我想學美術。”
這次她說了,可父親沒有回應。
那些畫紙到春后也沒有用完,起初在課堂上畫畫被老師發現沒收后,靜安開始躲在圖書館里畫。某日,她從衛生間回來,發現窗口的畫紙凌亂地散在地上,窗戶敞開著,白色的窗簾在風中呼啦作響。
寂靜的圖書館,有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嘿,你畫得還不錯。”
靜安轉過身,一個男孩映入她的眼簾。
他穿著一件寬大發黃的白T恤,上面涂鴉著亂糟糟的人物圖畫,帆布鞋的白色邊沿也布滿裂紋。他側過頭,鬢角烏黑的頭發里隱隱露出了銀白色的耳釘。
不知哪個學校的不良少年順著圖書館后面的楊樹爬了上來。
靜安沒有回復,將畫紙從他手中抽出來,彎腰開始撿地上的。男孩聳聳肩,隨意拿了一本書,將封面抵在食指上轉動。靜安收拾好,平靜地說:“B類B8730第530頁。”
是圖書的編號,那本書是《三國演義》,武鄉侯罵王朗:“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靜安氣不過他拿自己的畫。一來想詆毀他不好好讀書,二來也逞一時的英雄。
男孩嗤笑,擋住她的去處,道:“你才是王朗!”
靜安心中微震,沒想到他會不假思索地說出圖書的內容。
男孩倨傲地揚起了唇角。
在這時,圖書館的門被拉開了,傳來詢問:“利川?”
叫利川的男孩一慌,拉住她的手臂,躲進書架間,小心地窺探進來的人。
一瞬間,男孩子身上的皂香縈繞在她的鼻尖,靜安弄不清狀況,抬頭看他。這一看不要緊,一抬頭,就看到他俊秀的下頜。離得近,靜安似乎聽到男孩的心跳聲,和她一樣快。
靜安掙扎著想出去,他下意識地將她鎖在臂膀里,噓了一聲。靜安不敢動了,任呼吸纏繞著,他別扭地側頭,只聽著動靜。
只聽婦人嘆口氣,退出了圖書館。
如此,他們放松下來。
可這樣的姿勢離得近,他們早就紅了臉,像扔燙手山芋般扔開了對方。他咳嗽兩聲,靜安偷偷地打量過去。
剛剛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此時臉龐像兩個熟透的番茄,他們微微怔住,看著彼此的臉龐,“撲哧”笑起來。
她到底才十六歲,哪有那么多木訥和寂寞,只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罷了。
三
填文理報單時,靜安選擇了理科。不知是不是青春期逆反心理作祟,她多少希望父親為她的不聽話而大發雷霆,可始終沒有,父親只是“哦”了聲,邊搬水果邊說:“那就好好學。”
靜安握緊衣擺,有種被無視的感覺涌上心頭。
倒是趙利川憋著笑看她擰眉做數學題說:“不要告訴我你是認真的。”
她煩躁地抬頭,看到趙利川坐在窗臺上,雙手交疊抵在腦后,沉靜地望著校園的景色。風揚起白色的窗簾,光影在他白凈清秀的臉龐上交疊。靜安問:“你似乎挺喜歡學校的,為什么不考慮重返校園……”
趙利川聞言,看著她,瞳深如夜。良久,他笑起來,唇角一片狡黠:“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靜安跟趙利川成為地下朋友后,他時常躲在圖書館。趙利川告訴她,他早已經不是學生,他說他是在躲他的媽媽,他還說,他有超憶癥,是一種不能遺忘的疾病。靜安學校里的書他早已看過,自然對書類、編號等等了如指掌。
靜安回過神后,抬眼,看到趙利川已經站在眼前,對著她壞壞地瞇眼笑。
“你想干什么?”靜安警惕地說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
以為他要帶她去不良場所,誰知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她去了省圖書館。他特別高貴地坐在位子上,開始指揮她:“B類112.12,18。”
靜安半信半疑地去拿書,發現是一本高中數學入門書,不像其他輔導書,這本書有詳細的解題步驟。她跑回去,愉悅地對他說:“謝謝你哦。”
趙利川微怔,緩緩地坐好,摸摸鼻子,語氣別扭而又快速地回復:“不客氣。”然后側頭,唇抿成了一條細線。
