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馬來西亞權力交接大戲

吳陽煜

2月24日下午，馬哈蒂爾（中）突然辭去了馬來西亞總理和所在的土著團結黨榮譽主席的職位（資料圖片）

94歲高齡的馬哈蒂爾，是全球政治史中的一個奇跡。在今年2月24日之前，他保持著全球年齡最大政府領導人的記錄。在2月24日下午，馬哈蒂爾突然辭去了馬來西亞總理和所在的土著團結黨榮譽主席的職位，在短暫回歸擔任過渡時期總理后，未能成功回歸相位。

馬哈蒂爾主動請辭總理職位，立即引起連帶效應。緊隨其后，土著團結黨主席慕尤丁宣布退出執政的希望聯盟（以下簡稱“希盟”），希盟內部第一大黨人民公正黨的署理主席阿茲敏，率領其派系10名議員退出人民公正黨和希盟，導致希盟在國會下議院的穩定多數不再。

隨著在國會下議院占有26席的土著團結黨和擁有11席的阿茲敏派系退出希盟，馬六甲州、柔佛州、霹靂州等州相繼宣布當地的希盟政府垮臺。最高元首陸續會見222名國會議員，詢問他們所屬意的繼任總理人選。2月29日晚，最高元首阿卜杜拉出人意料地宣布，土著團結黨主席慕尤丁當選新任總理，給這場為時6天的政治風波暫時劃上休止符。

回顧當時馬哈蒂爾辭去總理的出人意料之舉，并非這場二月動蕩的開始，更不是作為和平交接權力結束的表現，而是國家頂層執政者內部決裂和斗爭外露中的關鍵一環，根源在于馬哈蒂爾和人民公正黨主席安瓦爾關于未來接班人的爭執。

“禪讓”與“逼宮”

馬哈蒂爾與安瓦爾，在昔日朝堂之上，是反目的師徒，到了2018年馬來西亞議會大選，兩人又戲劇性地成為了互相依賴的盟友。選前馬哈蒂爾承諾，若希盟執政，他不僅會幫助安瓦爾申請特赦，還會在兩年之后將總理之位交付安瓦爾。果不其然，有了馬哈蒂爾帶領的土著團結黨加入，憑著馬哈蒂爾主政大馬近23年期間在傳統馬來人群體中積累的強大號召力，希盟成功掀起了撲倒國陣的全民海嘯。

眨眼間，兩年前的交棒之約就快到來。在這一年多來，希盟短期執政成績不佳，讓不少支持的民眾大失所望。民心持續流失，在日益分化的局勢下，占馬來人大多數的保守派，明顯并不待見持開放立場的安瓦爾。而在人民公正黨內部，還有馬哈蒂爾刻意拉攏的阿茲敏與安瓦爾作對。坐不住的安瓦爾，頻頻在公開場合就敏感的總理交班議題旁敲側擊，卻只能眼看政治手腕更為老練的馬哈蒂爾使著拖延戰術。

3月1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國家皇宮，慕尤丁（前左）出席就職儀式

2月26日，馬來西亞必打靈查亞，安瓦爾（中）出席記者會后離開

2月21日周五，希盟召開了截至馬哈蒂爾請辭總理之前的最后一次主席理事會會議。從事后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來看，安瓦爾發動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與誠信黨，釋放出強烈的逼宮信號。在新聞發布會上，面對何時移交總理權力的問題，馬哈蒂爾保持此前強硬的口徑，稱交棒的時間在今年11月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會議之后，沒有給出具體的時間表。

隨后的周末兩日，所有分屬不同陣營的執政、在野黨派沒有絲毫顧忌，開始了高密度的政治聚會活動。就在2月23日，親馬哈蒂爾的土著團結黨、人民公正黨阿茲敏派系、馬來民族統一機構（以下簡稱“巫統”）、伊斯蘭黨、砂拉越政黨聯盟，以及在國會占有9席、與希盟共組聯邦政府的沙巴人民復興黨，召開內部會議，晚間還堂而皇之在豪華飯店舉行晚宴。到此時，希盟瓦解的危機已是顯露無遺。

