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1
樹葉發出的聲音,變了
腐爛的果核,刺痛路人的雙眼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詩人的一首詩的開頭,作為一名職業寫作者,一個成天與漢字打交道的作家,我通常不會有這樣的行文,不會在一句話中,連續出現三個 “的”。今天卻是例外,竟然在這篇小說開頭,很認真地寫下了如此不倫不類的一句:
“我非常喜歡的一位詩人的一首詩的開頭。”
漢語中的“的”最好少用,能不用則不用,它是結構助詞,會讓我們的文字變得笨拙,變得慢騰騰,變得一本正經。但是,但是我還是忍不住,還是要說一句,我喜歡這位詩人,喜歡這首詩,喜歡這首詩的開頭。
事實上,我正是在念叨這首詩的時候,遇到了在江邊散步的浦錫金。完全是一次非常意外的偶遇,浦錫金是我曾經的一名學生,我們當時都在江邊散步,無意中他看到了我,認出了我是誰,試著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時間已過去三十多年,老師和學生都完全改變了模樣。他之所以能認出我,是因為看到了報紙上刊登的照片。因為照片,他發現了當年那個喜歡寫小說的老師已經成了老家伙。
江邊有棵很大的銀杏樹,正好是個高坡,銀杏樹就栽在高坡上。進入秋天,銀杏樹葉開始發黃,漸漸變成金黃,開始像花瓣一樣墜落,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金色落葉。偶爾會有行人過來撿幾粒銀杏。空氣中飄浮著一種酸酸的氣味,那是腐爛的銀杏散發出來的,談不上好聞,然而還是可以忍受。自從那次與浦錫金偶遇,接下來一段日子,我和他經常會在江邊碰頭,經常會在這棵銀杏樹下聚會。我們吃驚地發現,大家竟然住在同一家小區。當然,更準確地說,是浦錫金的兒子住在這里。為什么要住到兒子這里來,他沒說,我也沒好意思問。
小區太大,十幾棟五十多層的高樓,像豎起的一條條街道,密密麻麻住著無數居民。說起來也算是鄰居,住在這樣的高樓群里,老死不相往來也很正常。很顯然,我們只不過是都習慣在一個相同時間,到江邊來散步。
2
在江邊散步,我們會漫不經心地聊天,回憶過去。有一天,浦錫金故作輕松地跟我解釋,因為身體不太舒適,所以住到兒子這邊來,江邊景色好,更適合他休息,可以讓他的情緒更穩定一些。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由于沒接他的話茬,我們的對話沒辦法繼續下去。他欲言又止,仿佛在說,我的那些事,你既然知道,你肯定知道,也就沒必要再說下去。他不往下說,我呢,似乎也不太方便追問。雖然聽說他有抑郁癥,聽說他曾經自殺過一次,但是這種事,人家不主動跟你說,你也不太能問。
銀杏樹的落葉太美了,有那么幾天,我幾乎天天都要在那棵大銀杏樹下徘徊。南京的秋天十分短暫,滿地的銀杏葉,預示著匆匆而來的秋季,很快就要匆匆而去。我想起自己當年做老師時的情景,那時候我還年輕,同學們更年輕,學校組織開聯歡會,男生女生各自出節目,浦錫金上臺朗誦,朗誦的是高爾基的《海燕》,聲音很高亢。他的普通話不太標準,結尾時為了表現有力,兩手高舉,擺出一個要展翅高飛的造型,惹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
事實上,我那時候只做了一年的大學老師,當過一年班主任。這個老師和班主任很不合格,對學生基本上是放鴨子,絕對地放任他們,學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期末考試監考,大家抄來抄去,根本不把我這個監考者放在眼里。我當時已考上了其他學校的研究生,馬上就要離開這所學校,同學們也因此不把班主任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把我當回事。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當回事,除了監考時放任同學們抄來抄去,政治學習干脆給大家放錄音帶,讓大家自己看報紙。
