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偉
從出生那年算起,這已是老人經歷的第92個寒冬。與過去的每一個寒冬一樣,老人“小氣”得連空調都舍不得打開,依舊緊裹著有些褪色的老舊棉服安坐在沙發上。老人用溫潤有些濕冷的雙手拉住我時,那股淡淡的熱量傳向我的掌心,綿柔卻堅定。一張口,老人的心緒汩汩而出,滿是對時光細嚼慢咽近百年的從容不迫。
老人名叫周永開,離休前曾任達縣地委副書記、紀委書記。他和老伴兒吳應明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入黨的老黨員,做過地下工作。沒見到本人以前,我怎么都無法想象走過了近八十年革命生涯的周永開夫婦竟是這樣一對尋常的鄰家老夫妻。
“雖然得罪少數人,但讓黨和人民滿意就行了”
一小時后,老人要到達川實驗小學給孩子們講一堂課。沒有電梯,必須步行下樓。從五樓到一樓,周永開一步沒停,大氣都沒出。從小區門口到??吭诼愤叺能囕v還有20多米距離,周永開像是被歲月催促的“老頑童”,竟然小跑起來,“讓人家等著不好”。
那是一堂紅色教育課,周永開講了半個多小時,聲如洪鐘。對我們而言,他講到的很多人都是定格在歷史書上的先烈和前輩,但那些人很多都曾是他的戰友。講到動情處,他不禁抹了抹眼睛?;蛟S只有經歷過那份篳路藍縷的人才能理解,是怎樣的深厚沉淀才能讓他的漫長歲月以這樣一種方式奔騰而出……
1945年初秋的一個黎明,在川北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王樸庵領誓下,十七歲的周永開宣誓入黨。在那個特殊環境下,宣誓必須刻意壓低聲音,但周永開的血液卻為之“燃燒了一輩子”。上世紀80年代,周永開被任命為原達縣地區紀委書記。作為當地黨的紀律維護群體的“頭雁”,他主持查處了當年轟動全國的達縣地區罐頭廠廠長李作乾違法亂紀案。
“李作乾是原達縣地區罐頭廠廠長,頭頂光環無數,從中央到省、地、縣拿的獎狀有50多張。但這樣一個人卻喪失黨性原則,違法亂紀?!?984年,收到群眾舉報后,原達縣地區成立調查組進駐罐頭廠,周永開任組長。“‘保護傘天天來阻攔。我們頂著壓力把案情查清后,在對李作乾的處理上又出現分歧?!?/p>
“這樣的人如果不辦下來,我這個紀委書記也不干了,陪著鄉親們一起進京‘告狀?!痹跒榘盖檎匍_的多次黨委會上,周永開拿出確鑿證據,證明李作乾不僅違紀更涉嫌違法?!昂髞恚钭髑淮斗ㄞk,罐頭廠放了三天鞭炮?!?/p>
擔任紀委書記是黨交給他的光榮任務,“這個任務很考驗人,”周永開看得很透,“雖然得罪了少數人,但能讓大多數人滿意,能讓黨和人民滿意,就行了。”
“黨員永不離休,要把綠色還給大山”
“人可以離休,共產黨員永不會離休。”1991年,周永開從原達縣地區紀委書記任上離休?!拔也?0歲出頭,難道就養老去?那不成了‘老廢物了?”如何再為老百姓做點兒事兒?他把目光投向了灑滿烈士鮮血的花萼山。
海拔2380米的花萼山位于大巴山腹地的萬源市,是長江中上游兩大一級支流嘉陵江和漢江的源頭分水嶺。億萬年造山運動堆疊的褶皺將一座座大山揉成了一塊塊“千層餅”,巖層間隱約可見的貝類化石伴隨山谷風聲吟唱著古老地質歷史的歌謠。遍布蔭蔽角落的苔蘚和地衣令這座大山格外濕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們才攀上山峰。
眼前的花萼山林木蔥郁,此起彼伏的野生動物叫聲與山腳下農民家的狗吠雞鳴相映成趣。任誰也難以想象,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花萼山卻是另一番模樣?!澳菚r候窮,當地老百姓就把樹砍掉當柴燒,開荒種糧食,生態破壞嚴重?!?993年11月的一天,離休兩年有余的周永開登上花萼山,本想開發大山搞旅游帶領鄉親們致富的他被眼前的景象刺痛,“這還是那個聞名遐邇的地方嗎?我們要把綠色還給大山!”
