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中國的環境史研究出現了一些新的動態:一是環境史專題實證研究成果大量涌現;二是更加深入地探討環境史研究的主旨關切及學科體系構建等問題;三是包括社會史、城市史、全球史和經濟史等歷史研究領域,生態轉向的趨勢愈發明顯和突出;四是區域環境史繼續受到重視,整體環境史建構也被提上議程。本期的“環境史理論與方法研究”筆談,包括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暨生態文明研究院王利華教授、清華大學歷史系梅雪芹教授、云南大學西南環境史研究所周瓊教授、遼寧大學經濟學院暨生態文明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滕海鍵教授的四篇環境史專題文章。王利華教授的《“盲人摸象”的隱喻——淺議環境史的整體性》探討了環境史研究實踐中如何運用多學科手段和實現“整體史”的學術目標這一令人困擾的問題;梅雪芹教授的《生態生產力標準——環境史研究中歷史評價尺度的創新及其意義》從環境史角度討論了歷史評價尺度的轉換和創新問題;周瓊教授的《區域與整體:環境史研究的碎片化與整體性芻議》探討了環境史研究碎片化與整體性的辯證關系;滕海鍵教授的《論經濟史研究的生態取向》論述了經濟史研究生態取向的內涵和趨勢、價值和意義。這四篇文章聚焦于環境史研究的前沿問題,各自提出了獨到見解,希冀對促進環境史研究能有所啟發。
“環境史是什么”?這個問題幾乎一人一個見解,百人百種說法,或許永遠沒有統一標準答案,但是并不奇怪。①回顧史學史可以發現:許多世代以來,史家一直都在追問“什么是歷史”“歷史學是什么”?至今紛紜聚訟,莫衷一是。歷代史學家重復追問同一問題顯然并非愚笨,亦非故弄玄虛,而是由于歷史包羅萬象。一切事物都有歷史,此刻之前都已成為歷史,歷史幾乎就是一切。歷史學并非憑著若干技藝即可畢其功業并且一勞永逸的學問,而是需要與時俱進、不斷守成開新的千秋志業,并且必然產生各種不同知見。只要人類尚存,歷史探索就不會止步;只要人類遭遇新的挑戰,新史學命題和分支也就不斷產生。
與其他諸史不同,環境史家不愿囿于“歷史是人的歷史”這個藩籬。他們跨出人類社會,進入其他生命世界乃至無機界,了解以往知之甚少的自然。這并非跨界獵奇或逐時邀功,而是履行歷史學家固有職責:人與自然的關系原本即是兩大基本歷史關系之一,歷史學家有義務進行系統解說。然而這一主題變更,不僅意味著轉換思想方向,還要求擴大學術視野,改變研究方式,重組學術資源,開展綜合研究。于是它不僅被認為是一種新史學,更被特別貼上了兩個重要標簽——“多學科”和“整體史”(首先是環境史家自命)以區別于其他史學研究。“多學科”是手段,“整體史”則是目標,至少是重要目標之一。但在實踐中如何運用和實現,卻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問題。這里略談幾點粗淺意見供同道批判。
一、“整體史”期待與現實困境
對歷史學家來說,動輒聲明“多學科”甚是無謂。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本是統一整體,過去的一切都統歸于歷史,包括人類史和自然史。歷史學家并無專屬領地,其唯一思想邊界是“當下”與“過去”之間那條不斷移動的界線;除了縱深性,歷史學方法并無其他特性。過去的一切都可能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而一切學科的方法都有可能被運用于歷史研究,它原本就是多學科的。早在中國近代史學創立之初,就有史家指出史學是“合一切科學而自為一科者也”。
清末京師大學堂史學教習陳黻宸就指出:“無史學則一切科學不能成,無一切科學則史學亦不能立。故無辨析科學之識解者,不足與言史學,無振厲科學之能力者,尤不足與興史學……讀史而兼及法律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物理學、輿地學、兵政學、財政學、術數學、農工商學者,史家之分法也;讀史而首重政治學、社會學者,史家之總法也。是固不可與不解科學者道矣。蓋史一科學也,而史學者又合一切科學而自為一科者也。”
人類自從擁有自我意識,開始分辨物我,就以不同方式認知世界,而重視對以往經驗的整理是“人之所以為人者”的重要標志之一。在漫長時代中,人們主要通過經驗直覺和內心感悟來認識世界,模糊性和整體性同時存在,而史學對思想知識曾經具有很大統合性。近代以來,產業、職業分化促進了學術分工,“分科治學”成為主流,學科、專業不斷分化,認識世界的方式、工具和手段也愈來愈多樣化,在推進人類認識不斷細化和深化的同時,亦導致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不斷割裂,包括自然與歷史分離,原本博綜天人的史學逐漸遭到肢解,早在19世紀中期就已經引起馬克思、恩格斯的警惕和批評;