我所在的那個大學,太講規矩,用老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中學加衙門。平時對學生管得挺嚴,當班主任的基本上都是老媽子作風,恨不得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過問。我成了一個異類,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愿意過問。同學們對我不僅不反感,甚至說是挺擁護。到了節假日,按規定,班主任要根據學校要求,對同學三令五申,要說明這個,要強調那個,反復說明注意事項。我覺得沒必要說那些廢話,開玩笑地對班上的同學說了一句:
“放假了,你們愛干什么干什么,別闖禍就行,別讓我最后去派出所領你們。”
三十多年過后,在江邊散步,重溫這段經歷,浦錫金說我們做學生時,都覺得你這個班主任很不一樣,我們都喜歡你這樣的老師。他說我們都還能記得你當時的神情,當時說的那些話,包括說不要讓我去派出所接人。你真敢講,我們當時就想,你這樣的人,應該成為作家。他的話讓我覺得慚愧,當年其實就是不負責任,不想負責任。事實上,我連班上同學名字都叫不全,能記住浦錫金,不是因為他喜歡文學,喜歡寫詩,寫過幾首并不怎么樣的詩,而是這個人的名字發音,竟然與俄國詩人“普希金”相同。
我那時候已開始寫小說,喜歡和同學們吹牛聊文學,喜歡推薦外國小說。浦錫金曾問我借過一本書,蘇聯作家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那時候,他的志向也是要當一位作家。借這本書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想當作家,于是我就多事,覺得這本書值得讀一讀,尤其適合他這種想當作家的年輕人閱讀。結果因為我的推薦,他開口向我借閱,借了就沒還過。說好看完立刻物歸原主,一直到我要離開那個學校,他也完全沒有歸還的意思。
他也許早把這事給忘了,在江邊一起散步,我仍然還為當年借出的那本書耿耿于懷。雖然過了三十多年,借書不還的疙瘩依舊沒解開。古人說過,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意思是說,書是不能隨便借的,借書給別人是癡,借了別人的書,竟然還想到歸還,同樣也是癡。站在大銀杏樹下,腳下全是金色的葉片,我想到重提當年借的書,很想告訴他,借書不還這事我還沒忘記。沒忘記的原因,不是覺得這本書多么珍貴,而是它讓我覺得自己有些書呆子氣,干嗎非要把自己喜歡的書借給他?事實上,浦錫金根本算不上什么讀書人,在借書的時候,我就想到這書很可能會有去無回。
浦錫金不當回事地拿走了這本書,顯然不是覺得這本書好,不是因為喜歡這本書,才占為己有,而是壓根就把這事給忘了。當時真是太傻,想到會有不愉快的結果,為什么又要把書借給別人?時至今日,重新進行評價,作為一本禁書,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談不上是多好的蘇聯小說,對我個人的影響卻非同小可。在這本書背面,印著“內部讀物,供批判使用”的字樣,恰恰是因為這幾個字,它成了我們當年追逐的時髦讀物。當然,與這本書差不多一起讓大家追捧的,還有蘇聯作家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格醫生》,法國作家薩特的《厭惡及其他》,加繆的《局外人》,英國作家奧斯本的《憤怒的回顧》。
3
事實上,我當年的學生,雖然讀的是中文秘書專業,雖然很多人都表示以后要從事文學創作,都做過作家夢,但后來真正和文學發生關系的人,幾乎沒有,甚至可以說一個也沒有。文學只是一場春夢,文學的熱情說過去就過去。大多數學生都成了官員,他們畢業的時候,正趕上各級政府各機關急需年輕人,于是他們應時而出,步入官場,一個個很容易地就成了國家的公務員。
