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旖旎
【摘 要】以純情浪漫風格著稱的日本導演巖井俊二在《燕尾蝶》中放棄了延續純情路線,轉而加入了大量殘酷血腥的現實性成分。但由于貫穿巖井作品始終的浪漫情懷,使這部影片雖從現實生活中攝取素材,卻又不限于現實,而是將高于生活的藝術構思融入作品,使故事的虛構性與題材的現實性有機結合在一起,令影片既不游離于時代的關注熱點,又不乏超越現實的夢幻和神秘。本文試圖從《燕尾蝶》開放性的拍攝視角和影像上的殘酷美學特征出發,指出影片不囿于傳統日本影片的表現內容,而是在日本背景設置下開放性地安排不同國籍、不同種族的角色,使用各種語言的獨特表現手法,探討影片的開放性特征:一方面構架于日本社會形態之上,依然具有日本傳統風格;另一方面,多元化的情節和角色也使影片的意旨具有了一定的普泛意義。
【關鍵詞】燕尾蝶;開放性視角;現代感拍攝;殘酷美學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06-0064-02
一、開放性的普泛關注
巖井俊二在《燕尾蝶》中假設了一個安置在日本的社會背景——“圓都”。在“圓都”里充斥著為了金錢而離鄉背井、拋棄國籍的邊緣人。他們的生活卑賤,多半是妓女、殺手、吸毒者和孤兒,既不被正統日本人和日本社會所接受,也無法回到自己的祖國,像無根的浮萍一般在惡劣混亂的生活環境中依靠混雜的語言來交流,從事著低微或違法的勾當,被統稱為“圓盜”。但他們并不是巖井批判和指責的對象,相反卻以與正統相悖的眼光來看待和關懷他們,尋找他們追逐金錢的真正動機——為了夢想。這是生存的夢想,是迫切求得合法正當的體面生活的夢想,是渴望得到身份認同的生存的夢想。這些邊緣人的痛苦與絕望,掙扎與抗爭,正由于“圓都”背景的虛構性而具有了普泛意義。這些失去家鄉、失去祖國、失去根的邊緣人,并不僅限于日本,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可能存在流落異鄉的“圓都”人。他們在充滿種族歧視與暴力的惡劣環境中艱難生存,為了得到社會的認可不擇手段地追逐金錢,卻在瘋狂中迷失了自己,無法找到真正的幸福,陪伴他們的只有畸形、扭曲的生活。
影片不但展示了“圓都”人無根無尊嚴的生活境遇,還向觀眾呈現了這樣一種人的生存困境:“圓都”樂團的成員雖然都是西方血統,具有西方人的容貌,但卻生于日本,長于日本,甚至不會說自己祖國的語言。如果說“圓盜”還有自己祖國的語言可以說,還有自己的家鄉可以懷念,那么這些生長在日本的西方人更可謂無家可歸的“異鄉人”。
事實上,影片中展示的邊緣人群并不局限于日本社會,導演所意欲揭示所有處于這種境遇的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理狀態。因此,影片打破了日本社會形態的局限,擺脫了日本影片情節內容的束縛,具有了一種開放性的普泛視角,發人深思,予人警醒。
二、富有現代感的拍攝手法
巖井俊二通過電影語言各種表現手法展現出影片內容上的開放性,同時令影片在形式上也極具現代感。《燕尾蝶》通篇運用不穩定的晃動鏡頭進行拍攝,這一表現方式在影片開頭就顯示出應有的效果,以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氣氛奠定了全劇的基調,營造出混亂躁動的氛圍。
影片初始,以快速切換的俯瞰大全景鏡頭展示了東京港的工業城市景象,不但采用了黑白色懷舊的色調,并且運用晃動鏡頭以及歪斜的角度來展示畫面,伴隨英文解說和偶爾出現英日文混雜的不規則字幕,預示著這是一個混亂嘈雜的社會環境,時刻潛伏著躁動不安的情緒。這一背景渲染與寧靜內斂的傳統日本風格完全相悖,展現出具有開放意義的現代特征。