從那天以后,趙利川時常載著她去省圖書館。她站在他身邊,他抱著手臂,閉著眼睛回想,睜開眼后,看到眼前的女孩眸中因好奇而閃爍的水光,只等著他發號施令。這模樣讓他怔了片刻。
她喜歡有人和她做伴,他似乎也喜歡被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
白駒過隙,在很長時間里,他們都很快樂。靜安轉了理科,成績竟然排在前半部分。而趙利川終于在這些肅殺冷漠到無法忘卻的回憶里找到些許的溫度。
后來,他們不再執著于輔導書,靜安說她想看什么類型的書,他就說一本。靜安拿回兩本,兩個人靠在窗邊,如此,慢慢地虛度一整天。
傍晚圖書館閉館,趙利川故意騎著自行車說要溜走,靜安笑著跑幾步跳上去。種在馬路兩旁的八重櫻開了,初時收著花苞的樹枝,晚春最盛時遠看如粉色的云朵落在樹上。從高處向低處下,他們都興奮起來。趙利川回頭笑了笑,從樹上掉落的八重櫻從他后背向揚起的衣擺方向墜落。
靜安的心怦怦跳動起來,伸手急忙抓住它,小心地放在口袋里,打算夾在書里作為留念。那是她十六歲的回憶。趙利川可以記住,無法遺忘,她同樣如此。
四
高三生活開始后,靜安的身邊開始有了朋友。總會好的,她現在名列前茅,梳著馬尾辮,露著光潔的額頭,說普通話,始終沒有受到當地方言的影響,像一株生在北方室內的白茉莉。
每個傍晚,趙利川騎車過來載她,有時是摩托車,有時是自行車。他總是雙手揣兜,撐著修長的腿,嚼著口香糖,側眼望著這些異樣的眼光。
今年他十九歲,是所有人口中的“傷仲永”。
少時也有過一戰成名。因為超憶癥,他三歲就能背《千字文》,十三歲看完整個省圖書館的書,對答如流。可又有什么用,不過是母親拿著他去熒屏上消費他的資本。他是當地人的神童,十四歲那年去知名電視臺答題,他飽覽群書,卻仍有漏網之魚。他不會答。那時的情景至今是他的噩夢,所有的閃光燈對著他,問他神童是不是炒作,導致他再不敢重現在大眾的視線里,包括校園。
他總會想這些事,畢竟他忘不掉,始終無法原諒母親。
趙利川單手托腮,不再講下去。兩個人坐在臺階上,遠遠地望著夕陽在地平線上墜落,陷入良久的沉默。
靜安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和父親的關系至今仍然尷尬,她不會像弟弟一樣跟父親撒嬌又或者是發脾氣,她不是不敢,只是她此時仍然不太明白“父親”這個概念。與其說她是趙利川的傾聽者,不如說是兩個迷路的孩童在找尋歸家的路上相遇,彼此做伴,相互訴說路途的艱辛。
回去時天色已晚,靜安開口說:“你好像真的沒有一張照片,和我的也沒有。”
“嗯,從那以后,我就不太愛拍照了。”
“那我畫下來怎么樣?你穿好看點,嗯……頭發剪得短一點,說不定畫出來更好看。”
靜安的聲音越來越弱,不知怎的,臉也紅起來。她慶幸是在黑暗里。許久,那個人都沒有回應,然后,他淡淡說:“你可真無聊。”
這事再也沒有被提過,靜安開始全力以赴準備高考。高考結束后,大家忙著瘋玩,女孩首次嘗試買起化妝品,臉龐變得水光透亮,耳朵上開始有了亮晶晶的東西。拍畢業照那天,所有人都很興奮。靜安在人群里拍照片時,看到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一件淺藍襯衫,里面穿著白T恤,利索的短發,干干凈凈地站在不遠處。靜安的雙眼微亮。
趙利川側著頭,摸摸鼻子,說:“是你求我畫的,”眼尾下瞟,看到靜安笑嘻嘻地看他,臉一紅,“還有,祝賀你畢業。”
那幅畫畫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漫不經心地站在樹下,吃了三個冰激凌,三袋薯片,最終手里拿著為慶賀畢業買來的花。畫好后,靜安嘆口氣道:“我也想把我畫上去,你又不會畫。”
“簡單,”趙利川帶她到樹下,自己走出來,雙手比畫出拍照的方框,望著她,“咔”一聲,他說:“你留著我的,我留著你的。”
靜安笑他,拿起花打他。兩個人相識了已經整整三年,想起初見面的不和,兩個人相視一笑。靜安說:“你還記得我說的書號嗎?”
