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市西青區行政學院

自漢魏以降,主流書法家成為推動書法發展、引領時代風尚的主導力量,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二人以其卓越的書法成就在我國書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作為唐代書法理論的集大成者,張懷瓘對二王書法有著獨到而成熟的思考,他對王羲之王獻之書法藝術的品評蘊含著深刻的辯證法思想。
眾所周知,在張懷瓘的書法理論著作中,在其早期的《書斷》和晚期的《書議》中,他對王羲之書法藝術的評價是不一致的。《書斷》中云:
神品二十五人。草書三:張芝、王羲之、王獻之①。(王羲之)尤善書,草、隸、八分、飛白、章、行,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發靈,豈能登峰造極②。
而我們在《書議》中發現截然不同的評價:草書,伯英第一,叔夜第二,子敬第三,處仲第四,世將第五,仲將第六,士季第七,逸少第八③。又說:逸少(草書)則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铦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于諸子④。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⑤。
所以有人據此認為,張懷瓘的書論思想在論述二王問題上是前后“矛盾”的,有的認為張懷瓘對王羲之書法是懷有偏見的。
我們仔細研究一下張懷瓘的書論和他置身于其中的時代文風流變,就會發現,這些看法,有斷章取義之虞,有失偏頗。從文獻中可以看出,張懷瓘對王羲之書法品評的前后反差更多的限于草書,并不是五體兼涉。

《書斷》成書于開元年間(公元七二七年),《書議》成書于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前后時隔三十一年。隨著年齡、識見、藝術實踐的不斷發展,書家的審美水準是不斷發展的。對王羲之草書的認識轉變張懷瓘跨越了從青年到暮年,不難理解,諸多因素的影響足以在三十年間使張懷瓘對王羲之草書的看法發生轉變。早年對王羲之草書的極力贊譽到后來一定程度上的否定,觀念的巨大反差彰顯了書家鑒賞品評理性的一面,也反映了書法是不斷發展的這一辯證規律。
從唐太宗、孫過庭到李嗣真再到張懷瓘,對王羲之草書從肯定到否定的轉變,是逐漸清晰、深入認識的過程,這個逐步深入的認識無疑是張懷瓘“矛盾性”認識的思想基礎。這個認識是在不斷發展,逐漸成熟的。
從前后品評不一致,恰恰說明兩點,第一,時代審美觀念和風尚在發展變化,個人的審美認識和意趣也在發展變化。體現了張懷瓘發展的書學品評觀。第二,張懷瓘并沒有囿于自己先前的審美觀,而表達了新的審美趣尚,對審美標準的前后不一致并不忌諱,敢于否定自己,體現了唯物辯證法否定之否定規律,彰顯了他開放的書學品評觀。
檢閱文獻史料,我們知道,史籀、李斯,包括漢代的大部分書家,并沒有可靠的作品流傳到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依然將他們列為神品,這是典型的崇古心理,東晉一朝神品多達十人次,但南朝以下,卻沒有一人堪稱神品,與虞龢時代的“愛妍而薄質”相較,張懷瓘顯然是厚古薄今的。但在羲獻父子書法優劣之比較上,張懷瓘的評價標準則開明的多,對于唐太宗李世民評王獻之書“如隆冬之枯樹”“若嚴家之餓隸”的貶抑之意,張懷瓘不以為然,他不唯上(皇帝),不唯長尊和權威(王羲之),對王獻之“行草之外,更開一門”,開創行草新樣式的創舉,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正如南朝虞龢所言,獻之和其父“同為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這一點,也同樣印證了張懷瓘對二王書法的品評觀彰顯著開放發展的維度。