馬克思指出:“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象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過去的歷史觀“把人對自然界的關系從歷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歷史之間的對立”。20世紀中期,英國學者斯諾更批評“兩種文化”分離造成巨大鴻溝。
西方思想界包括環境史學家對“兩種文化”割裂的弊病討論已久。英國物理學家兼作家斯諾的批評經常被學人提及,國內學界亦時有評述。
20世紀以來,歷史學一方面不斷被分割,另一方面又在不斷融攝,各類專史如同雨后春筍勃發,條塊析分的歷史成為主流,只有極少數雄心勃勃的大歷史學家如斯賓格勒、湯因比等才有膽量全景地展示過去。直到最近一個時期,“全球史”“大歷史”開始受到青睞,在重視人與自然關系長期變化、重新認識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方面,環境史是它們的堂兄表弟。
環境史研究的初始目標是了解當今環境問題緣何發生,人們曾經怎樣試圖阻止,因此最初主要探研環境保護史。隨著研究不斷展開和深入,環境史家逐漸改變命意,圖謀透過人與自然關系的長期變化更加全面地認識過去??缭健皟煞N文化”鴻溝,橋接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對環境史家來說既是一個思想進路,也是一個學術意愿。
他們想把自然與人類兩大系統的眾多因素、現象和問題,以及探究這些因素、現象和事實的眾多科學理論方法和技術手段整合起來,形成一個整體統一的敘事框架和解說體系,其綜合性和整體性意圖是毋庸置疑的。經驗豐富的《世界環境史百科全書》的主編們說道:
如之奈何?我們認為:若想擺脫上述困局,首先必須從基本概念出發,準確地說明“什么是什么”,其次要辯證地看待局部與整體的關系,然后才能找到問題癥結,厘清思想進路。
仍以頗受環境史家重視的大象為例。對這類曾在廣大區域徜徉覓食的野生動物,不同歷史時代和文化背景中的人們有著甚不相同的認知。如今,作為自然科學研究對象,它具有特殊的物理結構,包含眾多的化學成分,擁有獨特的遺傳基因、細胞、器官、組織,還有不同于任何其他物種的呼吸、攝食、消化、分泌、排泄、排遺、生殖……本能,內在的自然物性(天性),決定它只能在特定生境(包括氣候、水土、植被……諸多條件)中棲息,雖然這個龐然大物少有天敵,但仍有可能因感染某種病毒或細菌而死亡;當其與自詡為“萬物靈長”的人類發生糾葛從而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對象時,更是具有萬花筒般難以歷數的面相。如今有人在覬覦它的牙齒并關心其市場價格,有人在追尋它不斷撤退的歷史過程和原因,有人在考察其對特定社會交通運輸的影響,還有人闡釋它在佛教造像中的地位,以及其他文化象征意義……總而言之,認識不斷推展,不斷深入。然而不同研究群體之間沒有共同關懷,也沒有共同話語。誰能告訴我們:何者才是大象(從歷史到現在)的真如實相?
環境史家為此類問題感到焦慮不安,或許只是庸人自擾,因為認識總是由局部向整體漸進的。正如每位盲人畢竟獲得了關于大象的部分認知——不管它“如萊茯根”“如箕”“如石”“如杵”,還是“如木臼”“如床”“如甕”“如繩”,終歸反映了部分真實;環境史家從各自擅長的問題入手,只要堅持不懈,終將通過真切地認知眾多局部而逐漸了解更大的面相。只是對于自期和被特別賦予“整體史”責任的環境史家而言,如何有效推進思想知識整合,顯得更加迫切。
盲人們的偏差在于他們僅僅觸摸到很小的局部便做出結論。近代以來的分析科學對于深化認識功不可沒,缺陷在于治學分科過甚導致思想知識碎化,缺少必要的聯結和整合。我們不能放棄對局部的深入探索而回歸于前近代的整體模糊,而應當以分析科學成果作為基礎,加強各個局部的彼此關照,尋求更高層次的整合,特別是自然與社會兩大領域的思想知識會通。
關照、整合和會通并非簡單歸攏,而是必須在找到問題癥結、確定核心關注和建立合理邏輯框架的前提之下進行,有時需要回到一切問題和現象發生的原初。仍從大象來說,無論從哪個角度、基于何種目標開展研究,都必須肯定它是自然界中的一種生命形式,其腹、背、鼻、耳、口、眼、牙、足、尾特征,構成了其整個軀體的樣貌,是各個部分相互協調的有機整體,這是它的基本屬性。離開了這些基本屬性前提,不管從生物學、生態學、環境科學,還是從歷史、文化、經濟、社會角度進行研究,都將無法理解由大象所衍生的各種事象。
三、從基本概念出發認識生命網絡
