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爾碧
1
無論我們胸膛里一層一層碼著多少炸藥, 輪椅上整整熬了七年的母親,在10月16日這個要命的早晨,還是被老大兩口子劫走了。確切地說,是劫走了母親的遺體。
在此之前,我們仨除了沒殺雞飲血,該表的決心、該擺的姿態(tài)都亮出來了,那就是撕破臉皮,引爆他們的如意算盤。我們甚至制定好了斗爭的策略、環(huán)節(jié),設(shè)想到了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以及相應(yīng)對的辦法。但當(dāng)那輛紅三輪穿過院子中間隔墻打開的豁口,三倒兩拐調(diào)轉(zhuǎn)車頭時,炸藥失效了。我們仨像被噴了迷幻藥似的呆頭木腦,順從配合,在錢金芬驚惶急迫的催促聲中抱身抬腿,將青衣藍袖、口含紅囊的母親搬上了車。
雷聲震天響,不見雨打塵。為什么連舉手投降也像約好了似的?事后我們回憶當(dāng)時的情形,檢討各自的內(nèi)心,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苦相。“做兒子的不帶頭,我們嫁出去的姑娘再兇有啥用?”說到最后,老二——也就是我的姐姐把責(zé)任推到了我身上。她說得沒錯。并非炸藥發(fā)霉失效,而是我沒有在關(guān)鍵時刻點燃導(dǎo)火索。
我沒有為自己辯護。我只記得那個要命的早晨,那些日子,腦袋空了,耳朵聾了,心也不知跑哪兒去了,盡管我不是頭一次面對生命的消逝。
母親被穩(wěn)在那張黑笨的太師椅上,老二和小妹默默地抱著扶著。讓開讓開!錢金芬尖厲的嗓音和母親一起,消失在巷口的爭吵混戰(zhàn)里。我沒有心思理會楊家兄弟妯娌間的戰(zhàn)爭。同根相煎的事情,我在玩泥巴的年紀已見得多了。
從這一刻起,老屋也死了。它被掏走了心肺,變得模糊、空蕩。靠窗擺放的小床上一片凌亂。我捧起母親換下的一件白色汗衫,它還殘留著主人身體的一縷余溫。我坐不下,站不穩(wěn)。跨出屋門,我一眼看見了母親——是母親的輪椅。它是那么委屈、落寞。
幾蓬枯敗的野喇叭從墻縫里伸出,垂在門頭上。兩道幾十年前父親用空心鐵管焊接的大門,像一對垂垂暮老的兄弟,并排鑲嵌在斑駁粗糲的石墻里,孤零零流著銹濁的老淚。
2
“劫”這個說法出自老二。為了和“接”區(qū)別開來,老二特地把“劫”的音調(diào)重重地揚了一下。事實上,在我趕回老家的第五個小時,老大已知會過我,算不得“劫”。
差不多是直角轉(zhuǎn)彎。我沒有想到老大轉(zhuǎn)得那么快,那么自然順溜。在兩個半小時的萬米高空,我實在感覺不到風(fēng)往哪個方向吹。我坐在趕赴老家的飛機上琢磨老大的內(nèi)心,設(shè)想兩人見面的種種場景,預(yù)想即將到來的最糟糕的情形,唯有高處不勝寒。
“媽今天咋樣?”