面對安瓦爾不斷逼宮的壓力，馬哈蒂爾主動抽離自己在希盟的政治勢力，致使后者遽然面臨執政地位不保的危機，逼迫安瓦爾做出妥協。而同時，馬哈蒂爾又授意與砂拉越政黨聯盟交好多年的阿茲敏向巫統、伊斯蘭黨示好，伸出聯合執政的誘人橄欖枝。在馬哈蒂爾“兩面騎墻”的曖昧態度下，執政、在野雙方一時間摸不透他的真實意愿，出現不約而同期盼他繼續留任總理的奇妙局面。

這時的馬哈蒂爾恐怕沒有想到，僅僅數日后，耍弄權柄的他就將嘗到大權旁落的苦澀滋味。

“兩面騎墻”權謀失敗

實行議會內閣制的大馬政壇上，風云人物來來往往，吸引無數目光，他們的身邊似乎總見得著慕尤丁的身影。沉浮政壇40多年，相比其他政客，慕尤丁被馬國政情觀察者形容為 “更加虔誠，更加安靜，但缺乏魅力”。

2015年，作為副總理的慕尤丁罕見公開批評他追隨了6年的總理納吉布，后者因“一馬發展基金”一案卷入涉眾甚廣的腐敗丑聞。被納吉布從內閣除名并結束數十年巫統黨齡后，慕尤丁與同為巫統“叛者”的馬哈蒂爾結盟，創建土著團結黨并加入希盟，一人任土團黨榮譽主席，一人任土團黨主席，助力希盟在2018年大選中，終結了國陣在馬來西亞歷時61年的統治史。

與馬哈蒂爾和安瓦爾來回反轉的恩怨情仇類似，昔日共享叛出巫統經歷的馬哈蒂爾和慕尤丁兩人，建立黨內同僚正副手關系尚不到4年，又是多年明里暗里的政治盟友，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劇變中反目成仇。

就在3月1日上午，慕尤丁在國家皇宮正式宣誓就任馬來西亞第八任總理后，馬哈蒂爾發表聲明稱：“我感到被背叛，尤其是對于慕尤丁。他用了很長時間策劃這一切，如今他成功了。”

如此戲劇化的場面，讓人想起電視劇《紙牌屋》里的一句經典臺詞：“反目的朋友才是你最可怕的敵人。”

然而，大馬政壇這場有些許冷幽默的權斗棋局發展至今，還未到終盤的時刻。至少從馬哈蒂爾的公開動作來看，在操弄以退為進策略、垂涎更長總理任期失敗以后，他步履不停地串聯國會內外，聲稱已經獲得下議院114名議員的支持。同時，不甘心的他還亮出了后招，表示將在國會復會后的第一時間，提交針對新任總理的不信任動議，以此來驗證看似撿了個大便宜的慕尤丁，是否真的在國會獲得過半的贊成票。

而在另一邊，有可能就此失去角逐總理最后機會的安瓦爾表示，希盟亦決定在國會復會后，提交對慕尤丁的不信任動議。根據馬來西亞憲法，總理由最高元首任命，必須是一名“在最高元首看來應該會得到國會下議院多數議員信任的議員”;如果總理不再獲得國會下議院多數議員的支持，就必須遞交辭呈，除非最高元首在這名總理的建議下解散國會。

民選的希盟政府倒臺，出現了所謂的后門政府。

看上去，誰都不想讓慕尤丁在總理的寶座上坐得安穩，但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馬哈蒂爾與希盟兩方就這一結果做出表態后，國會下議院議長阿里夫發言稱，原定于3月9日的國會“不太可能”如期召開。反對者針對慕尤丁的攻勢，將無法按計劃部署展開。