“當然記得。”他瞇眼,假意生氣說,“畢竟是損我的話,書號是……”他低眉思索,良久,靜安看著他,趙利川抬頭,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議,緩緩地開口,“我記不起來了。”
五
趙利川成了普通人。
遺忘讓他不僅遺忘生活的瑣碎,更遺忘了那些恨。
盛夏的傍晚,他盤腿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跟母親長談了很久,當說到原諒時,趙阿姨竟然捂著臉哭了起來。趙利川無可奈何,反而像大人似的拍著肩膀安慰她,眉眼卻多了幾分溫柔。
靜安躲在人群中,忽然很羨慕趙利川。
她想起兒時去南方生活,她不會閩南語,聽不懂他們說話,每晚趴在窗邊聽鄰里說話。練習方言,被人嘲笑沒父母,和阿婆靠著領低保生活,生活這么艱難,靜安都沒有任何想回去的念頭。他不是一個好父親,自然她也不是一個好女兒,從未想過他。
回到家,黃德勝正在往家里卸貨,一層層的木條箱,熱得滿頭大汗。看到靜安從一個著裝異類的男孩子的車上下來,他不禁蹙眉,對靜安道:“不要結識不三不四的朋友。”
沒有回應。他抬頭,看到女兒的手緊緊地握著,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共同生活的幾年,他仍看不懂自己的女兒到底想要什么,想問問,可面對面,只有父女兩個人的面面相覷。他忍耐著心頭的煩悶,好生沒好氣地說:“不進去?”
靜安咬唇,負氣地轉身,沒有回去。
高考成績出來,靜安考得出奇地好,年級前十,好大學可以隨便選。回校拿最后的資料,她當作學渣逆襲站在臺上演講,下面學弟學妹們認真聽的樣子,想必十六歲的她是無法想到的。她回到班級,女生拉著她去買同學錄,一頁頁地拆下來,送給關系好的同學。
靜安不感興趣,她們笑嘻嘻地說:“你傻啊,關系好,一定會一直聯系的,當然送給喜歡的人,萬一以后再也遇不到這么喜歡的人了,還好有他的聯系方式。”
靜安微微怔住,心里不知怎么想到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起來。
忙畢業的事情,他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靜安抽出一張紙寫上自己的內容,還別有深意地寫了圖書編號——是《傲慢與偏見》,達西先生的告白詞。她想象趙利川看到后的表情,抿唇笑了起來。
或許兩個人有些默契,趙利川正在樓下,靜安剛想過去,看到他正在跟一個女孩講話。
他不知何時有新朋友了。
女孩不知說了什么,趙利川笑起來,向后靠了靠樹。殘留在枝頭的花頓時在他們周邊飛了起來,畫面很漂亮。他有些累,閉了閉眼,余光看到呆呆地立在不遠處的人,抬手讓她過來。靜安木然地走過去。
“你怎么來了?”趙利川問。
“我為什么不能來?”她反問。
女孩揶揄地看他一眼,趙利川笑著聳肩,道:“我要出國留學還有搬家,最近在忙。”
靜安呆住了,像是被人澆了一頭的涼水,又放在了雪地里,渾身僵硬地立在天地間。
趙利川要出國學習,不再回來了。
“突然決定的,我媽也想去,沒有辦法。”他垂眼,看到她手里的同學錄,明白她到來的原因,從她懷里抽出來,說,“讓我寫的嗎?在這個地方,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留個聯系方式也好。”
