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存潔

一
在廣州越秀山原廣州美術(shù)館碑廊,鑲嵌海山仙館石刻一百多方,其中有一方青石碑,正面陰刻《林則徐致潘仕成函》全文內(nèi)容。對于這塊青石碑上的文字內(nèi)容,1999年9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廣州市荔灣區(qū)文化局和廣州美術(shù)館編《海山仙館名園拾萃》和2003年8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陳玉蘭編著《尺素遺芬史考》均有著錄釋文,但個別標點及個別字的釋讀有失誤。碑文內(nèi)容還被收入《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一。2002年10月,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第七冊“信札”亦收錄此信函內(nèi)容(第275頁)。為說明問題起見,現(xiàn)綜合上述《海山仙館名園拾萃》《尺素遺芬史考》《林則徐全集》等論著的釋文,將20行碑文內(nèi)容重新標點釋文如下,每行結(jié)束,以/為標識:
海山仙館藏真三刻/旬余未晤,想/吉履恒綏,/闔潭輯祜為頌。茲啟者:弟日前讬(《海山仙館名園拾萃》誤釋“記”)廣益行/雇募壯勇三百名,業(yè)已送去雇資。昨據(jù)/敝宗名孝恒兄言及此項雇資,先經(jīng)/尊處給付,仍將原銀送還。弟思/閣下捐資保衛(wèi)城垣,誠屬善舉,竊聞所雇/壯勇為數(shù)甚多,原不在添此一處,但弟募/來福勇,亦系分設(shè)數(shù)隊,均經(jīng)讬(《海山仙館名園拾萃》誤釋“記”)雇在先。若/廣益行所雇之人,改由/尊處給資,于心不安,理亦不順,且與別處轉(zhuǎn)/不一律,無以對人。茲特將廣益退回原銀/送繳/臺府,祈為/歸款。/盛意己(《海山仙館名園拾萃》《尺素遺芬史考》《林則徐全集》誤釋“已”)所深感,幸勿謙讓過情,曷勝感禱。/專此代面,順候/時祺,余容晤謝不一。/德輿二兄先生如面。鄉(xiāng)愚弟林則徐頓首/
這是林則徐寫給德輿的一封信函。“德輿”即“德畬”,二者均是潘仕成(1803-1873)的字號。海山仙館亦名荔支園、潘園,是潘仕成的別業(yè)。據(jù)《棣坨集》卷三《朝議大夫貴州同知香亭任先生墓志銘》記載:“鹽商潘仕誠,虧帤二百余萬,潘故巨富,籍其家,猶不讐。”是知潘仕成屬鹽商。按該文所提“潘仕誠”當為“潘仕成”之誤寫,因為在《海山仙館藏真初刻》“道光二十七年丁未(1847)六月海山仙館主人仕成自敘”中所刻之印文均是“潘仕成”。另據(jù)2006年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出版潘剛兒、黃啟臣、陳國棟編著《廣州十三行之一:潘同文(孚)行》一書介紹,潘仕成是福建漳州龍溪鄉(xiāng)潘鄉(xiāng)的后人,潘仕成的祖籍是福建,與林則徐同屬福建老鄉(xiāng)。故林則徐在上述信函中謙稱“鄉(xiāng)愚弟”。
據(jù)《林則徐全集》第九冊“日記·庚子日記·道光二十年(1840)九月二十一日戊申(公歷10月16日)”記錄:“是晚同鄉(xiāng)廣益棧中廈門人林孝恒開。送來福建鄉(xiāng)試錄,劉冰如中第九名,解元池劍波。閩縣。”(第426頁)同年十月朔日丁巳(公歷10月25日)又有記錄:“理行裝,分為三路,一交廣益號廈門人林孝恒由海船帶往福州。”(第427頁)故可知《林則徐致潘仕成函》中所提“敝宗名孝恒兄”即指福建廈門人林孝恒,是廣益行的老板。

二
《林則徐致潘仕成函》未留有年款。《尺素遺芬史考》一書認為該函的寫作時間“可能在1841年3月上旬之間”(第13頁),但未作出具體考證。《林則徐全集》第七冊“信札”第275頁認為該函的寫作時間是“道光二十一年二月(1841)”,亦未作出考證。
該函涉及的主要問題是林則徐有關(guān)委托廣益行雇募壯勇并支付雇資一事。因此,該事情成為判斷該函寫作時間的關(guān)鍵。
那么,“委托廣益行雇募壯勇”一事究竟發(fā)生在何時?