在喧囂擁擠的“Yen Town Club”里,不僅有時而晃動、時而戛然靜止的特寫鏡頭,有多機位、多角度快速剪切下呈現的嘈雜景象,還有不時高度旋轉的鏡頭,夸張的面部特寫,再配以節奏強烈的輕搖滾,呈現眩暈感和混亂感。酒吧里擁擠的人群,紛亂的燈光,喧鬧的音樂通過動態鏡頭得以展示,“圓都”人群浮躁空虛的精神狀態也展露無遺。巖井利用紛亂混雜的場景暗示了“圓都樂團”成員們夢想實現的狂歡心態,預示著在紛亂的浮華和喧鬧背后,惡運正在慢慢臨近。由晃動畫面和多角度剪輯呈現出的“鴉片街”景象,在低沉壓抑的音樂中令人不寒而栗:臟亂、污濁的狹窄過道;不時發出的凄厲慘叫;毒癮發作而失去理智的癮君子;面目扭曲的吸毒者以及橫陳于過道中的死尸……這一切恐怖的景象都是從晃動的鏡頭中得以呈現,通過鳳蝶的視角表現出混亂污濁的真實面目——這就是“圓都”人的生活。
鳳蝶在醫生的引導下逐漸進入回憶的片段里,晃動的鏡頭配以黃綠色調巧妙地描繪了鳳蝶不堪回首的童年記憶——關于蝴蝶的記憶。在她努力回憶的初始,影片運用了與開頭相似的處理方式,即用倒置的畫面,搖移的鏡頭,不同的色調以及快速剪接在一起的閃回,將各種景物羅列在一起,穿梭于現實與回憶之中,象征了雜亂,斷裂和一幕幕轉瞬即逝的回憶片段。在這里,影片采取回憶與現實不斷交替的方式,并用兩種不同的色調加以區分——柔和的紅黃色代表平靜的現實,不協調的黃綠色調則代表了痛苦的童年回憶。這兩個時空的拍攝也運用了對比手法:靜止鏡頭用來表現現實中平靜的講述,而回憶則采用大幅度的晃動鏡頭表現起伏不定的心緒。由此而引出了幼年鳳蝶絲毫沒有樂趣的童年,以及她過早被殘酷的現實生活剝奪了童真的悲慘境遇:在本應自由無慮的童年,卻只能被反鎖在浴室里獨自玩耍。那只碰巧飛進來的蝴蝶引起了她的童心,也帶給她快樂的希望。這只蝴蝶實際上承載了鳳蝶的天真和夢想,它是自由自在和美好生活的象征。然而在愈來愈頓挫急促的音樂節奏中,在晃動旋轉的鏡頭中,蝴蝶被夾死在猛然關閉的窗縫里,一切驟然靜止,一切轟然毀滅。在隨后又緩緩響起的音樂聲中,一片殘缺的翅膀輕輕落在鳳蝶胸前,象征她失去了愛、失去了夢幻、失去了幸福的童年。回到現實當中,那一片殘缺翅膀已被完整的蝴蝶紋身代替——成年的鳳蝶終于可以告別痛苦的童年回憶,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除了運用得當的動態鏡頭手法,巖井俊二在表現男主人公飛鴻的命運時,還巧妙地將情節后置,使飛鴻這個平凡卑賤的“圓都”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達到了高潮。飛鴻莫名其妙從警局被放走,在狂喜奔跑時被不經意回首的景象吸引,遲遲不能挪動腳步。影片在這里使用的是俯角度拍攝,按照常理在表現了飛鴻的反應之后,應當馬上剪接飛鴻看到的事物,以此交代劇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巖井卻直接切到下一個情節中去了。也許觀眾就此忽略,并不在意這一情節的缺失,但在飛鴻被警察毒打,在獄中呻吟時,他駐足而立的一幕隨著其回憶再次上演。這一次,缺失的鏡頭得以出現:那是伴隨著《My Way》的旋律緩緩上升的一支廣告牌,上面的圖像是固力果胸前的蝴蝶。那蝴蝶慢慢上升,好像飛起來一般,帶著“圓都”樂團的字樣在空中飄蕩,是飛鴻這些“圓都”人夢想的實現,是人生的全部希望,也是他們得到身份認同的標志。期盼的夢想就在眼前,它那么近,仿佛觸手可及,而又那樣飄忽不定,像夢一樣朦朧,緊緊吸引著飛鴻,令他沉浸于其中不能自拔。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飛鴻在腦海中不斷循環著這一場景,伴隨著給他希望和歡樂,也帶給他痛苦和死亡的《My Way》,是他執著于夢想的真實顯現。這時觀眾會恍然發現,巖井將第一次出現的情節作為了一個鋪墊和伏筆來處理:第一次情節的缺失使第二次的補缺更能引起觀眾的注意,給予受眾更強的震撼。這種“隱而不發”的悲情美其實正是巖井俊二電影風格的延續,它不但是人物的絕唱,也是全劇的高潮。
