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慶
他們拒絕為了在工作中求得內在滿足感而動用一部分自我。
——(英國)保羅·威利斯《學做工》
車鉗銑,沒有比;鉚鍛焊,將就干;叫翻砂,就回家。
預 言
“五一節”放長假,早晨起來,我對妻子說,在沈陽呆著怪悶得慌,咱們回老家,到我師傅家串個門吧。
妻子瞪我一眼,說,你還記得你師傅呀?
妻子的眼神我能理解。現今社會,生活節奏這么快,生存壓力這么大,人人都在為生計奔忙。親情友情,不到卡殼時想不起來。就拿我來說吧,剛調到省城那會兒,還記著隔三差五給師傅、師母掛個電話,問候問候。時間一長,就完全陷入了都市光怪陸離的生活漩渦中,靈魂早已磨出了繭子,麻木遲鈍得像個木頭人。
我打著哈哈說,怎么不記得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手藝人,講究這個。
還手藝人呢。妻子撇嘴,你師傅教給你的那幾下子,早不知道叫你扔到哪個爪哇國去了。你都多少年沒跟你師傅聯系了?
她又揭了我一塊傷疤。真的,我已經記不得我和師傅最后一次通話,是他打給我的,還是我打給他的了。反正,自從那年他搬進廠子新建的職工宿舍,住上了暖氣樓,我惦念師傅的心情就相對淡了一些。
我算了算,我今年五十二,師傅比我大二十一歲,今年七十三了。
七十三,八十四……啊呀,是個坎兒。妻子蹙著眉頭,道,這么多年沒通音訊了,你師傅——還活著嗎?
你這個烏鴉嘴!我氣得想揍她。師傅體格棒棒的,平時一點病都沒有。我在工廠那會兒,廠區后面就是大遼河,師傅經常帶著我在河里面洗澡。他五十多歲還能橫渡遼河呢。
那可不一定。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你還是先給你們廠子的熟人掛個電話,打聽打聽吧。妻子麻達著臉,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我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從部隊復員,被“退伍軍人安置辦”分配進工廠“帶級學徒”的。所謂“帶級學徒”,就是根據退伍軍人在部隊時的服役年頭,套工廠工人的級別。一般服役三年就能套上個二級工。說是二級工,其實就是掙二級工的工資,啥技術活也不會干。
“帶級學徒”的滋味不太好受。人過二十不學藝,我那年都二十二了,面相還顯老。車間分派給我的第一個師傅才二十六歲。上班第一天,我的“娃娃臉”小師傅叼著煙卷,瞅了瞅我,咱倆是你教我呀,還是我教你?我一想也是,從面相上看,應該是我給他當師傅,弄顛倒了。師傅還是拜個歲數大一點的好,這樣雙方心理都能平衡,也便于今后師徒相處學手藝。于是,我就找車間主任軟磨硬泡,求他把我分給一個老一點兒的師傅。
就是現在說的這個師傅。
師傅那年四十三歲,技術正是爐火純青的時候,是全廠公認的車工大拿,干起活來,生龍活虎,小伙子一般,一柄搖把被他掄得像風車。快速精車,大刀挑扣,手把都相當麻利。他操縱著呼嘯的車床,就像騎兵駕馭嘶鳴的戰馬,看上去有種一往無前的沖勁兒。看他干活,像觀看藝術創作,視覺上感覺不到勞累和辛苦,倒是能真切地感受到勞動和勞動者之美。
那時,機械系統經常組織車、鉗、鉚、鍛、焊等各個工種的技術比賽。每逢賽事,師傅便帶上我,師徒倆一起披掛上陣,操刀表演。挑扣、精車、光活……前來觀陣的各路高手,把師傅的車床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記者相機的鎂光燈刷刷直閃。我給師傅幫床子,遞卡具,掃鐵末,忙活得挺歡,也覺得挺榮耀。
師傅那時也有憂慮,閑下來的時候,時常向我發一點今不如昔的感慨。他很懷念五六十年代技術工人的鉆研精神和社會地位。動不動就跟我講齊齊哈爾的“馬恒昌小組”和沈陽的“刀具大王”金福長。師傅的一句預言,至今猶在耳旁。他說,以前許多靠手藝來加工的活兒,如今都被專業設備取代了。就像光軸,以前用光刀。現在有了外圓磨床,磨得比八級車工干得還光。誰還用你八級工?
由此,師傅得出一個結論:科學終將消滅手藝。
我對師傅的這個預言不置可否,將信將疑。竊以為,手藝是手藝,科學是科學。科學再怎么強大也消滅不了手藝呀。但師傅畢竟是師傅,他老人家的結論是積多年實踐經驗產生的。相對而言,一些專業機床的出現確實取代了手工操作,但并未完全取代手藝人。手藝人還是有飯吃的。因而,我把師傅的結論歸結為相對真理。
我們班組有一個從東北工學院下放勞動的大學生,叫張恩祥,外號張大學。師傅對我說,你別看張大學現在像個勞改犯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出苦力、車大軸。你瞅著吧,將來,他肯定比咱們強。
張大學連個技術員都不是,他能比咱們強到哪兒?我目光短淺,對師傅的預言不以為然。當時我認為,誰能出息,張大學也出息不了。張恩祥是從東北工學院遣送到我們廠子的。據說被校革委會定了個“打砸搶分子”。但看張恩祥那副瘦筋筋的晦氣相,怎么看怎么不像個能打會砸的主兒。張大學在我們班組的待遇最低下,地位最卑微。分給他的設備最陳舊,干的活計最粗拉。車間讓他用一臺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產的大皮帶車床,給大軸“拉荒”(粗車)。這種活的技術含量極低,像削大蘿卜一樣。每天下來,光是鐵末子就能削下來幾抬筐。成年六輩子地這么削呀,削呀,即使一個聰明人,也得給削傻了呀。
你看哪去了?師傅說,人家是“東工”的大學生,五年的熱處理專業能白念了嗎?別說大學生呵,有點文化的就比咱手藝棒子強。就拿你來說吧,你能當一輩子車工嗎?
真讓師傅給說著了,不等三年滿徒,我就離開了車間,到廠宣傳科當新聞干事,不久,又被調到市報社工業部。
離開工廠那天,師傅出面張羅,班組的工友們大家湊份子,在“向陽紅”飯店歡送我。那時,大家的生活都不寬裕。我師傅是八級工匠,每個月的工資也不過八十多塊錢,師兄弟們也就掙三四十塊錢。下館子,那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工友們這么盛情地歡送我,一來,有師傅的面子;二來,工人堆里蹦出來了一個干部,也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弟兄們高興啊!
我滿滿斟上一杯酒,敬師傅,也敬大伙。感謝師傅的教誨之恩,感謝師兄們這幾年的幫襯之情。師傅那天心情很復雜,喝得有點多。我上調到市里,是個喜事。但畢竟師徒一場,感情上一時難以割舍。
我忘不了,1975年海城、營口大地震,我家的房子震塌了。是師傅領著班組里的這些工友,在工廠撿了一汽車磚頭,在廠院墻外面幫我搭了個簡易房。他們每天都是天不亮就來到工地,和泥、砌磚,比我自己到得還早……
我也敬了張恩祥一杯,很慚愧地說,張師傅,真對不起。本來調走的應該是你們這樣的人,現在卻弄走了我。真是陰差陽錯了。張恩祥雙手端著酒杯,連聲道,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輾轉了幾年后,我又調到省城混飯吃了。那時,師傅還在車間生產一線。張恩祥已如師傅所料,早就落實了政策,調到機械局技術處。后來又下派到我們廠,當了總工程師。
“海灣戰爭”那年,由張恩祥主持,我們廠研制成了能壓制石油管道用的大型彎頭和三通的壓力機,準備發薩達姆和喬治·布什的財。這兩個人當時在波斯灣斗法,你丟給我一枚“飛毛腿”,我扔給你一枚“愛國者”。一通狂轟濫炸后,科威特和伊拉克的石油管線估計就沒幾處完好無損的了。待到戰后,海灣國家重新收拾舊山河,想恢復千瘡百孔的輸油管線時,我們廠豈不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了?
