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穎

最早讓我認識生活儀式感的,是少年時的鄰居朱爺爺,他是會計,也算外西街少有的知識分子,家里藏有幾本古書和一把生滿銹的寶劍。這些與生計無關(guān)的東西擺在家里,頓時把他與周圍鄰居區(qū)別開來。
朱爺爺出門必刷鞋,這當然算異類,但還不算儀式。他家吃飯,人沒到齊,坐上方的他沒有動筷子,大伙絕不能開動,也決不許大人小孩像四鄰街坊一樣,端著碗可以竄六七家。這算規(guī)矩,不算儀式。但這些與周圍人家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規(guī)范,使他和家人在眾人眼中,變得凜然不可欺。
真正讓我折服的儀式感,來自于朱爺爺每天早晨的泡茶,他通常是早早起床,從井里汲來鮮水,用一個小石爐燒木炭,現(xiàn)燒一鐵壺水,然后將一撮茉莉花茶放入瓷盅里,待水燒開之后,斷火靜置五分鐘,讓水不再沸騰,然后將水沏下去,靜待花與茶在壺中次第綻放,花香與水氣在晨間的陽光里裊娜飛升。這時的朱爺爺,端著茶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整個世界都香了起來。這種儀式,即使在人生最潦倒最痛苦的那些日子,都沒斷過。它讓人感覺到,朱爺爺就是那種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他走路的步子很穩(wěn)很堅定。
另一個讓我覺得對生活充滿儀式感的是我在成都活水公園里碰到的一個收廢品的人。此人每天早晨都會在公園一個固定向陽的石桌上吃早餐,通常是一份涼菜兩個饅頭,還有幾顆花生,葷素根據(jù)前一天收入而定。最稀罕之處是,他喝酒用的是一個小銀杯,據(jù)說是家傳之物,每天早晨喝兩小杯,不多也不少。他說,他每天的生活就只享受著這兩小杯酒,在成都生計不易,每天的收入,三分之一給老婆,三分之一給孩子,三分之一給自己。即使不吃飯,也要喝兩小杯,特別是有陽光的早晨,對著太陽一舉杯,就感覺活著的美好與不易,而且因為那點不易,更加覺美好的寶貴。
我還認識一個奇人,他雖是垃圾場中撿垃圾的,卻嚴格堅持八小時工作制,一下班,就梳洗干凈爬到垃圾山上去放風箏,以此,作為給自己生活的一點安慰和放松……
在有些人看來,人生是漫長而沒有邊際的,他們要用某一種方式,將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漫長,加上一個又一個的標點,使之顯得清楚有序。這些標點,有的也許是一個人為的小事件,有時也許是一個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有時,也許是一個難忘的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生活中,才有了那些可以稱為儀式感的東西,比如,我記憶中父親每月領(lǐng)工資那一天家里那一頓蒜苗回鍋肉;比如好友小蕊每個月最后一個星期天在家里做的感恩餐會;比如老友之間以各種由頭組織起來的茶會;比如久未謀面的老友的一張手繪明信片;比如我每天早晨對著不管有沒有太陽的東方,輕輕地在心中喊聲:早安!
所有人為制造的儀式感,雖然不會影響時間的連續(xù)性,卻能為時間刻上印記,從而讓我們凡俗的生命變得莊重。
因了這份莊重,我們的人生,也就顯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