保護這座早已千瘡百孔的大山談何容易!此后半年時間里,周永開不知往花萼山里跑了多少趟,苦口婆心勸導鄉親們“要保護生態環境”。別看當時他已年過花甲,性子依舊火爆。眼見好說歹說沒啥效果,他“憋不住炸毛了好幾次”,有時甚至還要臉紅脖子粗地和鄉親們“唇槍舌劍”一番。
花萼山的老百姓為啥沉溺于“靠山吃山”的慣性思維里難以自拔,說到底還是因為沒有恰當的脫貧致富途徑。想讓鄉親們放棄砍樹開荒的“舊路”,就必須為他們找一條通往康莊大道的“新路”。面對滿山的寶貝——各種珍貴中藥材,周永開有了主意。萼貝價值高,是花萼山的“原住民”之一,以前都是野生繁殖,為啥不人工培育呢?
1995年,周永開買來一批萼貝種子,帶到大山腹地的項家坪村,時任花萼山項家坪村文書的項爾方還記得“當時鄉親們都沒啥熱情”。為了說服鄉親們,周永開就找村干部“開刀”,“從早講到晚,最長一次他連續講了八九個小時,飯不吃、水不喝”。吐沫星子翻飛卻沒啥效果,萬般無奈的周永開找到村民李如銀:“老李,你先試種。我聯系了一家中藥材種植基地,你去學,費用不用操心?!崩钊玢y硬著頭皮種了一塊地,結果成效不錯。于是許多人家紛紛種起了萼貝。如今,項家坪村成立了川陜萼貝專業合作社,萼貝年產值數百萬元。
“要是他不來,花萼山不是這個樣子”
從登上花萼山那一刻起,周永開就開始了他的“守山人”生涯?!罢f是守山,更像是巡山,到處查看有沒有毀林開荒的情況發生?!彪m然個別老百姓“煩他”,但他一直沒放棄。沒過多久,退休干部余世榮、退伍老兵楚恩壽兩名同志跟隨他踏上了保護花萼山的征程。
山上的條件異常艱苦。有時候巡山一巡就是一整天,餓了吃干糧,渴了喝山泉,累了休息一小會兒再繼續趕路。晚上只能將木板鋪在地上,墊上棉絮睡覺。山高氣寒,這三個老伙計時常感冒咳嗽?!翱刹荒苁聝簺]辦好就把這把老骨頭‘交代在了大山里。”對個人生活一向甚為“摳門兒”的周永開竟然花錢買了三間破舊民房,鄉親們笑他終于為老伙計搞了個“體面”的棲身場所。
有了“根據地”,周永開在大山里牢牢地扎下了根:“一上山就半年不下去,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查看?!笔畮啄陙?,周永開走遍了花萼山11個鄉鎮30多個行政村51個村民小組,挨家挨戶宣傳生態環境保護理念。日子久了,鄉親們逐漸喜歡上了這個老頭兒,每年不見他幾次,大家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泥腿子再勤快也架不住年事已高。一年又一年,花萼山的鄉親們發現周永開的步速越來越慢了。不知從何時起,周永開手上多了個伙伴——拐杖。1995年初,為了再對山上冬季資源摸一次底,周永開帶著一名向導徒步穿越花萼山,途經國家梁、小窩凼、長池子、九龍池等險要之地,最后不小心深陷在積雪中動彈不得,送到醫院后經過緊急搶救才蘇醒過來?!暗诙煳倚褋碚易约旱墓照葴蕚湎麓?,發現杖底與以前不一樣了,提起一看,杖底多了一顆防滑鐵釘?!闭勂鸲嗄昵暗倪@件事,周永開仍無比激動,“我的19根拐杖上都有老百姓悄悄釘上的防滑釘。”
痊愈后,周永開又鉆進花萼山當他的“守山人”去了。十多年后,周永開有一次真的“差點兒把老命‘交代在了他篤愛的大山”。2006年的一天清晨,78歲高齡的周永開起了個大早,便獨自一人拄著拐杖上山巡護去了。清晨的山路泛起了露水,濕滑異常,周永開一腳踩空便栽進了近3米高的石坎下:“腦袋砸在地上,動彈不得,連呼救的力氣也沒有了?!?/p>
過了好一會兒,村民蔣大兵家的大白狗“巡查地盤兒”到了石坎旁邊,望著這個經常和自己玩耍的“老熟人”,大白狗極為靈性地沖著主人家方向吠叫不止,鄉親們紛紛趕往狗吠傳來的方向,發現了滿頭鮮血、不省人事的周永開。大家立即用簡易擔架接力把他扛進了醫院。經過三個多月的治療,周永開基本康復。當鄉親們再一次看到他走在山路上,才算放下心。