廠領導的如意算盤打得挺好,而且越盤算越高興。他們一高興,便通過報社的熟人聯系到我,讓我回去給他們寫一篇報告文學,以擴大產品的影響和知名度,將企業做大做強。
一個小雨淅瀝的春夜,我乘火車回到了老家。在火車站等公共汽車時,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后喚我:小肖,小肖!我回頭一看,天,竟是我師傅!
師傅在汽車站牌下站著,身上穿著一件半截雨衣,瀝瀝拉拉往下滴著水。手里推著一輛破自行車,車的后貨架子上搭著兩個塑料筐,一邊一個。車把上掛著一桿秤。我說,師傅,這么晚了,您在車站干什么?
嘿嘿,做點兒小買賣。師傅略顯得有些狼狽,說,賣、賣點兒“玻璃牛”(渤海產的一種小海螺)。
師傅這種人,也做起了小買賣?當時全國是一片下海聲,莫非,師傅也被沖下海了?我有些吃驚,忙問,師傅您不上班了?
我辦病退了。師傅倔倔地說,上個月辦的。
您什么病?我知道師傅身體一向很好,沒聽說有什么病。
什么病?毛病!師傅氣咻咻地說,不給他們干了。
我一聽,師傅話里有話,忙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小肖,你給評評理。師傅向我倒開了苦水。我從十七歲進廠,給廠子搖了一輩子搖把,到老了,連個房都分不上。這叫什么事兒?干部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兩套三套地占房,到了車間工人這兒,我連塊磚頭都攤不上。誰拿咱工人當回事兒?
原來,廠子在老職工宿舍原址起了一棟家屬樓,總共有三十多戶,除了安排動遷戶,從后門再走了幾戶,輪到車間工人這兒,只剩下了一點剩湯殘羹。師傅人又老實,不知道爭搶,光會生悶氣,分房方案一公布,師傅自然就榜上無名。
雨中,我和師傅匆匆分手,但師傅要房子的事情,使我的心里頭總像堵著一點什么,一連好幾天都揮之不去。
報告文學寫得還順利。產品研制的過程,工人們的大干苦干,領導的政績功勞,都在文章中得到了藝術性再現。廠領導們審閱后,都很高興,為表示答謝,他們請我在一家酒店吃了一頓飯。
席間,廠長問我在老家這面有沒有什么困難,需要廠子幫助解決。我知道,這不過是說說客氣話。當不了真的。不過,話既然趕到這兒了,不說白不說。我就把師傅家住房困難的情況對廠長講了。
廠長一聽,挺驚訝的樣子。怎么,咱們的“車工大拿”還老少三輩在舊房子里擠呀?不像話,不像話。酒桌上,他就和那幾個領導商量起來。最后,給我這么個答復:盡量從新房里給師傅擠出一套來。實在擠不出來的話,就分給師傅一個單間的二手房,讓他兒子搬出來。
我知道,酒桌上的話當不了真。況且那天他們都喝得有點多,我心里對廠領導們的酒后承諾沒有底,就沒對師傅提這檔子事。誰知,回到省城不久,師傅給我來了一封信,說廠子給他房了,還是個二樓暖氣房,師母高興得念佛,說我再回老家,一定得再到他那去,要和我好好喝一頓。
五月二號那天,我們回到老家,直接找到了師傅家里。
只有師母一個人在家。老太太見我帶著媳婦來了,一會拿煙,一會倒水,高興得滿屋子亂轉。
妻子嘴甜,搶先問道:師母,師傅呢?
師母樂顛顛地說,他上班去了。
我還以為師傅是耐不住寂寞,在哪兒找了份打更的差事。
哪兒呀,師母說,你師傅是越老越吃香,現在還給人家開床子,搖搖把呢!
什么?我吃了一驚,忙問,師傅還在干老本行?他、他干得了嗎,那么大歲數?
干不了也得干啊。師母無奈道,現在的年輕人,誰還學技術?找不著好手藝人了,還不就得耍他們這撥兒老家伙?
這時,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扒著門框,向屋里探頭探腦。歡柱,快過來!師母喚他進來。小腦袋卻嗖地縮了回去。
我的小孫子。這孩子眼生。師母說著,沖門外吩咐:快去你爺爺廠子,說你沈陽的肖叔和肖嬸來了,讓他請假,趕快回來!
歡柱應了一聲,腳步噔噔地跑了。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就聽師傅膛音很重地在外面埋怨:說來就來了,也不事先來個電話——
話音未落,師傅就進了屋子。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老板模樣的胖子。
認不出來了吧?師傅見我怔怔的樣子,拍了一下胖子的后脊梁,說,張恩祥——張大學!
張、張師傅,真的是你?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可是發福了!
你小子什么時候回來的?張恩祥上來就給了我一杵子,怎么不事先吱一聲?
師傅,你倆怎么能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倆現在是在一起打工,還是偶然在路上遇見的。
我現在在他那兒干呢。師傅說,你不知道吧,咱們廠子改制后,恩祥盤下了一個分廠,現在當老板了。我是給他打工呢!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張恩祥連連擺手,走,上飯店。今兒個我給你接風。
都到家了,還上什么飯店?師傅不允,吩咐老伴,上酒!家里有什么吃什么 。
我們喝酒、敘舊、感慨、唏噓。二三十年一晃就這么過去了。如今,我從一個學徒工,變成了個爬格子的。張恩祥從臭老九變成了民營企業家。我們都變了,只有師傅沒變。他還是個車工,還在搖搖把。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師傅的那句名言,便問:師傅,您不是說,科學終將消滅手藝嗎?您都七十三了,不是還沒被消滅嗎?
不但沒被消滅,你師傅現在還是我們廠的主力呢。張恩祥說,關鍵活,非他老人家不行。
師傅也笑了,是苦笑。唉,我倒是想早點被消滅呀,可是看現在,一時半時還消滅不了。
師傅呷了口酒,又說,這些年,小青年誰都不愿意當工人,誰也不愿意學手藝。恩祥雖說現在當了老板,難心的事卻不少。頭一樁,就是沒人開車床。這不,把我們這些老家伙招去頂崗。
張恩祥也呷了口酒,搖頭嘆道,難呵。現在,找歌星和電視節目主持人,一找一大把。想找個好一點的技術工人,比找野生大熊貓還難!
我問師傅,您眼神還行嗎?我的眼睛都花了,您那么大歲數,干活時能瞅見卡盤和萬能尺嗎?
師傅嘆口氣說,唉,戴上老花鏡,還中。
張恩祥說,像師傅這樣的,我們廠還有幾個。最年輕的,也都五六十歲了,全都是車工老將。我管他們叫“廉頗突擊隊”。怎么樣,這名起得還有些文學色彩吧?
我苦笑。我無法想象一群老頭兒在馬達呼嘯的車間里干活的景象。這太殘酷,也太可悲了。可是,不這樣,到哪兒找年輕一點的技術工人呢?現在,年輕人誰還愿意學習報酬低廉、前途黯淡的所謂技術呢?
借著一股酒勁,我說,師傅,您看我還行嗎?我當年學的那兩下子,能不能替您招呼一陣子?
沒等師傅說話,在一旁打游戲機的小歡柱發話了:爺爺,我跟你學技術。將來,我來接你的班。
不料,師傅把酒杯一摔,罵道:小兔崽子,你給我好好念書!將來上大學。你要是敢學我,只知道耍手藝,我、我他媽揍扁你!