浦錫金畢業后,被分配去區財政局,進了辦公室,很快成為局長大人最信任的筆桿子,入黨提拔,順風順水,青云直上。過去這么多年,雖然在同一個城市生活,我們從未見過面。斷斷續續有些他的消息,都是如何得意,怎么牛逼,官的級別并不算太高,掌握的權力卻很大,位置十分重要。據說有段時間,他逢人就忍不住顯擺,見人就一定會問,要不要貸點款,有沒有什么好的投資項目。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文學書籍沒有市場,出版社追求經濟效益,出書比較困難,或者說非常困難。浦錫金出過一本詩集,這本書的責任編輯小楊,正好也在編我的一本小說集。有一次談起浦錫金,小楊說你這位學生很牛,很厲害,抱了一堆詩稿來出版社,問能不能為他出一本書。最初沒有一個編輯肯接手,結果浦錫金就直接捧著他的手稿去總編室,也不知道他在那兒撂下了一句什么狠話,留了張自己的名片在那兒,揚長而去。然后呢,總編把那堆詩稿交給了小楊,說你看一下,把個關,看能不能出。
小楊說:“看過了,不能出。”
總編說:“那就再看看。”
“不用再看,就是寫得不怎么樣。”
這本詩集最后還是出版了,浦錫金大大咧咧地對小楊說,現在很多人出書都要自費買書號,反正他不會花這個冤枉錢,不過聽說自己老師也要在這出書,如果需要什么贊助,他可以考慮幫忙。言下之意,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為我,也就是他曾經的老師,掏錢買個書號。當時的出版社,對是否要出版我的小說集,正處在猶豫之中。
我對浦錫金的一些了解,基本上都是二手,都是聽別人描述。他如何出軌,怎么離婚,離婚以后又如何如何,怎么樣怎么樣。他的前妻沈月也是我當年的學生,和他是一個班的同學,大學畢業分配去了市政協。沈月父親屬于市領導級別,我當班主任那段時間,曾分管過我所在這個城市的公共建設。沈月長得挺漂亮,大眼睛,翹鼻子,不高的個子,性格十分外向。班上好多位男生追求過她,臨了,還是浦錫金過關斬將,扮演了最后的勝利者。
沈月和浦錫金有個兒子。有一年,省里組織去蘇北的興化看油菜花,她正好是負責接待的領隊之一。那時候,沈月已跟浦錫金離婚,很愿意與我這個已經成為作家的當年老師聊天,并不避諱談自己的婚變。不止不避諱,而且還不斷地說:
“離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離就離吧。”
關于浦錫金的話開了頭,只要有機會,沈月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離婚有時候就是賭那么一口氣,說給別人聽都不會相信,當時真要離婚的,你知道是誰?竟然是他,竟然是浦錫金。你說這事好玩不好玩,他的腦子真是出了問題,明明是他犯錯,明明是他出了軌,過錯全在他。他可真是錯大了,臨了,一本正經想要離婚的,卻還是他。”
重提往事,沈月顯得很坦然,很漠然。我們坐在看油菜花的游船上,周圍是一塊塊大小不等的金色油菜田,風景如畫,船娘在慢悠悠地劃槳,其他的人都在拍照,一邊欣賞油菜花,一邊感嘆發議論。沈月此時無心觀賞美景,手上抓著一把油菜花,告訴我,自己發現浦錫金出軌,純屬偶然,完全是個意外,因為根本沒想到過會發生這種事。沈月說她絕對不會想到浦錫金會背叛自己。
有一段時間,單位里某一個領導,總是騷擾沈月。官場上,這樣沒出息的無聊小領導并不少見,考慮到沈月的家庭背景,這家伙也可以算是色膽包天。先還只是語言騷擾,動不動故意對沈月說黃段子,漸漸地越來越過分。最為可惡的一點,他常常當著別人的面,故意表現出他們的交往非同一般,暗示兩人之間的關系不同尋常。沈月忍無可忍,干脆就跟他撕破了臉。臉一撕破,這個小領導開始處處給沈月小鞋穿。
那是她非常苦悶的一段時期,作為一名干部子女,沈月養尊處優,很少被人這么欺負。有些事情挺為難的,既說不清楚,也抓不住把柄,沒地方說理,打不了官司。單位里一位有過類似經歷的女同事告訴沈月,遇到這種事,對付這種無聊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老公出面,將他痛打一頓。女同事老公是打籃球的,有一次來單位找小領導算賬,就在電梯里,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往上這么一頂,雙腳已經離地了,然后照他眼角就是一拳。