那天早晨,老大握著不銹鋼茶杯進了屋,眼睛瞥向小妹,一屁股朝太師椅上坐下。那樣子頗像下鄉(xiāng)視察工作的干部。
我遞給老大一支煙。
他盯著香煙,接下了,含在嘴上,一只手往兜里去摸打火機。如此情形,是我在飛機上沒想到的。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們差不多又成了兄弟。
父親去世后的整整一年,我們哥倆沒見過一面,沒通過一次電話。春節(jié)期間,他甚至沒到老屋來掃塵辭年,說是“永遠不想看見那個磣貨”。他這句話像一節(jié)發(fā)炎的盲腸,把那個春節(jié)鬧得寡淡無味,連母親也跟著我們唉聲嘆氣。
一切源于父親的喪事和他留下的那筆至今數(shù)目曖昧的存款。在操辦喪事、分配禮金、處理遺產(chǎn)的問題上,我們四人分成兩個陣營,越陷越深,差點打起來。兒子請客,老子埋單。一樁算不上鋪張的喪事竟然花了八萬。種種不公與過分在我們心里又碼上了一層炸藥。讓我更惱火的是,老大在村間到處黑我,說老父的喪事是他一手操辦的,要不是他,父親的尸骨只能爛在屋里;說我除了“蓼蓼者莪”背得比別人順溜,球本事都沒有,人都請不到一個,像個干孝子,啥都不管,還有臉跟他爭這爭那。老大還警告小妹:“等媽老了,嫑求那個磣貨回來丟人現(xiàn)眼,你們姊妹倆誰都不準通知他,我一個人把老媽埋了!”
香煙真是個好東西。現(xiàn)在,母親在輪椅上耷拉著腦袋。錢金芬傾身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雙肘撐住膝蓋交叉掰弄著手指,骨節(jié)間或發(fā)出咔嚓的脆響,兩枚戒指在粗皮厚繭上驕傲地眨著眼睛。漸漸地,我們在一團一團騰起的煙圈里扯淡,高鐵馬航,腰椎間盤,朝鮮核試,不時會心一笑。
很快進入正題。老大瞅了母親一眼說,瞧這氣色,估計也就是一兩天的事了。我家那邊地點寬敞,交通方便,吹吹打打好辦事。老屋轉(zhuǎn)個身都會蹭著屁股,門前又窄狹狹的,先生道士騰展不開手腳……
老屋共兩間,帶一個院子。北邊屬老大的,他建了新房后這里就成了倉庫,多年來擺放著棺木和其他雜物。曾經(jīng)揚言死后老骨頭一把火給燒了的父親,在爺爺奶奶去世后,買了上好的柏木,一口氣打了三口棺木,雄赳赳地擺放在老大客廳里。老屋院子原本不算窄,只是后來砌起了一堵墻,隔開了一對父子。仔細算來,這道將院子一分為二的紅磚隔墻該有三十年了,直到去年父親去世,才草草開了個兩米寬的口子,兩側(cè)磚頭糊著風(fēng)化的砂漿犬牙差互。
“一是地點窄,二要扎靈供靈。”錢金芬插話,“在哪辦事靈位就在哪供。往后是要天天伺候的,我們哪有時間往老屋跑呢?”
明白了,彎道超車。老大不是來和我簽署和平協(xié)議的,更不是來看望母親,但眼前如此和氣親切的氣氛還是讓我有些感動。控制好情緒,我告誡自己。一句話的分寸、力度沒把握好,或許就會像川劇變臉?biāo)频模兂鋈ツ甑募t眼來。劍拔弩張,烏煙瘴氣,那實在是我不想看到的,也是我無力應(yīng)付的局面。
兩口子期待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向我投射過來,伴隨著撥動算盤珠似的討厭的骨響。
母親緩緩抬起頭,指了指嘴唇。老大說:“怕是餓了?”
我拿紙杯沖入事先備好的溫水,用棉簽蘸濕了,來回往母親的嘴唇上抹。她的唇邊皺起一層薄薄的皮,像風(fēng)干的腸衣。
母親又在吞咽刀子了。她不住地拉著破風(fēng)箱。小妹打電話聯(lián)系診所,母親需要輸液,止疼的,還有脂肪乳。她只能靠這些東西維持生命體征。我和小妹又開始了合作,叉腰,抬腿,翻身,墊枕,移動制氧機,接上氧氣管,母親總算感覺舒服了一些。
錢金芬起身給母親蓋上被子。老大坐在太師椅上,腰椎間盤從嘴里突出,背過手去捶了幾下。
“咋說嘛?”