凈 土
我入廠時,已是“文革”后期,廠里的當權派和牛鬼蛇神都被斗倒斗臭了,革命形勢基本上一片大好。可是,廠里那些斗慣了的造反派們不甘寂寞,還帶領著革命群眾繼續深挖。挖來挖去,竟挖出來一大批風流韻事,連男帶女,總共有四十七個人。
我們廠子才一千三百多人,一下子挖出來這么些“生活作風問題”,“令人觸目驚心”(當時的廠革委會吳主任語)。可是,仔細想想,從解放初建廠到文化大革命,也將近二十年了。按年份平均,全廠一千多個飲食男女,每年才出現一對多一點兒的婚外戀情,性罪錯率還不足千分之二,實在是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那時不這么看問題。那時講階級斗爭,職工出現生活作風問題,應該算作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廠革委會吳主任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拍了桌子,痛心疾首:同志們呵,這就是每時每日發生在我們中間的壞人、壞事、壞現象!敵人在爭奪我們的階級弟兄哩。不揭不知道,一揭嚇一跳……
不怪吳主任發火。專案組找某人談話,那人胸脯一挺,大大咧咧就來了。
找你來,知不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
你和“小天車”是怎么回事?老實交待。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你嚴肅點兒!
專案同志,這事兒……不是嚴肅的事兒,扯蛋的事兒,讓我嚴肅,這、這不是難為我嗎?
難為你?現在覺得為難了,當初干的時候,怎么不為難?
當初?當初也不容易。我費了多大勁才……
行了行了。承認你和她有關系了?
自來也沒不承認呀。提上褲子就不認賬,咱不是那號人!
你放老實點兒!說,還和誰有事兒?
還和誰……你們都掌握了?
給你個坦白從寬的機會,回去寫交待材料。把你犯的所有錯誤統統如實坦白,別留尾巴!
寫材料就寫材料。核桃大的字,劃拉幾頁信紙交上來。專案組的辦公桌上,幾天就摞起來一大疊這類材料。皆為自然主義筆法,寫得細膩、肉麻。這些材料如果保存至今,當在掃黃之列。
材料匯總到吳主任那里,吳主任如獲至寶。這就是證據!這就是線索!吳主任披著軍大衣,看材料,分析“敵情”,通宵達旦,不知疲倦。看到關鍵處常常拍案而起:娘的,就得像擠牙膏似的擠他們,不擠不講實情!
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不用專案組“擠”,自投羅網的。總裝車間有一個裝配鉗工,平時總吹質量科化驗室的“精粉”對他有那個意思,他甚至已經將她拿下了。還說“精粉”大腿如何如何白……廠里人都不信,說,這小子大概是想“精粉”想出精神病了吧?“精粉”是全廠公認的“廠花”。氣質高雅、臉蛋漂亮不說,人家還是軍官家屬,丈夫是濟南部隊的一個連長。夫榮妻貴,連長太太在廠里見凡人都不接語,他能把她“拿下了”,做夢吧?
為此,裝配鉗工始終忿忿不平,總想尋個機會,證實一下自己,一雪不白之冤。這次機會終于來了!他自己跑到專案組投案自首,主動要交待問題,點名要和革委會吳主任談談。
有主動交待問題的,吳主任自然高興。這說明運動已經深入人心了,群眾已經充分發動起來了。
吳主任,我坦白交待,我和“精粉”有事兒。
一開始,吳主任也以為這家伙在胡吹。那么高級的一個妙人兒,能看上這個裝配工?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然而,聽著聽著,吳主任聽出了意思,發現了敵情。裝配鉗工交待的時間、地點、具體情節,都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單相思、性幻想。吳主任即刻傳令:到化驗室,把“精粉”給我帶來!
“精粉”被帶來了,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的,還沒走到廠部辦公室就抖成了一團。進了屋就哭:吳主任,我、我犯過錯誤……裝配鉗工很是趾高氣揚了一陣。怎么樣,哥們沒吹牛吧?拿下了就是拿下了!“精粉”卻尋死覓活,要上吊投河,覺得這下子沒臉見人了。廠子不得不專門派了幾個女工,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著她。總這樣鬧下去,終究不是個法子。廠革委會便向濟南部隊發了電報,將“精粉”的丈夫請回來,解決問題。人民解放軍可不是好欺負的,連長回來就到“公檢法”告裝配工“破壞軍婚”。這罪名不小。沒幾天,裝配工就被銬了起來,判了三年徒刑。
宣布逮捕裝配工那天,廠里開了職工大會,聲勢造得很大。嫌犯在眾目睽睽下被押上了吉普車,帶走了。然后,吳主任上臺,語調鏗鏘地作了進一步深入發動群眾,將“斗批改”運動進行到底的動員報告。他號召全廠革命職工乘勝追擊,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不過,運動開展得不平衡。據專案組掌握,大型車間有個劃線女工,一個人與八個男的有染,竟一個也不認賬。車間的主任、書記都和她談了話,促其交待問題。劃線女工臉不紅不白,滾刀肉一般,牙關咬得死緊。那八個男的也像訂了攻守同盟,都一問三不知。
為了啃下這塊骨頭,車間支部和專案組絞盡了腦汁,現身說法、車輪戰術、親情感召、現場震懾……那女工一點都不懼,死活不進鹽醬。吳主任急了,就決定:辦她的死班!
所謂死班,就是將當事人扣起來,不讓回家,在班里學習、反省、過堂。何時交待完問題了,何時把人放出來。聽我師傅說,過去那幾年能從死班里活著出來的人不多。
廠部辦公樓的后面,有一片小樹林,林子中間有一幢簡易房,當初是關押走資派和黑幫的“牛棚”。后期走資派和黑幫們死的死,亡的亡,簡易房閑置多日。屋子里布滿了灰塵、蜘蛛網,又霉又潮,是現成辦死班的地兒。
進了死班,劃線女工也沒在乎。該吃吃,該喝喝,啥都不耽誤。這女工愛干凈,受審之余,還拾掇起屋子,“牛棚”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她還從小樹林里采來一蓬蓬野花,養在罐頭瓶的清水里,屋子里被弄得香噴噴的,像招待所。
劃線女工忙著收拾屋子,專案組就忙著收拾那八個男的。
沒有了通風報信,相互之間都不摸底了,這些男的不知道劃線女工在里面都交待了些什么。加上專案組拍桌子嚇耗子一震唬,基本上就都篩糠了。死班才辦了幾天,案情便有進展,一個電工先招了。打開了突破口,專案組連續作戰,回頭就提審女工。
看著電工寫下的交待材料,女工竟不抵賴,只是冷笑:哼,沒想到,挺大個老爺們兒,這么沒囊氣!語氣中充滿了失望和輕蔑。沒囊氣的老爺們兒一個個地交待了問題,女工也冷笑著一一認賬,案子也就一樁樁地了結,一周之內竟拿下了七個!
死班辦得出人預料地順利。
眼見著勝利在望,專案組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不像死班剛辦時那樣如臨大敵了。而且,事后那女工并沒有像“精粉”那樣要死要活。她好像根本沒把與男人們的這檔子事當回事,她這種松弛的精神狀態感染了專案組的人,負責看押她的人也不像剛來時那樣橫眉立目了。松弛歸松弛,正事也在辦著。在“牛棚”里陪女工打撲克的時候,專案組的人仍沒忘了政策攻心:
你還得繼續配合我們,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吧。爭取一個好態度。
還要我交待什么?
我們掌握的是八個,可你只交待了七個呀。
你們搞錯了,我和那個人真的沒事,不能隨便埋汰人家。
女工說的那個人,是機修鉗工徐連成。
徐連成,七級鉗工,機修班長,四十一二歲。此人人品周正,技術一流,長得也有模有樣,魁梧健壯。是我們廠人眼里有數的精壯漢子。
好像是海城地震那年冬天,大型車間接了個軍工活兒,是個大件,挺棘手。大件是被十輪載重大卡車運進車間大廠房的。沉倒不怎么沉,就是體型龐大,劃線平臺容不下它。劃線鉗工們圍著這個龐然大物轉了好幾圈,感覺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沒法給它劃線啊。劃不了線就進不了下道工序。任務緊急,班長讓這個劃線女工趕快在廠里找一塊平溜一點的地方,把大件拖那兒去。平地方很快就找著了,廠部樓下的籃球場。籃球場是水泥地面,一馬平川,但用水平尺一找,根本達不到劃線平臺的水平標準。全班組的人圍著籃球場一籌莫展之際,徐連成正好從這路過,劃線女工靈機一動,攔住他說:“徐師傅,都說你是技術大拿,幫我們拿個主意唄……”
“修床子我行,讓籃球場變劃線平臺,咱沒那章程。”徐連成也聽說大型車間接了個大件軍工活,沒等劃線女工說完就表示愛莫能助。“別打退堂鼓啊!”女工不甘心,連拉帶拽,不讓他走,不小心踩到一條冰路面,摔個仰巴叉,把徐連成也帶了個趔趄。劃線女工躺地上直哎喲,徐連成卻直勾勾地盯著她身下溜光水滑的冰面出神,突然,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大聲道:“給我劃拉一車磚頭!再從廠部樓下扯過來一條膠皮水管……”
第二天一早,籃球場的中央位置出現一個磚頭圈起來的溜冰場,冰面晶瑩剔透,光滑如鏡。用不著水平尺找了,還有什么比水平面更水平的呢?