沈月告訴我,有那么一段時間,她也真心希望,希望浦錫金能像女同事的老公一樣,狠狠教訓一下那家伙,起碼扇他兩個耳光。浦錫金是個書生,聽了沈月的故事,不說無動于衷,反正也沒太當回事。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浦錫金突然提出要去健身房學習柔道。這讓沈月很吃驚,問他為什么會突然想到要學習柔道。浦錫金解釋說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健身,說別人送了兩張健身卡,不用掉也是浪費。
浦錫金不光自己上柔道課,還拉著沈月一起去鍛煉。那段時間,他們的兒子剛上小學,平時是退休的外公外婆幫著照料。沈月夫婦通常是在外面先上個小館子,然后再去健身房鍛煉出汗,卡是那種很高檔的VIP健身卡。剛開始,沈月還當回事地上過幾天瑜伽課,很快沒了興趣,只是在跑步機上慢步小跑,心不在焉地看看電視連續劇。
因為上柔道課,浦錫金在家也會偶爾練幾手,擺出幾個造型。他告訴沈月,日本人玩的柔道,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以靜制動,跟中國的太極拳道理差不多。沈月父親退休后,喜歡國學,動不動掉書袋,聽說女婿在練習柔道,便說柔道起源于中國漢朝,說漢朝有位皇帝喜歡柔道,這位皇帝的國策就是以柔道治國,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所以漢朝十分強大,在當時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國家。浦錫金對退休的老丈人,早就不像過去那么尊重,當面不敢說什么,背后冷笑著對沈月說:
“中國人就是喜歡自大。柔道這玩意,怎么可能起源于中國,真是笑話。”
4
沈月與浦錫金離婚,可以說非常戲劇性,紙包不住火,她終于發現了丈夫出軌的蛛絲馬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過,最讓沈月氣憤的是,浦錫金練習柔道,不是要為自己老婆出頭,不是為了幫沈月教訓那位不懷好意的小領導,只是為了要保護自己。與浦錫金有一腿的那位女士的老公,是一所中學的體育老師,對太太的不忠已有所察覺,一直揚言要與給自己戴綠帽子的男人決斗。
結果想象中的決斗并沒發生,體育老師與老婆轟轟烈烈吵了一架,扇了她幾個響亮的耳光,便干干脆脆地把婚離了。這女人與男人離了婚,一門心思地要求浦錫金兌現承諾,依葫蘆畫瓢,他也應該跟老婆離婚,應該離了婚再娶她。浦錫金有些為難,很為難,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有騎士精神,要像個紳士。所謂騎士精神,就是如果人家男人找上門,要跟他打架,要決斗,他必須像個男人一樣奉陪。所謂紳士風度,就是既然答應了要娶人家,就算是心里不是真的情愿,就算是想反悔,也要說話算話。
浦錫金于是要離婚,堅決要求離婚。離婚的理由冠冕堂皇,自己罪有應得。沈月父母堅決支持女兒離婚,這樣的混賬女婿,有多遠就應該讓他滾多遠。沈月家沒有男孩,五朵金花,個個都嫁了有出息有前途的男人。她最小,在家里也最得寵,老爸雖然退休失勢,可是姐夫們一個個勢頭正旺,論頭銜論級別,誰都比浦錫金更厲害。沈月母親對女兒說,姓浦的現在用不著你爸爸了,想當陳世美,你就讓他當好了。他當年追你的時候,就沒安什么好心。
沈月憤憤地告訴浦錫金:“我媽還說你是陳世美,她其實也是高看你了,你算哪門子的陳世美?連陳世美的邊恐怕都沾不上。人家陳世美好歹還中了狀元,好歹還讓人家千金小姐給看上了,你呢,就是個狗屁,就是一坨狗屎。”
浦錫金說:“我確實就是個狗屁,你就把我當一個狗屁放了算了!我就是一坨狗屎,你就把我當狗屎給屙掉吧。”