唯一的好朋友,多好聽的形容詞,此時靜安卻聽到心格外刺痛。
趁她出神,趙利川拿起另一張,看到圖書編號,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這是你給我寫的嗎?”頓了頓,他漫不經心地說,“說實話,我還沒有全忘記。”
靜安仰頭,瞳孔微微放大,猛然抽了回來,背身說道:“不是給你的。”
趙利川點頭,側過身,神情隱藏在暗處,輕輕地道:“我想也不是給我的,因為我知道那本書,對不起。”
可他仍說了“對不起”。
這該死的默契。
靜安的心猛地收縮起來,拿著同學錄向前跑遠了。他在同學錄上也寫了一個圖書編號給她,H類8752第17頁第5行,大抵是寫著拒絕她心意的書。靜安的眼眶紅了。她真的想撕裂這張紙,因為它抵在胸前似乎要將自己灼燒起來,可是又不忍心,薄薄的紙如此脆弱,卻是她的一片真心。
六
趙利川出國,靜安沒去送。
她總是有股倔強勁,像阿婆家養的那只大白鵝,梗著脖子,連生死都不怕,更何況……僅僅是離別。只是那時年輕,靜安不懂得有些離別像死別,不見,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
他們最開始也聊過,比如高考填志愿,靜安假裝失眠,跟他徹夜地聊。她從倉庫的窗口里看著如蟹肚白的天,聽到水果店的鐵拉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靜安厭煩地側身,想起幾日前父親說讓她上師范。聽到她想學藝術,父親蹙眉看她:“這沒有多少用吧,而且花錢還多,你考慮考慮師范。”
成年人的世界總是以有用和無用來衡量一件事。靜安看到父親沒有肯定意思的臉龐,心里悄然生出退卻和委屈。她想讓父親夸夸她,說她考得很好,女兒就應該隔得近近的,當手里的寶,考師范最好。
可弟弟升小學,僅僅成績一個A,父親就為他辦升學宴。
她開始整日精神不佳,不知是因為初戀未說出口的憋悶還是父親的淡漠導致心里酸澀的緣故。熱鬧非凡的晚宴,恭維的話,祝福的話,不知真心或假意,一股腦說出來,捧得父親不免高興。靜安一直默默無聲。直到嫂嫂問:“靜安呢,聽說想學藝術?”
“還是當老師好,打算讓她考師范。”黃德勝放下酒盅,笑得開心。
靜安抬眼看父親。
黃德勝仍不覺,說:“靜安這孩子老實,做老師更適合她。”
“憑什么?”靜安平靜地放下筷子,側頭看著父親,語氣冷漠而諷刺。
空氣悄然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覷。
黃德勝沒想到平時安分的女兒會突然反駁他,當著這么多親戚的面。他有些下不來臺,語氣不禁強硬:“就憑你是我女兒!”
“爸,您還真敢說。”靜安嗤笑聲。
黃德勝火大,摔了筷子,指著靜安的鼻子:“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表哥表姐上前拉父親,靜安的鼻子頓時酸得要命,喘息著把眼淚生生鎖在眼眶里,被壓制的情緒如火山噴涌而出。她站起來,喊:“是啊,憑什么,我也是爸爸的孩子,憑什么父親能陪著長安看電影,不能陪著我看,憑什么你們在樓上生活,我在倉庫里,不能跟爸爸一起在樓上生活?憑什么!憑什么我不能學美術,長安可以有升學宴!您什么都沒有管過我,憑什么來插手我的人生!”