據(jù)《林則徐全集》第九冊“日記·辛未日記·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初九日甲子(1841年3月1日)”記錄:“往南岸福潮會館議募泉、漳鄉(xiāng)勇,夜三鼓回。”(第440頁)“十一日,丙寅(3月3日)。晴。早赴總局,又往南岸福潮會館雇募壯勇。”(第440頁)“十二日,丁卯(3月4日)。晴。仍赴福潮會館督催壯勇,共得五百六十人,即在永清門內(nèi)之東西列隊。”(第440頁)“二十六日,辛巳(3月18日)。陰。……余點驗福省壯勇分布各路,并赴各城上下看視,囑其嚴防。”(第441頁)“(三月)初八日,癸巳(3月30日)。晴。……下午赴廣協(xié)劍道點驗前雇之福勇五百余名,擬先遣散。”(第443頁)由上述可推知,林則徐寫給潘仕成的這封信函當寫于道光二十一年二月至三月之間,即1841年3月。
三
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3月,林則徐給潘仕成寫上述信函時,已遭革職,是在林則徐遭革職后所寫。這封信函的內(nèi)容充分反映了林則徐不計較個人得失,時刻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自籌資金,招募壯勇,以保護廣州省城百姓。
林則徐在廣州禁煙和抗擊外來侵略,前后長達兩年多的時間。1838年12月31日(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道光皇帝頒發(fā)林則徐欽差大臣關(guān)防,派他前往廣東查辦海口事件。1839年3月10日(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林則徐到達廣州,從天字馬頭上岸入城,在廣州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禁煙運動,打擊了英國侵略者。1840年10月1日(道光二十年九月初六日),林則徐“回署后承準八月二十二日(9月17日)五百里廷寄一道,知[口英]逆前赴天津遞呈,經(jīng)直督琦代為轉(zhuǎn)奏,已準其赴粵叩關(guān),并奉旨以琦為欽差大臣來粵查辦事件。”(第425頁)10月20日(道光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晡時接吏部文,知奉諭旨交部嚴加議處,來京聽候部議,以直督琦署廣督,其未到以前,以巡撫怡暫行護理等因。”(第427頁)林則徐被革職。此后,林則徐留廣州“聽候查問”,奉旨“協(xié)理夷務”,直至1841年5月3日(道光二十一年閏三月十三日)離開廣州。在被革職的6個多月的時間里,林則徐并沒有停止腳步,依然是積極籌防,出謀劃策,抗擊英國侵略者。在林則徐的日記里,可以讀到他每日忙于籌防的記錄。以下謹以道光二十一年(1841)二月為例:
初四日,已未(2月24日)。晴。早晨赴督署議事。午后約同爵相、將軍、中丞、嶰翁登舟察看內(nèi)河防堵要隘,夜泊獵德。
初五日,庚申(2月25日)。晴。丑刻解纜,辰刻抵烏涌,登岸觀軍壘,仍登舟,爵相先分路回省。酉刻抵白泥涌,又登山看炮墩,即登舟。夜長行。
初六日,辛酉(2月26日)。晴。辰刻抵大黃滘,察看水陸防堵路徑,午刻回省,即赴督署,申刻回。夜聞虎門、橫檔炮臺被[口英]逆圍攻,當與嶰翁同赴督署。子刻聞橫檔、永安、鞏固三臺失守,徹夜未寢。
初七日,壬戌(2月27日)。晴。聞虎門鎮(zhèn)遠、靖遠、威遠炮臺失守,關(guān)提軍、麥游擊廷章均被難,[口英]逆兵船已直闖內(nèi)河之烏涌矣。又聞有旨令祁竹軒司寇[土貢]來粵督辦糧臺。江西南贛鎮(zhèn)長總?cè)执簬П侨盏绞。瑏砦睢?/p>
初八日,癸亥(2月28日)。晴。聞昨日[口英]逆攻破烏涌,此處駐有湖南官兵,陣亡甚多,祥鎮(zhèn)軍福亦被難。其鎮(zhèn)筸道標續(xù)到練勇一百名未赴烏涌,即在余寓中屯駐。是日眷屬寄寓內(nèi)城。午后爵相、中丞與嶰翁均來議事,夜留飯,三鼓散。
初九日,甲子(3月1日)。晴。眷屬登舟,赴上游寄寓。余至二沙尾復看河道,午后回。往南岸福潮會館議募泉、漳鄉(xiāng)勇,夜三鼓回。知琦爵相因擅許逆夷要求,奉旨革去大學士,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是晚鄧嶰翁移至余寓中同住。
初十日,乙丑(3月2日)。晴。聞[口英]逆兵船已闖入獵德炮臺。早晨赴大佛寺總局議事,二鼓后回。
十一日,丙寅(3月3日)。晴。早赴總局,又往南岸福潮會館雇募壯勇,未刻赴總局,二鼓回。
十二日,丁卯(3月4日)。晴。仍赴福潮會館督催壯勇,共得五百六十人,即在永清門內(nèi)之東西列隊。
十三日,戊辰(3月5日)。晴。楊誠村參贊芳自湘南來省,往晤之。又赴督署,晡時回。連日居民紛紛遷避,至是日稍定。
十四日,已巳(3月6日)。陰。早晨湖南兵勇請余祭旗,行禮畢,即答拜楊參贊。午后制軍、中丞均來晤。
十五日,庚午(3月7日)。晴。琦制軍、楊參贊均來晤。
十六日,辛未(3月8日)。晴。楊參贊來。……琦制軍約赴督署議事,飯后回。聞[口英]逆炮攻獵德、二沙尾炮臺,又分小兵船數(shù)只,在大黃滘游奕。
(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第九冊“日記”,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439-440頁)
從上引“林則徐日記”中所記林則徐革職后的部分日程活動,可以看到他“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仍絲毫沒有灰心喪氣”,每日都在實地調(diào)查、議事,甚至出資募勇,籌劃良策。他“雖然處境突然逆轉(zhuǎn)”,但“并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在民族矛盾進一步尖銳和民眾要求抗戰(zhàn)的呼聲更為高昂中,他那恃民眾堅持抗戰(zhàn)到底的光輝思想,在廣東后期繼續(xù)得到發(fā)展;正是這樣,他始終不渝地以國家民族的命運為重,”“為廣東防務積極貢獻力量。而他在這一時期提出的加強海防的若干主張,諸如造船制炮、依靠人民等等,則表明他的先進的政治思想主張在逆境中更加鮮明和堅定。他的這些主張對后來也有著深遠的影響。”(陳勝粦著《林則徐與鴉片戰(zhàn)爭論稿(增訂本)》,中山大學出版社,1990年11月第1版,第160頁)林則徐的這種愛國愛民情懷,永遠值得我們學習!他的高尚情操,令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