整體來看,漢魏時期尚處于古今書體更迭變動時期,書家所擅的書體式樣往往具有明顯的古今、妍質之別。隋唐以降,書體演進基本結束,王羲之以其突出的藝術成就和獨特的歷史地位居于品評、取法的核心位置。雖然與獻之草書相比,張懷瓘評論羲之草書“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但張懷瓘對王羲之總體的書法藝術成就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在《書斷》中認為王羲之“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功”;“飛名蓋世,獨映將來,其后風靡云從,世所不易,可謂冥通合圣者也”⑥。總而觀之,盡管他后期對羲之草書評價不高,但對其楷、行等其他諸體書的藝術成就及其至尊地位始終絕無異議。
就風格而言,羲獻父子二者之間雖有古質、今妍之別,但各有優劣,似難分伯仲。羲之孤傲不群而骨鯁內斂,獻之恣性悠游而高邁不羈;羲之終無敗累,子敬則往往失落。綜而論之,張懷瓘所謂“若逸氣縱橫,則羲謝于獻;若簪裾禮樂,則獻不繼羲”之評,切中肯綮。這說明張懷瓘對王羲之并無偏見,表明了其客觀辯證的品評立場。
張懷瓘對書學理論的突出創見,在于創造性的提出神、妙、能三品的品評方法。他詳述古今十體源流,首次依據所善書體優劣把古今書家八十余人列入神、妙、能三品之中。《書議》中云:今雖錄其品格,豈獨稱其才能。皆先其天性,后其習學,縱異形奇體,輒以情理一貫,終不出于洪荒之外,必不離于工拙之間。然智則無涯,法固不定,且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⑦。
其中,“風神骨氣”即充滿個性的生機活力,出于稟賦天資而近于天然;“妍美功用”即出規入矩而美觀實用,源于后天習學而近于“工夫”。尤其是張懷瓘關于神品的界定,在漢魏書法的天然之美與盛唐書品之間找到了最佳的契合點,將書法藝術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歷史人文高度。“風神氣骨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的書法審美理想和品評準則,扭轉了初唐自六朝以來遺留下的妍美書風的審美趣味,開創了具有盛唐氣象的雄渾剛健的書法時代特征,為盛、中唐書家進行書法變法,作了充分的理論指導,可以說“風神氣骨”的審美理想開啟了中唐顏真卿、懷素等豪放、雄強一路的書法審美風貌。這種辯證革新的精神氣度是中國書法理論寶庫中的寶貴財富。
王羲之書法風格的形成的魏晉時期,時代追求蕭散簡遠、沖淡平和的審美趣尚。王羲之書法的儒雅風格迎合了唐初的審美趣味,加之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極力推崇,導致了初唐時期王羲之獨尊局面的形成。

張懷瓘生活的時代正值盛唐,進入盛中唐以后,國力的強盛使人們充滿信心,社會高度開放,當時有一百多個國家與唐朝交往,大量西域文明傳入,與傳統文化激烈碰撞、融合,迅速促進了審美觀的改變。在時代審美觀上,人們更需要一種宏大、浪漫的藝術品質。初唐華艷清綺的文風轉變為盛唐的豪放雄渾,而初唐的瘦硬姿媚書法轉變為盛唐的雄壯豪放。這種審美風尚的轉變引發了對王羲之書法的重新審視。與張懷瓘同時代的大詩人李白在歌詠草書大家懷素草書的《草書歌行》中說“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與放蕩不羈、優游超逸的懷素草書相比,認為王羲之書法不可取。文壇領袖韓愈在《石鼓歌》中稱“羲之俗書趁姿媚”。顯然,王羲之秀雅、靈巧、俊逸、柔媚的書風與新的審美觀不合拍。當時的審美風尚更欣賞雄壯的書風。“雖然張懷灌思想觀念方面仍屬儒家范疇,但唐代儒道釋兼融的思想環境,無疑為張懷灌沖破儒家中庸美學的桎梏提供了條件⑧。”張懷瓘批評王羲之書法“無丈夫氣”“乏神氣”,契合了當時在書法藝術的審美風格上從“中正平和”向“超逸豪邁”轉變這一歷史軌跡,體現了張懷瓘接迎時代審美觀念和順應時代風格潮流的主動性。
注釋
①②張懷瓘.書斷[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71,179 頁
③④⑤張懷瓘.書議 [G]// 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47,147,149 頁
⑥張懷瓘.書斷[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80 頁
⑦張懷瓘.書斷[G]// 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46 頁
⑧姜壽田:中國書法批評史七.張懷瓘“神采論”與中唐書法審美轉換,《青少年書法》 2002 年0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