父女二人對視著,黃德勝的火氣不知為何降了下來,傻傻地看著女兒跑下了樓。
這樣沖下去的情景似乎多年前也有過一幕,五歲的靜安躲在門口,聽到繼母說想有個孩子,三個人生活,讓父親考慮送她去外婆那里。
寒風吹得她額頭一片冰冷,眼角的淚水都封住了,咳嗽讓她呼吸不暢快。她站在一個垃圾箱旁不停地干嘔,淚水再次涌起。雙眼模糊間,十七歲的靜安在垃圾桶里似乎看到了逃跑后的她藏在里面——她的目光驚慌又害怕,像是一只獨自在巢穴守候的雛鳥,只為了躲避父親送走自己,瑟縮地爬到最骯臟又不起眼的地方。
她想起趙利川說過,愛的反向不是恨,而是遺忘。不原諒我母親,是我心里真的有她。
聽到這話,她的心如同受到重擊。是的,這些年,她不僅沒忘,而且耿耿于懷。最糟糕的是,靜安每逢趴在窗前聽到鄰居的爸爸邊帶著自己愛哭的女兒出門買糖果,邊說“要乖乖”,江南的煙雨就長在了她的眼中。
七
最純真的青春就這么慌亂地落了幕。
靜安的大學生活里只有圖書館和實驗室。她沒學藝術,也沒有讀師范,而是選擇了學醫。她想起與父親最近一次的開口時間,還是臨近開學。父親說送她去北京,她說不用,兩個人爭執不下,最后折中,父親將她送到火車站。
他給她找好座位,非要說行李箱要放在過道,和人又鬧得不快。靜安內心煩躁,跟人說了對不起,要將行李箱放上去,父親在她耳邊別扭地說:“給你在行李箱里放了點錢,你得看著點,別再說什么不在意的。”
靜安坐在火車上怔怔地看著父親,周身嘈雜,耳朵嗡嗡作響。她忽然很想哭。
有什么她似乎在得到,又有什么她似乎在失去。
周末,靜安看了一眼朋友圈,恰好看到趙利川發了一張圖,是一張雪景圖,天地一片雪,配上了文字——了無痕。點贊之后,靜安發覺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再聯系過他了。
失去聯系后,她極少想趙利川,遺忘讓她懷疑過往是不是一場夢,于是青澀又稚嫩的喜歡變得很久遠了。
學醫的第五年,她有了第一位男朋友,是醫學院的博士生。她和他手牽手在秋天去了香山,漫天的楓葉,染紅他們的笑臉。然后又被新的回憶覆蓋,學醫的第八年,她又恢復單身,仿佛自始至終都是孑然一身,沒有變過。
她在北京的一家中醫院做了名骨科醫生,工作異常忙碌,很少回家。有次,父親說:“不回來?”
他們像是兩個別有用心的小孩子的對話。靜安從父親的口氣里似乎聽到些許的期盼,她也別扭地回:“看看吧,那個……還是想回去的。”
后來真有一次機會回去,還是因為靜安在醫院遇到了趙利川當年在樹下幽會的女孩。女孩一聽,直笑:“趙利川?他是我爸爸的患者,那天我爸在里面跟他媽媽說情況呢。”
靜安凝神,微微蹙眉問:“他怎么了?”
“他不是超憶癥嗎?突然記憶下降得厲害,而且總是很疲憊,想查查情況,但他的情況特殊,也查不出原因。”女孩聳肩。
“后來呢?”靜安機械地問。
女孩陷入回憶:“他情況不太好,一直昏睡,第二年幾乎記不得人了,身體機能也下降太多,那年冬天去世了。”
身旁的人一直很安靜,女孩嘆口氣,笑起來想驅散悲傷的氣氛:“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竟然還記得他……”她忽然不說了,因為黃靜安醫生的眼眶已經紅了起來。
這成為她回家的一個契機。
H類8752第17頁第5行
靜安想看看趙利川當年寫在同學錄上的圖書編號到底是什么。
八
靜安在工作的第九年,在醫院遇到了一位上廁所摔倒導致尾椎骨折的老人。
七十五歲的年紀,生起氣來連自己都罵。靜安等在外面良久,聽他對著子女說:“我不會給你們一分錢,算我上輩子沒做好事,生下你們這些東西,都滾!”