從那以后,人們發現,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劃線女工時常給徐連成買好菜吃。溜肉段、溜三樣、紅燒肉……她自己卻捧著飯盒吃雪里蕻燉豆腐。兩個人平時在廠里接觸并不頻繁,來往比較隱蔽。但女工家里蓋地震棚、盤火炕、打煤坯……有個大事小情,徐連成都是領著機修班全員出動去幫忙。
有人曾在城西河邊的樹林子里看見過他們。在鐵路俱樂部也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看電影,膀挨膀坐在一起。這兩個人的家都在城東頭,在異地雙雙出現,肯定有背人的事兒。但是,徐連成和女工都矢口否認。女工甚至說:徐師傅是誰,我是誰?我也得撒泡尿照照自個兒。
審了七八次,沒任何進展。專案組的人都泄氣了。這時,有人說:拉倒吧,徐是技術大拿,廠里進口的“萬能銑”壞了,也得他出面修理,身邊還有一大幫徒弟,搞不好,專案組要吃不了兜著走。
在研究女工和徐連成案子的攻關會上,吳主任嚴厲地批評了這種厭戰思想和畏難情緒,然后說:目前揭出來和劃線女工有事的這七個人,除了車間混混兒,就是些尕雜子哧溜屁,沒正經人。他們玩她,她也玩他們。黃鼠狼和狐貍偷情,一群騷貨,揭出來的用處不大。徐連成就不同了,徐是廠里公認的正經手藝人。他若交待了,足以證明資產階級生活作風是如何將一個好工人拉下水的,有說服力!
會后,專案組成員各忙各的去了,吳主任一人挑燈夜戰看材料,專揀關于劃線女工的交待材料看,看得仔細、入神。看到腌臜污穢處,每每重復再看幾遍。看畢,挑出幾份獨具特點的,如在成品庫、天車里面和地溝等處不同場合茍合的材料,裝進大牛皮紙信封里備用。
第二天,吳主任讓專案組傳來徐連成,由他親自提審。
老徐,想好了沒有?
想好什么了?什么事都沒有,我想什么?
沒有事,那是再好不過了。運動過后,廠子準備“納新”一批黨員,你們車間支部很重視你,把你排在第一號。
那是領導鼓勵。我現在還不夠格。
你不要為這件事背上包袱。你交待了呢,生活作風問題,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算不上大是大非,不能影響你什么。但如果不老實交待,那可就是頑固不化,對抗運動。你考慮一下后果吧!
吳主任,我和她沒事,你讓我交待什么?
沒事?她和他們都有事,和你能沒事?說著,吳主任將牛皮紙大信封摜過去。老徐,細看看吧,就這貨,值得你這樣嗎?
徐連成拿起信封,猶豫了半天,還是掏出那些材料看了。看著看著,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黃,最后,兩手發抖,呆坐了一會,什么沒說就青著臉出去了。兩天后,瘦了一圈的機修班長將一疊交待材料交到專案組。
吳主任拿著這份材料,親自來到死班,提審女工。
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和徐連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和我有事的,我不是都說了嗎?
是呵,七個你都認了,還差這一個?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
既然掌握了,還問我干什么?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實話對你說,徐連成已經全部交待了!
女工不信。沒有的事,他交待啥?還能自個兒埋汰自個兒?
是夠埋汰的。吳主任把徐連成的交待材料摔在女工面前。他的字你認識吧?
一見材料,女工怔了,一屁股坐在床上。
死班里的燈亮了一夜。
天明時,廠里人發現小樹林里吊著一個女人。一條花被單系在一株歪脖龍爪槐的樹杈上,身上穿戴得干干凈凈。
許多年以后,我們廠轉制,原廠區的地皮被后來的民營老板賣了,開發成商品房。只是,廠部后面的那片小樹林,市里沒讓動,被成片地保存下來,拓成了一片綠地,補種上花草樹木,鋪上了草皮。園林處定期來人侍弄,環衛處的人天天來做保潔,小樹林里空氣清新,花紅柳綠的,與喧囂蕪雜的鬧市相比,成了一片真正的凈土。天暖和時,常有人到這兒來遛彎兒,打打太極拳什么的。但機床廠的老人卻很少來。因為,綠地上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們不少的心事。廠子沒了,人也老了。舊地重游,只能使他們平添傷感情懷,還是離得遠一點兒好。
不過,每年的清明節,退休老工人徐連成必來。徐連成七十八歲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當年劃線女工上吊之后,他就大病一場,差一點就跟著她去了。那以后,人們公認的那個精壯漢子就不見了,機修班長成了一個經常泡衛生所的病秧子,不到五十就辦了病退。轉過年,老伴兒也沒了。他守著一個女兒,一直過到現在。
去年清明這天,徐連成是坐輪椅被外孫子推來的。他已經走不動了,讓外孫子推他圍著那棵歪脖龍爪槐轉圈。轉著轉著,外孫說,姥爺,行了吧,我都快轉迷糊了。
那就歇了吧。徐連成讓外孫停了輪椅,歪在椅背上,久久地端詳那棵歪脖樹。三十多年,龍爪槐已經長到一腰粗了……
山楂丸
我們廠的衛生所,對外稱廠醫院,坐落在工廠大門外的街道對面。職工們有個頭疼腦熱,不用耽誤班,跟車間請個假,過橫道,去醫院拿點藥,打上一針,就把問題解決了。工人和工廠都省卻了不少麻煩。
只是,同正規的醫院比起來,廠醫院那幾個醫生的醫術都不太高明,工人們開玩笑叫他們“二百二”大夫。“二百二”是紅汞水的俗稱。意思是說,這種大夫只會給患者涂紅汞水,看病只會開“感冒靈”、“甘草片”、黃連素之類太平藥。患者吃不好,也吃不壞。病稍微重一點的,得了肺炎、肺結核、闌尾炎什么的,廠醫院就給患者轉院了,介紹到市醫院或者省醫大去,矛盾上交。
一九七六年二月的一天,鉚焊車間一個姓韓的鉚工到廠醫院來看病,稱自己老是肚子發悶,不怎么愛吃東西。韓師傅是個忠厚老實的手藝人,沒什么話,陳述完病情就悶坐在那里。給他看病的醫生叫崔標志。崔大夫的醫術在廠醫院是最高明的了,但左看右看,也沒看出老韓有啥大毛病,以為他可能是因為加班加點忙的,吃飯不應時,引起了消化不良,就給他開了多酶片和消化散。看他萎靡不振,老實巴交的樣子,又特意給他開了兩盒山楂丸。山楂丸也是助消化的藥,主要成分是山楂和麥芽,吃起來酸嘰嘰,甜絲絲的。誰到醫院看病,都想開點山楂丸,拿回家給孩子當點心嚼。
兩盒山楂丸全吃完之后,病沒見好。老韓就以為這病有點纏手,便又請假去了廠醫院,挺不好意思地說:崔大夫,還得麻煩你再給我開點藥。崔標志問他:你吃那些藥效果怎么樣?老韓不好意思說沒見好,那樣說好像貶低崔大夫的醫術似的。便說,還行,見點兒強。崔大夫也沒多問,就又照原方給他開了藥。老韓就回去繼續吃山楂丸。