當下中國環境史研究最緊要的,并非先驗地確定它究竟是“整體史”還是“專門史”,而是厘清基本概念、找準核心問題并建立一個邏輯自洽的敘事、解說框架,避免雜亂無章地堆積材料和羅列事實,甚至以環境史名義把其他領域相關成果簡單匯集在一起而無任何新發現。
由于跨越自然與社會兩界,環境史學的認識空間在理論上應比其他史學分支更具綜合整體性,在實際中必定遭遇遠為眾多的專業性難題,受困于線索枝蔓、歧路遍生,從而難以辨別主要方向。因此,必須時時緊扣環境史學主軸——歷史上的人與自然關系。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深度解構和全面把握環境史的三個主要概念,即人、自然和關系。
承認自然因素在歷史上的能動作用并使“自然進入歷史”,無疑是環境史區別于一般歷史研究的最大特點。然而同樣重要并且首先需要重新確定的是人類自身的地位。人不僅是社會中的人,他首先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地球生命演化的結果,永遠依靠自然界而存活。人的自然存在是人的社會存在的前提,也是一切歷史創造的前提。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指出:“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定的具體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受肉體組織制約的他們與自然界的關系?!?/p>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3頁。讓“人類回歸自然”,從自然界中發現人,是環境史學的另一重要轉向。環境史家必須首先詢問人是什么?進而追問人之所以為人者何?賴以生存者何?然后才能探明人之施加于自然者何?何以人要對自然界施加那些影響?人是現知世界上最復雜的生物,其復雜程度可與整個宇宙相提并論。自然界的復雜性,在思想認識上根植于人類自身的復雜性,并且在人與自然關系演變過程之中不斷顯現。
作為人類勞動和認識對象的“自然”,在不同視閾和語境中具有不同內涵和外延,通常所見:有人類身體內在的自然(人的肉體組織和生理特性),有作為人類生存和發展外部條件(不論好壞)的自然(環境),還有人類不曾擾亂甚至尚未發現的自然。在完全人工建造的世界(例如現代國際大都市)中,自然仍以不同方式顯示其存在的力量。由于環境史學的命意是“歷史上的人與自然關系”,進入環境史敘事和思考的那個自然,應指自然界中與人類實踐活動(至少是認識活動)發生了某種關聯的部分,即通常所說的“環境”。環境史中的環境是人的環境;環境史中的生態是同人類生存有關的眾多有機和無機的因素相互作用的狀態,以及在相互作用影響下的人類生存狀態。不論從歷史還是現實來看,所有環境問題本質上都是人的問題,沒有人就無所謂環境生態問題;愈來愈多的環境生態問題是由人類造成的。正如人類是歷史的存在,自然、生態、環境等等也都是歷史的概念。
根據主題設定,環境史既非自然史亦非人類史,至少不單純是大自然或者人類社會的歷史,而是兩者之間的關系史,因此關系分析是環境史研究的根本要義。在具體研究中,一些學者著重考察物理關系(如地震、水土流失),另一些對化學關系(如化學品污染)更加在行,還有人對其間所表現出來的社會關系、經濟關系、文化關系更感興趣。但最根本的關系是人類系統與自然系統及其眾多因素之間的復雜生態關系,亦即人類社會各個方面與自然整體、局部和萬物之間的生命聯系。生命聯系既不是單向也不是雙向,而是極其復雜、多維立體的生命網絡。一切形式、各個層次的關系,都以生命作為關系建構的核心,以生命作為網絡編織的節點。因此,環境史學是一種生命史學,應以生命關懷作為精神內核。伴隨人類生命活動不斷展開,人與自然界各種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生命關系網絡不斷張開,如今幾乎覆蓋整個地球生物圈,其形態、結構和功能是極其復雜和富于變化的,不可簡單地認識和理解。
我們對環境史的理解是基于生命中心論和生命共同體理念,但并不排斥其他定義和界說,例如美國環境史學界的“三個層面”說。
我們同樣“試圖理解自然如何給人類活動提供可能和設置限制”,從而更全面深入地認識人類社會何以“如今所是”?同樣重視考察“人們怎樣改變其所棲居的生態系統”、使地球環境逐步變成“如今所見”,探詢當今生態問題“何所從來”?環境史研究的文化視角也很重要,它有助于了解自然觀念、生態意識與環境行為如何歷史地相互影響。不同的是,我們更強調以生命為中心認識歷史上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探詢古往今來的生生之道,詮釋天地之間人、萬物“一氣相通”的生命聯系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