說滾就都滾了。
他的子女魚貫而出。
良久,靜安才進去,老人正側頭看著窗外,食指在眼睛上摩挲。聽到門響動,眼睛如一盞蠟燃時的光,亮了亮,看到是靜安,倏忽熄滅了。
在他身上,靜安不知怎么看到了自己,或許又看到了父親。
“我不怕死亡,就怕沒人記得。我還記得我老伴的模樣,但我沒了,誰也不記得我們了。”那樣兇狠的老人脆弱起來像個小孩子,臉上的褶皺收得更緊了。
靜安的心微微地顫抖。
老人看著天,目光呆滯,又有些光,寬慰道:“下雪了,又看到一年的雪了。”
手機忽然響了,靜安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呼吸急促,轉過身在走廊里奔跑起來。
北京初雪的這一天,靜安永遠忘不了——忘不了她遇到的這個老人;也忘不了2018年3月21日16點56分,父親出了車禍;更忘不了2018年3月21日19點30分,父親咽了氣,而靜安坐在出租車里,仍然困在北京的五環之內。
不知怎的,靜安想起延邊的風雪天,那樣大,大到抵過漫漫歲月落進她的眼里,變成了一片水汽。司機以為她累了,說:“姑娘,累了就歇歇,一會就到了。”
聽到這話,多年的執拗不知為何化成眼淚,靜安的身體拱起,肩膀顫抖起來。
父親聽她要回來,是在去買燙面火燒時出的事,雪大路滑,送到醫院沒多久他就不行了。
靜安站在太平間外,細數與父親的過往,好像從未有過美好的回憶。
燙面火燒,還是她小時候的回憶了。那時她的母親還在,一家三口開水果店,她每日回來都偷吃水果,父親要打她,說“乖乖的”,然后出門帶她去買燙面火燒。
繼母抱著相框哭了很久,所有的事宜都得靜安來負責。別人都說她心硬,竟一滴眼淚沒有流。靜安只是聽著,也始終沒有落淚。她一直強忍著,畢竟生活還得繼續,明天她要回醫院了。翻出舊時的同學錄,準備去趟學校,繼母忽然喊住她,遞給她一把鑰匙,跟繼母說完話,靜安有些愣怔,可還是驅車去學校了。
看編號應該是學校的圖書。她找到以前的老師,通融得以進到圖書室。此時,上課期間幾乎沒有人,靜安拉開門進入,熟悉的記憶撲面而來——坐在窗臺上的人,坐在書桌旁有個年少不經事的女孩,正在靜悄悄地各干各的。
靜安深吸氣,按照書目一本本地查找,終于在最高層找到了這本書。她踮起腳,抽出這本書。她靠著書架打開書,一張畫紙從里面掉落:兩個年輕人站在樹下,男孩穿著白襯衫,站得筆直,穿校服的女孩左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右手捧著花,兩個人笑靨如花,永遠定格在上面。
是趙利川憑借大致的記憶畫的。
而H類8752第17頁第5行上面寫著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海上,你記得也好,最好忘掉。
原來……他也是喜歡過她的。
只是他的超憶癥突然病變惡化。
只是她還年少,會有大把的時光來擁有幸福,慢慢地遺忘在這個年紀遇到的男孩,而不是悼念。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
靜安將書合上,走到窗邊,見碎雪如細細的沙子簌簌地覆在路上。在薄涼光中,她想起阿婆門前的香樟樹,想起父親在水果店忙碌的身影,想起男孩在自行車上飛起的衣擺……在口袋深處的鑰匙隱隱發燙,是父親為她買的公寓的鑰匙。她回神,揚起頭將畫紙和書放回原處,維持這個動作良久,眼淚卻不經意地滑了下來。
不知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趙利川,再或許是過去的種種,她將臉埋在胳膊里,手緊緊地攥住鑰匙,攥到骨節生疼,痛得哭了起來。
多年的不安感如氣泡在空中瞬間爆破,靜安的心酸脹極了。生的對立永遠不是死亡,她明白,所以從不敢忘,只是怕想起掉眼淚,不敢告訴任何人她還記得。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不會再有了,遇到的那些人如同落雪被新雪覆蓋,又終將化去。
她也早該遺忘,遺忘掉人生的不圓滿,這樣才會懂得感激,也懂得原諒。
靜安哽咽著走了幾步,駐足回首,十七歲的趙利川正坐在窗臺上,光影落在他俊秀的臉上,注意到她,他側頭溫柔地笑了。
她拭去眼淚,同樣微笑,道:“我要回家了。”
關門的剎那如同將舊時的時光鎖在了里面,溫暖如春。
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雪仍在下。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