沈月說:“你確實是個狗屁,你確實是坨狗屎。”
沈月說:“浦錫金,我就跟你把話挑明了,你不是什么陳世美,我當然也不是秦香蓮。我不僅不是秦香蓮,更不會是什么‘陳人美。知道什么叫‘陳人美嗎?你不要搖頭,我告訴你,就是要專門成人美事。我告訴你,我不是雷鋒,我不會成全你的,你想都不要想。”
沈月打定主意不跟浦錫金離婚,她告訴他,自己之所以會這么想,會這么做,只是因為她已經不愛他了。如果還愛,她會立刻撒手,會立刻成全他。可是她現在不愛了,愛已隨風而去,愛悄悄溜走了,所以偏要跟他作對,就要為難他,就是不成全他,就是不離婚,就是要存心耗他,耗死他。性格倔強的沈月從來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她主動給那女的打電話,約她到外面喝茶,談話,把該說的話全都挑明了。
浦錫金在這場離婚大戰中精疲力盡,一個死逼著要離婚,一個誓死不離,離和不離都好像是在賭氣,都好像是在說氣話。一個說,最后跟不跟我結婚無所謂,只是你答應我的,說好大家一起離婚,現在我真的離了,你必須也要離。另一個說,誰都在勸我離婚,我們家上上下下,如今都跟你一樣,都恨不得我能夠立刻同意離婚,偏偏我這人就這毛病,不聽勸,就是這樣跟別人不一樣,大家越是要我離,我就越是不離,堅決不離。有一天,大家都不希望我離婚了,都勸我不要離婚的時候,我呢,說不定就會跟你離。我告訴你,在這點上,我沈月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
沈月真是說話算話,真是說到做到。等他們的兒子考上了一所好初中,看上去很多事都已經過去,都已經風平浪靜,沈月突然與浦錫金離了婚。說離就離了,完全出乎大家意料。沒人會想到這樣的結局,浦錫金沒想到,他出軌的那個女人沒想到,沈月的家人沒想到,甚至沈月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
沈月跟我詳細解釋,她當初是因為不愛,因為怨恨,所以沒有與浦錫金離婚,因為不愛和怨恨,她要故意拖著他,就是不想讓他稱心。后來,就沒什么感覺了,已經無所謂不愛,無所謂怨恨。反正兒子也上初中了,大家這樣拖下去真沒什么意思。于是就選擇給兒子過生日那天,大家一起上館子,一起去逛公園,一起去新華書店給兒子買書,最后還一起看了一場電影。最后,她對浦錫金說:
“我們分手吧。”
人們經常會說,戀人為了愛而結合,為了不愛而分手。他們的故事恰恰相反,沈月說,她是因為突然又有了一點愛,只是又有了那么一點點愛,才決定放手。因為愛,沈月決定放手。因為愛,沈月決定給浦錫金自由。她一放手,浦錫金便與出軌的那個女人結婚了,水到渠成,想不結婚都不行。故事就此留下了許多空白,說不清楚。他官場上繼續得意,離開區財政局,去市委組織部,又去了紀委。當過紀檢組副組長,專門清查別人的事。有人說他很快又離婚了,有人說還沒離婚,只不過暫時分居。離婚也好,暫時分居也罷,總之談不上有多好,有多么幸福,反正最后還是要離的。
因為有個兒子,為了兒子的學業,浦錫金和沈月偶爾也會有些來往。那個女人可沒有沈月的氣量,不止一次找上門來,還很兇猛地吵過一架。沈月有氣量,可也不好惹,為了氣她,有時候故意要和浦錫金通個電話,故意搗搗蛋。再后來,沈月也結婚了,對方是名心理學主任醫師,九三學社委員,市政協常委,有身份,有地位。結婚以后,沈月和新任老公商量,請浦錫金夫婦吃了一頓飯,地點就在金陵飯店。
沈月的新任老公叫呂佳路,這位心理學方面的專家很能聊天,吃飯期間,差不多都是他一個人在發表議論。聽說浦錫金先是在財政局,以后又到組織部,最后又到巡視組,他感到很好奇,說你干的這些工作,都可以算是有權有勢,很厲害的,非常非常厲害,很了不起。
浦錫金十分謙虛地回了一句:“有什么厲害不厲害的,談不上了不起。”
“財政局,組織部,還有巡視組,怎么能說不厲害呢?厲害,絕對厲害。”