類似的極具現代感的電影表現手法滲透于影片的各個場景中,成為影片成功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其中動態的跟拍鏡頭和對時間空間的交叉剪輯使影片呈現出與夢境無限接近的觀感,十分接近麥茨提出的“半夢狀態”理論。在《想象的能指》中,麥茨把電影稱為“半夢狀態的幻想、想象的狀態、想象的能指”[1],以精神分析為模式,解釋了電影機制主體觀看過程和主體創作過程中的心理學。運用這種動態的拍攝手段,充分體現了巖井積極參與敘事的創作態度,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創作對象的主觀理解和寄予其上的情感。
三、溫情與殘酷的融合體
巖井俊二的影像風格歷來以純情浪漫著稱。然而在《燕尾蝶》中,與純情緊緊相隨的卻是極其血腥的暴力場面。一般意義上來說,純情與暴力,溫情與殘酷屬于截然不同的風格,很少能在一部影片中都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但是巖井俊二往往糅合得十分巧妙。
固力果在“青空”聚會(“圓都”人的聚會)時清唱著甜美的《南海姑娘》,周圍不論是做著卑微低賤生計的窮苦人,還是心狠手辣的殺手,冷酷無情的違法者,在這一刻,都安靜地聆聽這美妙的歌唱,仿佛心靈都受到了凈化,回到了生命純凈的初始。飛鴻、固力果和鳳蝶等人在一起愉快勞作的溫馨場面,配以純情歡快的樂曲,讓人捕捉到“圓都”人難得的輕松美好時刻,那一刻的幸福與最終的悲慘命運則加倍令人心痛惋惜。這種溫情與殘酷并存的獨特風格使《燕尾蝶》帶給人復雜的觀看感受和體驗,并充分調動觀眾與影片的交流,讓他們在強烈的對比中體驗、感受、補缺和思考。
與溫情相對,殘酷的場景在影片中充滿了暴力的氣息。無論是槍戰還是肉搏,都呈現給觀眾血淋淋的感官體驗,令人難以接受。這些場景推究其存在原因,不僅是影片內容本身的需要,也是與日本民族傳統的“菊花”與“刀”精神相符。露絲·本尼狄克特在《菊與刀——日本文化面面觀》中提到:“日本人生性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愛美,既蠻橫又有禮,既頑固又能適應,既馴順又惱怒于被人推來推去……”[2]在《燕尾蝶》中,這種極端化的雙重性格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這也從側面證明,巖井的影片雖然打破了諸多傳統表現內容和方式,但仍帶有濃厚的日本傳統色彩和民族特征。
四、結語
《燕尾蝶》因其多元化和開放性的特征在日本電影中獨樹一幟,它特有的仿佛油畫構圖的遠景畫面,以及時而色彩斑駁,時而又昏暗灰黃的色調處理都配合著故事情節的推展,使觀眾的遐想自由地穿越于影片構筑的現實與非現實的世界之間,既思索日本與世界的關系,又考量日本傳統文化與社會體系的得與失,并在思考的同時盡情地品味影像的藝術性。影片用充滿現代感的表現方式毫不留情地對“圓都”眾生態進行了解剖,不僅僅為觀眾呈現出觸目驚心的場面,更多的則是引起觀眾對這黑暗都市的觀照與思考。
參考文獻:
[1](法)克里斯蒂安·麥茨 著.王志敏 譯.想象的能指——精神分析與電影[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89.
[2](美)露絲·本尼狄克特 著.北塔 譯.菊與刀——日本文化面面觀[M].上海三聯書店,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