就這樣,一連兩個多月,老韓連續不斷地到廠醫院開山楂丸。崔標志便有些納悶,按說,一般的消化不良,吃了兩個月山楂丸,也該痊愈了。韓師傅怎么還是沒完沒了地來開藥呢?莫不是,他專為開山楂丸來了?心里是這么想的,臉上沒露出來。崔大夫知道,不應該無端地懷疑一個同志,尤其是像老韓這樣老實巴交的工人同志。崔標志就決定給老韓徹底檢查一次。他讓老韓躺在診療床上,準備查一查他的肝脾。一掀起老韓衣服,崔標志嚇了一跳,叫道,老韓,你的皮膚怎么黃了?黃了?是黃了嗎?老韓坐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肚皮。真是黃了。老韓的臉黑,但身上白。身上的顏色平時有衣服遮著,露不出來。晚上露出來了,又黑燈瞎火地只顧睡覺,誰會留意自己的肚皮黃沒黃?崔標志大夫再“二百二”,這個癥狀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他料定老韓得了肝炎。肝炎是傳染病,得趕緊轉院,不能在廠內擴散。崔標志便忙不迭地給老韓開轉院手續,讓他到傳染病院去確診、治療。
老韓不敢怠慢,第二天就請了假,由媳婦陪著,到市傳染病院看病。市傳染病院的設備和醫生的水平很先進,抽血、B超、切片……老韓在傳染病院足足檢查了一個多禮拜,診斷結果出來了,是肝癌。而且已經到了中晚期。
肝癌不屬傳染病,傳染病院不能留老韓,老韓又被打發回了廠醫院。廠醫院哪治得了肝癌?崔標志又把他轉到了市醫院。老韓在市醫院住了一氣,不見好,又轉到省醫大。在省醫大住了一氣,還是不見好,家里人就把他從省醫院抬回家了。
這時的老韓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著骨頭,一百六十多斤的壯漢,只剩了八十多斤重,人抽巴得像個活著的木乃伊,嘴里整天往外吐黑水,什么東西也吃不進去,只能靠輸液來維持生命。
在廠里,崔標志經常為重病不治的工友料理后事,經歷得比較多,有些經驗。他到老韓家的時候,見老韓已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兩只眼睛的光都散了,心里知道也就是這半天的事兒,便張羅著給老韓理發,刮胡子,擦身子,換內衣,讓老韓干凈利落地走。老韓大概是太熱愛生活了,這口氣就是不肯咽。人們把他從炕上抬到門板上,又從門板抬到炕上(這里民間的規矩:人不能死在炕上,不吉利),連續折騰了好幾次,家屬就問崔大夫,老韓是不是死不了,還有救?
崔大夫也不好說什么,只說,八成是在等什么人吧?等什么人呢?家里人疑惑,該來的人都來了,老韓在外地也沒有什么直近的親屬。
大約又這么折騰小半天,傍半夜時分,老韓終于長吐出一口氣。
按照民俗,人死了,須停放三天才能出殯。老韓是上半夜死的,屬小三天。在家里只能停放一天。一天的時間里,要到派出所注銷戶口,到火葬場辦理手續,安排“豆腐飯”……時間有點緊。前來幫忙的工友們便分頭行動,一人負責一攤活。考慮到崔標志是廠醫院的醫生,面子比較大,便分派給他到廠汽車隊借一臺大客車,拉送葬的親友。
第二天,崔標志早早就到了汽車隊,找隊長落實下了一臺大客車。和老韓關系不錯的司機,這時也都出了份子,一共湊了一百五六十塊錢。崔標志揣了錢,匆匆往老韓家趕。老韓的媳婦看見崔大夫,像看見了救星,一把拉住他,驚乍乍地說:崔大夫,你看老韓,他、他怎么了?崔標志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也一陣發緊。
你看——老韓媳婦指著停在門板上的老韓,哆嗦著說,你看他……
崔標志順著她的指頭看去,白布蒙著的老韓的一只手在微微地動。須臾,那手竟從白布底下探了出來,枯黃的指頭一屈一伸,似乎要抓撓什么東西。
崔標志只覺著自己的頭發梢刷地豎了起來,本能地想奪路就跑。但醫生的身份迫使他硬著頭皮站在那兒。他揉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一點。一點不錯,老韓的手真是在動彈!不光是動彈,此刻已向門板的邊緣處摸索,似乎要扳著它坐起來。
老韓的家人和幫忙的工友都紛紛向后退縮,有的已經溜到了大門外邊。崔標志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硬撐著強作鎮靜:大家不要怕,都別動!小時候姥姥教給他的一則常識,此刻在腦際涌現出來。遇見“炸尸”的時候,千萬不要跑。鬼的身子很輕,人一跑,風就帶著鬼,跟人一起跑。人跑到哪兒,鬼就跟到哪兒。所以,崔標志叫大家都不要動。節骨眼上誰還聽他的?停尸床前,只剩下崔標志一個人。
老韓的手抓住了蒙他身子的白布,刷地扯到地上。身穿裝老衣服的老韓像個紙人,整個地袒露出來。
崔標志倒吸了一口涼氣,老……老……韓,你……你還有……什么……話要……說?他是結結巴巴問完這番話的。從此,崔標志就變成了結巴。
我想上炕。老韓說。聲音很微弱,不過尚可聽清楚。你……你說……什么?我想上炕,地下太冷。他們呢?老韓繼續說話,并左右顧盼著,似乎在尋找他的家人。
都……都在……這呢。崔標志趕緊揮手,總算過來兩個戰戰兢兢的工友,幫著崔標志,把又活過來的老韓從門板搭到了炕上。老韓被抬到炕上,再就沒動彈,兩只眼嘰哩骨碌,四處亂瞅。崔標志給他蓋上被子,脖子下又塞了一個枕頭,一切都安置停當了,這才掏出手絹,擦了擦自己頭上的冷汗。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媳婦問他。老韓搖頭。卻把眼睛盯住家里的水缸,死死地看。老韓媳婦趕緊倒了一碗茶水來,端過來要喂他喝。老韓卻搖頭,還是看水缸。孩子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遞給崔大夫。崔標志端著瓢喂老韓喝。咕咚咕咚,一瓢涼水,老韓全都喝進去了。
孩兒他爹,老韓媳婦哭泣著,你不能光喝涼水,總得吃點東西啊!
老韓瞅著自己的媳婦,又看看崔標志,我想吃山楂丸。
山楂丸?媳婦止住哭聲,看了一眼崔標志,輕聲埋怨道,山楂丸有什么吃頭?你吃了兩個多月的山楂丸,還沒吃夠?
我就想吃山楂丸。老韓顯得很執拗。
老韓家里的山楂丸早就沒了。最后開的那兩盒,都讓孩子們吃了,只剩了兩個空藥盒。崔標志就在桌子上開了個方子,打發老韓孩子騎車,到廠醫院的藥局去取。他本想多給老韓開點,但廠醫院限制,山楂丸一次最多開兩盒。
山楂丸取回來后,老韓媳婦取出一丸,把藥丸掰開,溶在水里,用羹匙一勺一勺喂老韓。老韓一勺一勺吃得很香,吃完了一丸,還要。崔標志就示意老韓媳婦再給他。反正山楂丸吃多少也不犯病。就讓他管夠吃吧。
老韓吃過山楂丸,胃口好像也開了,又吃了幾口香蕉和炸魚。這就更使老韓家人發毛,因為,老韓“臨死”之前,已經水米不進了。現在又喝水,又吃東西,嚇不嚇人哪?