原因呼之欲出，這場由高層引發的政治危機演變太快，震蕩大馬全國。在馬哈蒂爾陣營、希盟三黨、巫統、伊斯蘭黨等之外，另有一股具有相當分量的勢力，也許是出于平定時局的考慮，意圖給這場欲罷還休的權力紛爭大戲，打上“劇終”的字幕。

“坐收漁利”還是“短命過渡”？

“慕尤丁長期是巫統的重要領袖，在國陣政府中擔任過副總理，也曾在希盟政府里擔任要職。但他的人望只能算差強人意，并非各方陣營都能接受的總理人選。” 在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研究員、馬來西亞族群政治專家石滄金看來，馬來人政黨內部的分裂愈演愈烈，馬哈蒂爾與安瓦爾明爭暗斗，給了慕尤丁從中“漁利”的機會，加之馬哈蒂爾的出格言行得罪了王室，最終讓最高元首選擇了推崇馬來至上主義、不是那么鋒芒畢露、資質平平的慕尤丁。

在2018年5月9日，馬來西亞議會大選投票日當天，共有逾1200萬選民奔向投票站，投票率高達82.32%，創下馬來西亞歷屆大選最高投票記錄。選舉結果出爐后，時任總理納吉布平靜接受敗選結果，并向馬哈蒂爾表示祝賀。足以載入大馬史冊的這次大選過后，穩居東南亞前五經濟體的馬來西亞，成功完成獨立建國61年來的首次政黨輪替，實現權力轉移平穩過渡，外界對此評價甚高。

但本輪動蕩開始以來，對于馬來西亞多元族裔價值觀受阻的擔憂聲音開始涌起。從長遠來看，慕尤丁的當選，僅僅是作為一個過渡人物穩定局面，還是將會對馬來西亞的政治生態產生深遠影響？

大馬民主政治的倒退？

石滄金告訴筆者，慕尤丁是保守的馬來人至上主義者，外界尤其是華人不看好他的統治。“如果他能協調各方利益和立場，穩住大局，使國家政治、經濟發展步入正軌，那他‘善莫大焉，會最終贏得民眾支持。如果他讓民眾普遍不滿的巫統、伊斯蘭黨強勢回歸，仍可能會引起馬國政局動蕩，他也可能是短命的過渡總理。”

盡管此前加入了希盟，在馬哈蒂爾領導下，土著團結黨仍是信奉馬來民族主義的單一族群政黨。“作為土著團結黨黨主席，慕尤丁被王室選中擔任總理，對馬來西亞民主政治發展并非有利：慕尤丁政府是馬來穆斯林為主的政府，它只是代表馬來穆斯林利益，所以，慕尤丁當權可能會進一步加強已經右傾化、馬來人至上主義和伊斯蘭化的馬來西亞政治走勢，對處于被動和邊緣化的華人、印度人等少數族裔的政治前途也將不利。”石滄金向筆者表示，慕尤丁的上臺使馬來西亞的民主再次遭遇頓挫，也可能會使馬來西亞政局陷入一定時期的內耗，因而影響國家穩定、發展，甚至可能使馬國掉入“中等收入陷阱”難以自拔。

石滄金認為，民選的希盟政府倒臺，出現了所謂的后門政府，只能說是馬來西亞民主的倒退。“這個后門政府是經由代表馬來人、伊斯蘭教、保守的皇室任命的，所以，慕尤丁的上臺可能暗示著今后以馬來至上主義為核心表征的種族主義、伊斯蘭化乃至王權的強化，實質上也可能是馬來西亞逆民主化趨勢的延續甚至加強。”他表示，盡管目前有論者認為馬哈蒂爾時代已經過去，馬來西亞應該不會再出現馬哈蒂爾那樣的威權統治者，但馬國政治的逆民主化趨勢走向還是需要謹慎觀察。

他同時向筆者預測，慕尤丁將更傾向于以昔日國陣的政黨結構為依托來組閣，讓巫統、伊斯蘭黨重返執政聯盟行列。“就看他在何時以何種方式來運作，他可能會盡量避免外界尤其是希盟的強烈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