“小點聲,別讓媽聽見。”我噓了一下指頭。
“她聽不見。”
“我尊重媽的意愿,她要是愿意,我沒意見。”
“人死燈滅,死了就由不得她了。同不同意,還不在你一句話?”
老大想錯了。在哪兒打理母親的喪事,我說了還真不算。
天上的云有的帶陽電,有的帶陰電,兩種云碰到一起時就會放電,發(fā)出劃破天空的亮光,使周圍的空氣快速受熱,膨脹,爆出巨大的聲音。這就是雷。
自從母親半身癱瘓,接著查出肺癌晚期,到她離開這個世界,七年間,我陪伴、伺候她的時間攏共不超過一個月。對此,除了自責(zé),沒人指責(zé)過我。我連打雷的資格也沒有。
“七年了,輪椅都坐壞了兩張,婆娘漢子冇接家去像模像樣地伺候一天!臨到落氣了才想來割韭菜,嫑妄想!”在母親最后的一年里,老二時常這樣忿忿地打出一個個響雷。
“退一步講——”她有時候口氣又松動些,“估摸著不行了么,也該提前十天半月的把老媽接過去,意思意思一哈孝心。這樣么,大孝子的高帽也戴得自在些,半夜數(shù)錢不怕閃著腰桿。”
“估摸?他們只會估摸存折現(xiàn)金和那只銀船!”小妹說的是父親去世當(dāng)天的情形,老大兩口子砸鎖撬門翻箱倒柜。銀船應(yīng)該是銀錠,到現(xiàn)在老大也沒敢讓我看一眼。至于存折、現(xiàn)金,錢金芬倒是一遍一遍地讓我們過目、驗證,不到十五萬。然而——誰知道呢?不過,辦完喪事,我們還是將老屋釘著紙板的樓頂、相框里層、米缸底部翻了一遍,竟也找出三千多塊的命根來。
小妹打的是滾雷、炸雷:“從他家到老屋就幾步路的工夫,七年了,他做大兒子的送過幾個腳印過來?虧我做姑娘的,磚瓦得不著一片,丟下家照顧媽。活著的時候不管,死了才搶著當(dāng)大孝子,名利雙收,天底下哪有這么美的事?”
母親得以善終,小妹無疑是立了大功的,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電閃雷鳴狂風(fēng)暴雨。 她和老二輪流照顧母親,一人一年。而我和老大,不過是將責(zé)任貨幣化,每年各補償五千塊勞苦費給她倆而已。母親的最后一年,是從辦完父親的喪事開始的。她像個孩子似的噘著有些歪斜的嘴角說:“我哪家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這兒。”她的頸椎早已支撐不住頭顱,腦袋時常耷拉在胸前,“這兒才是我的家。”
小妹辭去工作,搬回老屋。
“一舉兩得!既把媽照顧好了,也解決了你的就業(yè)問題。”自此老大心滿意足地做起了出納和會計。每隔兩個月,他就準時來到老屋,像工頭一樣,給小妹發(fā)放工資。
盡管如此,小妹的炸雷還是沒打響。
3
母親被安坐在喪房中央的那張?zhí)珟熞紊稀@隙劬t腫,頭發(fā)凌亂,一手托著母親的頭顱,一手扶著身子。靠墻的位置已經(jīng)用磚頭、土基搭起兩個支點,等著鋪上棺材蓋板。我們都還沒有從生死切換的茫然狀態(tài)中走出來,像泥塑木偶一樣站成各自的姿勢。只有老大和婆娘,找這個,叫那個,方寸不亂。事后想來,倘若他們也亂了方寸,誰來為母親送行呢?