山楂丸支撐著老韓又活了兩天。兩盒山楂丸吃完,老韓在平靜中睡著了,并在睡眠中平靜地死了。
這一回是真死了。
二食堂
廠里有個職工食堂,負責供應廠內職工的一日三餐。此外,職工食堂還擔負為早班和晚班帶飯的工人蒸飯盒的任務。那時的工人們都節儉,雖然職工食堂有飯食供應,一些老工人還是習慣從家里帶飯盒,省下一頓飯錢。飯盒里多帶的是生米,到車間接班時,先將米淘了,盛上水,放進鐵飯籠子,食堂的人推車過來,將鐵籠子取走,集中到食堂的大蒸箱里蒸熟,開飯時再挨個車間送來。
有一回正值月末,鍛造車間的主任老魯上班后,只顧忙著給各個班組布置生產任務,快到晌午了,才想起忘了淘米、送飯盒。魯主任捧著半飯盒生米,躑躅在車間過道正沒咒念時,忽然覺得腳尖被什么東西灼烤得生疼,低頭一看,離腳尖不遠躺了一塊正在冷卻的暗紅色鍛件。老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跑到水槽子那兒把米淘了,盛上半盒子水,把飯盒撂在仍炙熱的鍛件上,然后回到車間辦公室,該干啥干啥。
到了中午,食堂的送飯車來了,工人們紛紛到飯籠子里取飯盒,熱氣騰騰地湊到一起開飯。老魯則緩步來到那塊鍛件前,先用手試了試,鍛件還溫乎著,掀開飯盒蓋,一股噴鼻的米飯香氣撲面而來。這一頓飯,魯主任吃得格外香甜。因為啥?食堂蒸箱蒸熟的米飯和大鍋燜的米飯不是一個味。前者水了吧唧,后者帶有飯嘎巴的糊米干香味道,吃了這口想那口。老魯利用鍛件余熱燒制的干飯,與大鍋燜出的干飯一般無二。而且,出爐后的鍛件,從炙熱到溫熱,是一個自然的物理降溫過程,坐在上面的飯盒享受的加熱和控溫效果,比起燒柴的大鍋,甚至比現代的電飯煲,都更安全環保,更原生態。
自此,魯主任便有意無意地天天“忘記”上班后淘米、送飯盒,到了晌午頭,就找一塊出爐的鍛件“應急”,燜制一盒原生態米飯吃。“領導帶了頭,群眾爭上游”。在老魯的帶動下,鍛造車間不少工人紛紛效仿,晌午時,二三十個飯盒齊刷刷坐在出爐的鍛件上,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大米、小米、高粱米、苞米 子……滿車間蒸騰著大鍋燜飯的糊香味兒。外車間的人路過這里,沒一個不眼饞的。
沒過多久,鍛造車間舉一反三,把燒菜的問題也一并解決了。比較講究點的,從家里帶一菜盒切好的酸菜絲和碎粉條,舀上一小勺葷油,調好鹽醬,條件再好點的,切上兩片五花三層的豬肉片,燜飯時將菜盒往飯盒旁邊一放,一圈撲克下來,米飯熟了,一份膾炙人口的酸菜燉粉條也上桌了。
在酸菜粉的啟發下,現場烹制的雪里蕻燉豆腐、地三鮮、土豆熬白菜、蝦皮海帶湯等陸續在鍛造車間問世。不過,天天吃燉菜也不是個事,隔三差五還需調劑一下口味。于是,鍛造車間的菜系里很快又增加了一道燒烤菜——烤小咸魚。將秋天晾干的小海魚揀幾條扔飯盒里,燜飯時將小干魚在飯盒邊一字排開,這邊咕嘟米飯,那邊翻檢著小魚,米飯嘎巴鍋了,小魚也烤冒油了,黃瓤瓤、油汪汪的,稀酥剛脆。米飯燜熟后,把烤好的小魚往飯盒蓋里一劃拉,到水槽子那將米飯過涼水,過水飯就小咸魚,一頓好飯!
有一利必有一弊。燒烤菜普及開來后,曾引發下一道工序——機加車間的不滿。從鍛造車間轉場過來的毛坯件曲軸、鋼套什么的,金屬表面普遍都油漬麻花的,上車床拉荒,吃上刀以后,冒出的油煙不是甘油味,而是腥毫毫的咸魚味兒。這時候,車工們就要罵:操,鍛造這幫吃貨晌午又烤魚了。我師傅也說,這還像工廠車間嗎?干脆改“二食堂”得了。
兄弟車間的意見反映到鍛造車間,引起了魯主任的警覺。老魯在車間職工大會上宣布:車間就是車間,不是食堂。大伙燜點飯,熱熱菜還說得過去,烤咸魚就有些過了啊。今后不許再烤了!
于是就不烤咸魚了,開始烤饅頭、窩頭、苞米、地瓜干、土豆片……烤豬皮是加熱爐的大爐工老邢頭的專利。老邢以前也是個鍛工,在一次操作中不慎被空氣錘削掉了三根手指頭,車間照顧他看加熱爐。大爐工是個輕巧活,但責任重大,爐溫控制的好壞,直接關系到鍛件質量。別人數著十根指頭過日子,他數七根,日子過得尤其仔細,他將過年過節剔下來的豬肉皮攢在一起曬干了,帶到班上,求鉗工師傅做一個五星型的鋼鑿子,將肉皮鑿成一顆顆小五星,利用熱鍛件的余溫烤成棗紅色,燉菜時,便將幾顆“小五星”下到湯里,煮到蓬松時上桌,那菜便色香味俱全。湯中的“小五星”鼓漲漲,圓溜溜,恰似漫天星斗,既好看,又解饞,嚼起來的口感有如海參。結果,老邢頭一菜成名,他的“人造海參”不僅在全車間聞名遐邇,后來竟被推薦到“一食堂”——廠職工食堂,成為我們廠會餐、招待客人的招牌菜。“一食堂”里的廚師畢竟正宗,他們在老邢“人造海參”的基礎上加進了一道油炸工序,將肉皮“小五星”過油后,下到火鍋里,涮著吃,效果更勝過海參。
人怕出名豬怕壯。老邢的事跡登上廠報沒多久,他和他的“人造海參”就給鍛造車間惹出一場大禍,老邢被調離加熱爐,退回到空氣錘,用剩下的七根指頭繼續打鐵;鍛造車間“二食堂”的別稱也壽終正寢。
那是老邢的事跡登上廠報的第三天,他值晚班的時候,加熱爐前來了一位小老板模樣的女人,陪著她來的人,是廠黨委的程書記。
邢師傅,夜班?程書記和他打過招呼,向來人介紹老邢,鄺經理,這就是我們廠“人造海參”的發明人邢師傅。
小老板樣的女人立刻上前,和老邢握手。邢師傅,久仰久仰!
程書記說,鄺經理是廠子附近一家飯店的老板娘。他常陪客人到這家飯店吃飯,和她很熟,閑聊時說起了職工食堂的“人造海參”如何如何。沒想鄺經理很好奇,非要過來見識見識不可。
老邢誠惶誠恐,竹筒倒豆子似地把豬皮“小五星”的制作工藝和盤托出,還把加工“小五星”的模具鋼鑿子亮了出來。女老板看得仔細,又好奇地把加熱爐好個研究,爐膛溫度,爐門溫度都逐一打聽了。臨走時拉著老邢的手說:邢師傅,求您件事唄。說完,沖程書記嫣然一笑。
啥事?鄺經理盡管吩咐。程書記大包大攬,說,邢師傅辦不了的,還有我呢。
也不是啥大事。女老板忸怩道,飯店剛進了一點豬頭和小蹄兒,屠宰場處理得不太干凈,毛刺拉烘的。我尋思,用您的加熱爐余溫燎燎頭蹄上的毛。
沒問題。程書記替老邢先答應下來。現成的火,說著指了指夜班工友們在鍛件上加熱的飯盒、菜盒,都是就地取材的事。老邢,你就給辦了吧。
老邢還能說什么?女老板自然千恩萬謝,分手時貼著他耳朵說:不白麻煩您,我讓他們給您留幾個小蹄兒下酒。
他們走后不一會,一輛“130”小貨車駛進了綜合車間,停在加熱爐前,下來個胖廚師和司機卸車。老邢頭一看就傻眼了,這哪是“一點”啊,足足有四大筐,還是剛從冷庫提出來的,頭蹄都凍得鋼鋼的,掛著白霜直冒寒氣。
胖廚師將豬頭在加熱爐門前一字排開,老邢不情愿地將爐門嵌開一道縫隙——爐子里正燒著一個大鍛件。熊熊爐火像籠子里的困獸,“嗚嗚”吼著在爐門外噴吐火舌,燎得豬頭“滋啦滋啦”冒油,散發著油膩膩的焦毛味。
“你們程書記的道眼真多。”胖廚師樂顛顛地翻動著變得焦黑的豬頭,“今晚他在我們飯店吃飯,見我們收拾豬頭怪費事的,就給老板娘出了這么個主意。嘿,這回去一泡一刮,省老鼻子事了。”
老邢坐在通風口,不知是熏的,還是心里憋屈,胸口堵得慌,直惡心。
飯店的頭蹄烤完了,燒爐的時間也到了,夜班工人開始干活。“轟隆,轟隆……”操鋼機呼嘯著從軌道上駛來,機械手探進爐膛,鉗出噸把重的火紅坯鋼,放到蒸汽錘的砧子上鍛打。
“鏗、鏗、鏗”一陣鋼呼鐵吼,火花迸射,砧上的鋼坯由橘紅變成暗紫,接近半成型,突然,爐頭喊了一聲:“停!”——砧上的大型鍛件綻開無數道裂紋,像個巨大的癩瓜。內行都明白:這是爐溫不足造成的嚴重火裂!鍛件廢了。
這個件還不是一般的件,是給軍工廠加工的重型壓力機的大軸。魯主任火燒火燎地趕到車間,沖老邢就是一句國罵:“你他媽是干嘛吃的?”