二十多年,周永開與花萼山以及花萼山上的鄉親們早已難以分離。在他的帶領下,項能奎等5名村民主動加入護林行列,成了義務護林員,村民們逐漸養成了保護山林的習慣和自覺,每逢季節適宜,大家就要上山植樹。在一個山坡上,周永開早早就認領了1300畝坡地,種滿了各種林木6萬株,鄉親們稱之為“清風林”。就在第一批樹苗長到碗口粗的2007年,花萼山成功建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如今,生活有滋有味的鄉親們對周永開充滿了敬意。用蔣大兵的話說,“要是他不來,花萼山保證不是這個樣子,花萼山人民也不是這個樣子”。
“守山人”守出好苗子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高山上的樹木生長速度比較慢,可這里孩子的成長速度卻不會比平原上的慢。在花萼山守山護林的歲月里,周永開一邊植樹護林,一邊捐資助學,與小樹苗一同長成參天大樹的還有一茬一茬的山里娃。
現在在萬源市委巡察辦工作的蔣寧聰患有先天性近視,祖祖輩輩居住在大山里的家人一直以為他有殘疾,小學畢業他就“被輟學”了。巡山途中的周永開聽說后,將他帶到達州醫院檢查。一副眼鏡架在鼻梁上后,蔣寧聰的世界從此變得清晰。然而家庭困難的他依然難以繼續學業,周永開二話沒說就開始資助他。眼鏡幫蔣寧聰看清楚了世界,周永開則幫他堅定了求學的決心,最終他成為花萼山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
“黨性淬煉精神?!敝苡篱_的工作經歷讓蔣寧聰對紀檢監察工作心馳神往。經過一番努力,他終于成為一名優秀的紀檢監察干部。鄉親們說,蔣寧聰那些娃娃就是“守山人”周永開“守”出的好苗子。
不光是花萼山里,大巴山區哪一個困難學生不曾牽動著周永開的心呢?2014年,周永開在巴中化成小學散步時,看到一名學生孤零零地坐在操場角落里,經過向老師詢問才得知那孩子是因家庭條件非常差而自卑。窮困人家長大的周永開告訴那孩子:“人窮,但志不能窮。”從那年起,每年開學,學校都會準時收到周永開寄去的用于資助那孩子的3000元錢。不僅如此,周永開還在巴州區奇章中學、化成小學倡導設立“共產主義獎學金”,用于獎勵優秀骨干教師和品學兼優的學生。這十多年來,周永開先后捐資18.9萬余元資助山里的貧困學生。
在別人眼里,周永開“挺有錢”“到處撒錢”。但這個老人對自己和家人卻是出奇的“摳門兒”。結婚七十七年,老伴兒沒收到過一件首飾;三十多年來,孫輩沒收到過爺爺的一分壓歲錢。甚至連他自己應得的待遇,周永開都“推出去”了。周永開居住的房子還是上世紀80年代分配的,2005年,達州市紀委集資建房,論資歷和職級,周永開可以第一個選。但周永開執意要求“退出”。孫女周婧問他為啥,他說:“我又不是沒地方住。我退出了,年輕同志就多一個機會嘛?!?/p>
相差整整一個甲子的周永開和我相處得融洽而投機,老人家似乎早已把我當成忘年交。當我問“近百年的人生,還有啥想干的事兒”時,周永開抬起眼不假思索地告訴我“再上一趟花萼山”,說罷哈哈大笑。“我是放不下那座大山了”,這句淡淡的話語聽不出一絲波瀾,然而周永開渾濁的眼睛卻慢慢變紅了……
又到一年深冬時節,五座山頭構成的大山花萼暫時失去了絢爛的色彩。霜雪路滑,已經92歲高齡的周永開很難再爬上花萼山了。當東風吹來,清風林新葉的歡笑必將帶去大山的問候,因為這座大山和這個老人的心早已連在一起。
花萼山上養花的村民告訴我,花的最外一輪葉狀構造稱為花萼,包在花蕾外面,保護花蕾;花兒開放以后,姹紫嫣紅,花萼卻會自動退至花的下方乃至枯萎掉落,“從不爭搶顯要位置,卻是絢麗的最佳保衛”。在鄉親們心里,周永開就是花萼山的“花萼”,永不凋萎的“花萼”。(責編/馮雅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