兩個男人毫無芥蒂,很隨意地聊著天。兩個女人心里還有隔閡,余恨未消,無話可說,就聽這兩個男人聊天。浦錫金說他當年去組織部,也是覺得財政局成天跟大筆的錢打交道,權力太大,風險太大,太容易出事。到組織部同樣是重要單位,管干部嘛,讓他負責紀檢,最多也就是吃吃喝喝。有段日子天天喝酒,半斤八兩絕對沒事。但是要說受賄,是真的不敢,畢竟見到太多的人出事,看到太多的官員雙規。再以后抽調到巡視組,見得更多,更害怕,現在是連吃吃喝喝都不敢了,絕對不敢。都說出事只是萬一,是萬分之一,可真要出了事,就是百分之百,一出事一雙規,全都完蛋,好日子立刻到頭。
5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寫過一個短篇《傅浩之死》,刊登在一本油印的民間刊物上。那是個文學十分火熱的年代,很多人都在寫小說,記得我當班主任時,曾經給同學們傳閱過這本油印刊物,可能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小說情節依稀還有些印象,“文革”中一個被人檢舉的現行反革命,因為恐懼,選擇了自殺。他跑到了懸崖上,在跳崖自殺之前,對著趕過來看熱鬧的觀眾,把檢舉他的人,罵了一個痛快,罵了一個淋漓盡致。沒想到最后他卻被救了下來,因為痛痛快快發泄過一通,別人害怕他要尋死,不敢再批判,結果呢,他也就不想死了,快快樂樂地活了下去。
前面說過,我所了解的浦錫金,基本上都是傳說。除了沈月說的那些,當年的同班同學,特別喜歡轉述跟他有關的故事。學生們見了我這位當年的班主任,話題不是回憶,就是同學現狀。說起大家現在的生存狀態,浦錫金最容易成為話題中心。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他可能是混得最好,混得最闊,混得最有能耐,而且也是最有故事的。關于他的傳聞很多,大都是不太好的,尤其是他自殺未遂以后,有人說他身上光是高爾夫會員卡,就有好幾張,這種會員卡據說每張都能值一百多萬。還有人說他有女人緣,除了沈月說的出軌的那位,還有好幾個,其中有一個還是某高官的什么人。
浦錫金出事和雙規的負面消息,時有耳聞,仿佛有特異功能,他總是可以輕易擺脫,毫發無損。當然,也可能從來就沒真正有過什么事,所謂傳聞,不過都是子虛烏有,都是些不太靠譜的八卦。真相究竟如何,說不清楚,凡事必須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作為一名小說家,我有時更喜歡八卦,更愿意相信傳聞。事實上,最讓人想不明白,也是最奇怪的一點,不是他怎么最后進了巡視組,當上了副組長,而是他怎么會在這個重要的位置上,非常戲劇性地自殺過一次,仍然安然無恙。
根據心理學專家的觀點,每個人的心理都會有些問題。浦錫金人生傳奇的最高境界,就是他的自殺表演。別人看來很奇怪,醫學上的解釋卻很典型,是屬于標準的抑郁癥。具體的癥狀,剛開始只是失眠,晚上迷迷糊糊睡著一會兒,就再也沒辦法入眠。能吃的安眠藥都試過,大把大把吞服中藥,最后不得不向沈月老公呂佳路求助。這個病正好對癥,呂醫生是非常專業的心理醫生,他給出的結論很簡單,你這個就是抑郁癥,就是要吃治療抑郁癥的藥,不僅現在要吃,而且很可能終身要服藥。
于是浦錫金所經歷的自殺表演,竟然與我當年寫的小說情節不謀而合,既有驚人的相似,但又更戲劇化,更荒唐,關鍵是毫無預兆。他開始很虛心地聽呂佳路醫生的話,開始定時服藥,藥物也開始起了作用。吃了一段時間藥,自作主張地停了,他覺得已沒問題,已不怎么失眠了。可就是覺得沒問題的那段日子,突然又出了問題,出了一個很不小的問題。
有一天,浦錫金毫無征兆地突然跑到沈月單位,直截了當對她說,我們還是復婚算了,我想來想去,覺得我們兩個做夫妻最合適。他是在上班的時候忽然有了這么個想法,想到了就立刻做,放下手上的文件,出門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沈月所在的政協。沈月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說你肯定瘋了,真的是有神經病。我們都到這一步了,還復什么狗屁的婚,你是不是腦子又出了問題。
兩人你來我往地說了沒幾句,浦錫金就說:
“信不信,如果你不答應,我立刻從樓上跳下去。我立刻跳下去,信不信?”