“程、程書記安排的。”老邢囁嚅道。
“領導不明白,你一個老手藝人還不明白嗎?”老魯吼著,“開著爐門烤豬頭,爐溫能上去嗎?加熱爐啥時候改烤箱了?”
“程書記說,現成的火,是就地取材。”老邢繼續囁嚅,“再、再說,這些日子,咱車間上上下下,不也都就地取材嗎?”
“現成的火,就地取材……”魯主任氣得磨牙,卻不知道該咬誰。他圍著廢掉的“大癩瓜”轉了好幾圈,最后站定,冷靜下來,向老邢頭宣布:“扣咱倆這個月工資。另外,你別在這兒干了,回空氣錘班!”
第二天,老邢就在空氣錘跟前干活了。這天,職工們誰也沒在車間做飯,到了晌午,都自覺地夾著飯盒,隨魯主任去“一食堂”,買飯票排隊打飯了。
白 鋼
我剛調到廠宣傳科時,寫新聞稿子的積極性一度很高,廠里各車間的大事小情逮著就寫,幾乎是有聞必錄。那一時期,市里報紙沒少發我們廠的“豆腐塊”,大塊文章也發過幾篇。廠領導高興,見面就拍肩膀鼓勵我:肖,多整幾篇大作發發!為了和報社搞好關系,我托我師傅幫忙打一把白鋼菜刀,送分管機械口的報社工業部記者楚軍。那時社會上時興打白鋼炊具。家家戶戶都以有一把白鋼菜刀、白鋼鍋鏟為榮。
師傅在廢料堆里費挺大勁翻到一塊白鋼料頭,托人在鍛造車間拍成刀片,自己弄把焊槍焊刀刃,卻怎么也焊不上,滿頭大汗地到宣傳科找我,說他是車工手藝,焊鐵活是“二把刀”,讓我到鉚焊車間找明白人焊。我拎著白鋼刀片和半截平板銼刀到了鉚焊車間,跟車間主任說了打菜刀的用途。主任當然是明白人,但他說這活他們也干不了。刀片是白鋼,刀刃(平板銼刀)是油鋼,普通焊條能焊上嗎?白鋼就是不銹鋼,得用不銹鋼焊條。主任把兩手一攤,車間現在沒干白鋼活,沒有不銹鋼焊條,愛莫能助。
這時,蹲在地上焊機體的一個女工摘了面罩,說:我工具箱里還有兩根白鋼焊條,上回給藥廠加工反應缽剩的。主任說,那你就獻出來吧,給肖記者焊上。
焊工們戴面罩干活時男女無別,都是一身油抹布似的勞作服,一雙厚底大頭鞋,加上墨色玻璃面罩,不細看,天下所有的焊工在勞作時可能都分不清男女和丑俊。摘下面罩的這位熱心女工令人眼前一亮。我的第一反應是,這么秀麗的女孩應該在廠廣播站、化驗所或者描圖室,怎么握起焊把和傻大黑粗的機體打上交道了?她個頭高挑,膚色白皙,站起來身材像白楊樹一般婀娜,和手上那雙“熊掌”似的焊工手套極不相稱。可就是這雙戴“熊掌”手套的纖手,揮動焊把,精準、麻利地將材質不同的刀片和銼刀嚴絲合縫地焊接上了。在焊花飛濺、焊機轟鳴的一個個瞬間,我遠遠看著焊花叢中的女焊工,漸漸修正了我的第一反應。美,無處不在。為什么非得在廣播站、描圖室和化驗所體現呢?
我把焊好的白鋼刀坯交給師傅,請他回車間在砂輪室再打磨,做進一步加工。師傅內行地單眼吊線,仔細覷覷刀坯焊縫,驚問:是姜大拿焊的?我說不是。姜大拿是我們廠焊工大拿,一般人求不動他。這活兒焊得干凈,魚鱗紋多勻稱!師傅稱贊,又問:到底是誰焊的?我說:是仙女焊的。
不久后的一天,“仙女”降臨宣傳科。廠里舉辦車間業余報道員培訓班,鉚焊車間派來的報道員就是這個女焊工。她叫余素云,剛剛十九歲。其他車間也來了幾個女青工,都打扮得煥然一新,家里的呢子、料子、好看的花衣裳都穿來了。小余卻還是一套洗干凈的勞作服,頭戴一頂仿軍帽,清爽、利落,格外與眾不同。而且,小余不像那些女青工,培訓期間有空就往機關科室竄,跟科長、主任們套近乎。她特別能坐得住,下課時,別人去串門,她坐在小會議室里看書,很用功。學習就要像學習的樣子,要坐得住,學得進,不能像花蝴蝶似的滿機關大樓亂飛。我在培訓班上表揚小余,希望大家向她學習,珍惜寶貴的脫產培訓時間,切實提高寫作報道水平。可是,“花蝴蝶”們卻不以為然。大型車間的邢麗娜向我反映:肖師傅,你還表揚小余子呢,你知道她看的什么書?什么書?我問。邢麗娜哼一聲,反正不是你和報社記者講的新聞報道書。
我是個文學愛好者,聞聽此言心里一動:莫非這余素云也是個業余作者?那樣的話,還真是個小知音呢。她們反映她們的,我表揚我的。我對邢麗娜說:看小說也是變相學習新聞寫作,隔行不隔理。小邢冷笑,她要看小說還好了呢。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趁余素云出去打電話,我到她的座位翻了翻她看的小冊子,原來是一本《不銹鋼焊接手冊》。
鉆研技術也沒什么不對,焊工是余素云的本行,抽空看技術書是正章,對她而言比學習新聞寫作更有用。只是,上來培訓的青工都圍著來講課的報社記者楚軍問這問那,有的還把自己在報紙上發的“火柴盒”拿來請小楚“斧正”。他們那點小心思我很清楚。當時,我要調報社工業部工作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我一旦調走,空下的新聞干事編制肯定由他們中間的一位頂替。他們這么努力,我自然高興,廠里的宣傳報道不能后繼無人。而且,培訓班期間,科長也暗示我從中推薦一兩個合適人選。說老實話,我心里傾向推薦余素云。不僅因為她幫過我忙,焊過白鋼菜刀。起主導作用的還是我的第一反應,這樣秀麗的女孩子在廠里應該是“白領”。而且,講課的記者楚軍也明顯看好余素云。小楚的看好與我選新聞干事接班人無關。這小子的眼神課上課下總往“仙女”座位的方向瞟,在食堂吃飯時還問過我余素云多大了?處沒處對象?經常和小楚打交道,他的個人情況我知道一些:獨生子,快三十歲了尚未完婚,主要是挑得利害,長相一般的他看不上。當一次“紅娘”的機會不容置疑地擺在我面前。小楚的工作、人品和形象都沒的說,余素云那里估計不會有二話。只要我一提那把白鋼菜刀就是給楚記者焊的,她肯定會幸福地聯想,這不是千里有緣來相會嗎?
可是,到手的當“紅娘”機會竟與我擦肩而過。培訓班結業時,科里安排了一次培訓成果測驗。測驗題目是寫一篇這次新聞報道培訓班的紀實文章。卷子齊上來,楚軍急不可待地抽走了余素云那張,想先讀為快。他從頭到尾瀏覽一遍后,呆在那里半晌不作聲。我拿過卷子一看,也不知道該說啥才好。什么叫慘不忍睹?余素云的卷子就是。文章驢唇不對馬嘴不說,字寫得也橫不像橫,豎不像豎,亂七八糟地涂在卷面上,像一堆堆報廢的焊條。
調到報社很長時間,楚軍仍不時當我面提小余子,對那位美女焊工念念不忘。我勸他說,拉倒吧。你倆的差距太大。你是大記者,她是電焊工,雖然長得漂亮,但內涵不行,配不上你。楚軍說,內涵可以慢慢培養嘛,我生來也不就是記者,和你一樣,都是從企業爬出來的,以后再找機會。問題是余素云根本就不想爬,不會爬!我打斷他說。你沒看見,辦培訓班那些天,那些報道員哪個閑著了?就她,捧本技術書,像被焊在板凳上,一動不動。結果,新聞干事的編,被邢麗娜活動到手了。小余子呀,她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余素云后來的命運,被我這張烏鴉嘴言中了。那期培訓班的學員,后來陸續都從車間爬出來了。頂不濟的也在倉庫當保管員。邢麗娜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先新聞干事,后副科長,后來官至廠辦主任,離副廠長位置只一步之遙。一二十年的光陰,大家的社會身份都有了變化。我爬到了省作協,楚軍當上市報社工業部主任。1992年冬天,楚軍忽然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幫他個忙,他媳婦的廠子想利用中東的“海灣戰爭”擺脫困境,發動全廠職工集資,上了一種新產品,工廠的老少爺們干得挺猛,市報已經做了報道。廠領導還想在省里造造輿論,鼓舞職工士氣,最好能寫一篇報告文學,在《鴨綠江》雜志上發表。楚軍沒寫過文學作品,就找到了我。我無法不答應。因為,楚軍的媳婦就是邢麗娜,她的廠也是我的廠。
那次回工廠采訪,邢麗娜陪我到生產一線鉚焊車間感受大會戰的氣氛。我的感覺是,工廠到處都在冒煙,工人們都紅眼睛了。昔日的鋼鐵巨人正在做最后的斗爭,一股悲壯的氣氛強烈地感染著我。邢麗娜告訴我,全廠兩千多名職工每人都出了資,最少的一千元,希望能闖出一條生路。新產品會戰的關鍵是機體焊接,現場煙籠霧繞,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糊膠皮味。我剛想問小邢哪來的這股味兒,她卻指著鉆在機體里的一個電焊工問我:肖師傅,你看那是誰?誰?不會是余素云吧?我不敢斷定。就是她!邢麗娜喊一聲:小余子,你看誰來啦?余素云從機體里鉆出來,連蹦帶跳地跑到我面前。肖師傅啥時到的?一邊寒暄,一邊還蹦蹦跳跳。我問她啥時變得這么活潑了?她咧著嘴,說機體太熱了,燙腳。新產品的機體應為鑄鋼件,廠子干不了,找外協價又太高,為了降低成本,他們就用鋼板焊。余素云說,哪里是焊啊,簡直就是用焊條來堆。電弧火把鋼板都快烤紅了,蹲在上面像炮烙似的。說著,她亮了亮鞋底。大頭鞋底的膠皮掌正在冒煙。
邢麗娜告訴我,鉚焊車間現在實行四班三運轉,歇人不歇馬。孩子媽媽顧不上到廠托兒所喂奶,保育員就把孩子抱到車間吃口奶。正說著,廠總務科老陸領著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嫂進了車間,一人手里或抱著或領著一個小孩兒。老陸嚷著:開飯啦,開飯啦!到喂奶點兒了,邢麗娜對余素云說。你快給孩子喂兩口吧。小余到一旁奶孩子去了,我問邢麗娜,小余的孩子才這么大?她結婚晚啊。邢麗娜說,三十多了才成家,愛人是貨運三隊的搬運工。
余素云等女工在大會戰車間奶孩子的細節震撼了我,我把這篇報告文學定名為《一個老廠的童話》,篇中以濃重的筆墨渲染了這一令人動容的鏖戰場面。我在文中情不自禁寫到:“孩子,你知道嗎?母親在哺乳你時,也在哺乳一個鋼鐵巨人,哺乳企業的明天。”不料,文章要下稿時,接到邢麗娜的電話。她委婉地告訴我,《童話》暫緩發表,廠長出事了。
后來我才知道,即使廠長不出事,那篇文章也發不了。就在那臺新產品即將下線時,日本三菱重工生產的同樣設備已經進入國際市場,價錢比我們的便宜一半。內憂外患,這種情況下的老廠前程堪憂啊。沒挺過去幾年,職工下崗的下崗,買斷的買斷,廠子漸漸虧成了“殼企業”,連留守人員邢麗娜也失業回家了。好在邢麗娜家有楚軍撐著,楚軍已經爬到報社副總編職位,她自然衣食無虞。苦了余素云這些只知以勞奔食的本分工人,工廠黃了,他們將何以為繼?
退休后,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回老家的感覺也好也不好。到了這把年紀,基本是“訪舊半為鬼”。師傅和師母均已作古,老工友們不是這個死了,就是那個得癌了,怎一個“近鄉情更怯”了得?知道我回來,報社社長楚軍為我接風,到場的都是后來混得還不錯的昔日老廠里的“精英”。邢麗娜當然也到場了,沒想到,她把余素云也帶來了。還讓她挨著我坐。我知道小魚兒穿到大串兒上的滋味,便盡可能地多和余素云說話,碰杯,擔心她感覺受冷落。可是,不一會我就發現,穿到大串兒上的可不是小余,而是大余、老余。這老余,酒桌上舉手投足儼然一副老手藝人派頭,頗有當年她師傅姜大拿的范兒。其他女士喝飲料、紅酒,她卻大模大樣說,給我倒點白的。喝酒的姿勢很專業。半瞇縫眼睛,吱地呷一小口,輕嘖一下,品品酒香,再緩緩地放下酒杯,夾一口菜。從容不迫,很老道,很江湖。我有點看傻了。邢麗娜在一旁笑,肖師傅,多少年沒看見我們余師傅了?二十多年了吧?我說。這二十多年,余師傅可能歷經磨難。一個“4050”下崗女工在社會上再就業,除了當保姆,在飯店刷碗,在超市擦地板,供選擇的可能不多。便試探著問她,廠子黃了后,你都干啥了?我還能干啥?余素云一笑,我還干我的老本行唄。你找到新單位了?我又問。找啥新單位,邢麗娜不無妒忌地、哪個新單位能養得起她?一天工資三百多元,肖師傅你都掙不過她!那是便宜的,是看你社長夫人面子。余素云糾正道,正常價,我得四百元到五百元一天。電焊工的工資這么高了?我吃驚道。也不都這么高。余素云說,沒焊工操作證的,一天也就一百來塊錢。我有操作證,別人一般只有九項操作許可,我有十三項。技術等級越高的活,價錢就越高。邢麗娜感慨道,下崗后,我們這些人都完了,小余子卻成了明星,到處走穴。錢掙海了!她可以帶壓焊接高壓容器。上次就是開發區企業的一臺高壓不銹鋼反應缽發生滲漏,生產線還不能停車,老總急壞了,在報紙登廣告征能工巧匠,老楚回家問我,小余能不能干。我就給她打了電話。你猜她咋說?
小菜一碟!兩位女工友同聲笑嚷。余素云更是笑出了滿眼淚花。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