沈月單位在四樓,四樓不算高,跳下去也足以送命。浦錫金說自己要像大鳥一樣飛下去,像大鳥一樣展開翅膀。沈月說:“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開玩笑好不好?”浦錫金很嚴肅地說:“我不想干什么,沒有開玩笑。”沈月又說:“難怪呂佳路說你腦子出了大問題。”浦錫金說:“有什么大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就是想飛,就是想飛翔,一個人想飛又有什么錯?”說話間,跑到了過道盡頭。那里有扇窗戶,他跨了上去,一條腿放在窗外,做出了要往下跳的模樣。
然后他頭朝下,展開雙臂,像大鳥一樣栽了下去。事發太突然,太快,誰都來不及反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因為是頭朝下,應該必死無疑,應該沒有任何生還希望。然而浦錫金命不該絕,他在空中神奇地翻了個跟頭,橫摔在一棵桂花樹上,跌斷了幾根肋骨,摔折了一條腿,摔斷了一條胳膊,脾臟破裂。那棵桂花樹非常巨大,有很大的樹冠,正是開花時節,整個政協大院都是刺鼻的香味。
過道上有監控,樓角也有監控,整個過程都被清晰地記錄下來。浦錫金開始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四樓的過道上,去敲沈月辦公室的門,沈月出來,兩人在過道上說話,很平靜,他們身邊還有人不斷走過。沈月好像是在批評他,浦錫金突然轉身,跑向過道盡頭,玩兒似的跨上了窗臺,沈月追了過去。
6
與浦錫金一起在秋日的江邊散步,他的腿受過傷,走路有些蹣跚。總是有種預感,他會主動跟我談談自殺未遂。有幾次,感覺他話已到嘴邊,就要說起這個事了,又硬生生地把話咽了回去。關于他的自殺,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言,說什么的都有。然而沒人說得清真相,所謂真相,有時就是人云亦云,就是流言蜚語。真相是羅生門,真相根本不存在。我知道,就算是浦錫金愿意跟我談,仍然也不會是什么真相。
我想到浦錫金在學生時代,曾經喜歡詩歌,曾經寫過詩,一起散步時,就隨口問他,與南京的詩人有沒有什么交往。結果沒想到,他很傲慢地回了一句:
“南京有詩人嗎?”
他的話讓我語塞,因為不久前,我們曾談到過當下的文學,浦錫金也是毫不客氣地奚落說:
“中國有文學嗎?”
中國有文學嗎?這句話讓人無地自容,讓人不寒而栗,讓人欲哭無淚。
天氣越來越冷,北風凜冽,寒冬開始了。我依然保持去江邊散步的習慣,雷打不動。浦錫金卻不再出現,他的消失,跟他的出現一樣,來得很突然,去得也很突然。曾經撒滿金色葉片的銀杏樹,現在只剩下軀干,孤零零站在那兒,黑乎乎的,硬邦邦的枯樹枝仿佛無數戳向天空的手指。江邊風大,幾乎沒人,這里是每天工作后散步的目的地,也是掉頭回家的轉折之處。我已經習慣在這佇立,在這沉思,圍繞銀杏樹繞上幾圈,摘下棉手套,拍打它古老的身軀。我在傾聽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回響,我似乎又聽到了自己曾經喜歡的那首詩的結尾:
五月麥浪的翻譯聲,已是這般久遠
樹木,望著準備把她們嫁走的遠方
牛群,用憋住糞便的姿態抵制天穹的移動……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