然而小妹首先醒了。
小妹一醒,所有人都亂了方寸。
“媽吔——”像緊急制動的車輪碾壓鐵軌,火星四濺,小妹發(fā)出一聲驚悚哀慟的哭喊。她眼袋凸起的臉擠得又皺又長,“吔”的音節(jié)從嘶啞的喉嚨里剎痕一樣地延伸,氣卻快換不過來了。她的手僵在半空,指著太師椅上的母親。
天啦!
母親口中的紅囊不見了!
母親眼睛睜開了!
母親張著大嘴!
死不瞑目死不閉口,含口錢又丟了——母親這個被死神定格的姿勢,是她留在世間最后的話語,像天書,像讖語,把10月16日的錢家屯砸出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窟窿。
我的血液從腳板躥到頭頂,寒毛根根立起。
哧溜一聲刺耳的滑響,一只掉瓷生銹的搪瓷盆被踢到母親面前。半盆剩飯剩菜,大黑狗嗅了幾下走開了。過去就過去了,嫑跟過去過不去。我就從老屋上路,在老屋辦事,記住了?壽衣要穿七層……
慘白的眼珠怒視著我?
張大的嘴巴在呵斥我?
她又氣又急,含口錢也弄丟了?
“我可憐的媽吔,手頭沒得錢么你咋個打發(fā)舟子,咋個渡冥河喲!”小妹一屁股跌坐在母親面前,哭聲一抑一揚一頓一挫,像把鋸子在我心房上來回拉動。
“一群白癡!含口錢啥時候丟掉都不曉得。”錢金芬瞥了我一眼,大聲嚷嚷。
“媽說了要在老屋辦,你們非要搶過來!”小妹剎住哭喊,眼珠半白半紅,“我們是白癡,你是黑癡?”
黑癡——黑吃!
我當(dāng)時只瞪著她,聽自己牙齒嘎嘣作響,卻亮不出回擊錢金芬的武器。沒想到小妹不知從哪兒冒出的機智,漂漂亮亮替我使出了打狗棒。
然而錢金芬的皮太厚了。她舌頭一伸,卷住棒頭:“你們仨也沒攔呀!早曉得她恁不情愿,就在老屋辦得了。”
“嫑爭了,肯定掉在巷口了,我記得車輪在那兒被扁擔(dān)顛了下。放心,沒人敢要。”老大說。
隨著一陣客氣恭敬的問候,一個著藍色對襟褂子的小腳老嫗顫巍巍走了進來。她是錢家屯最后一個纏足老人,一輩子吃齋信佛,長母親一輩,娘家都是河?xùn)|營的,所以我們自小就呼她為三外婆。
喪房里立即靜默下來。
“小冬,小冬。”三外婆凝視著母親寡白變形的臉,接連說了幾聲“我來遲了”,閉目默默念誦:
小冬好走你莫慌,兒女給你化錢香。
金橋土地來接引,過了金橋信西方。
一邊念誦,一邊抬手放在母親額頭,慢慢抹摩到鼻尖。
金橋本是善人走,奈何橋上罪人行。
小冬在生行善果,腳踏蓮花朵朵香。
母親的眼睛合上了。
三外婆轉(zhuǎn)過臉來,冷冷看著老大兩口子:“亡人的根在老屋里頭,動根就得養(yǎng)根,你們老早就該接過來。出這樣的事——讓我咋說呢——罪過罪過。心誠則靈,你們兄弟姐妹小心為好。”
錢金芬急了,說老人早先不愿意過來。
“上輩做給下輩看,一代教一代。”三外婆寒著臉,顛著繡花小腳走了。
喪房更加喪了。
錢金芬邁步想要追出去,被兩個婦女拉住了。她的眼睛仿佛伸出一對鐵鉤,掛住三外婆的背影:“先把你家蹲班房的兒子教好了再來說人家。好心提醒你,11月不遠了,想睡棺材要趁早……”
關(guān)于動根、養(yǎng)根的說法,我不知其所以,但三外婆往那兒一站,沒有人會懷疑,除了錢金芬。我隱隱有不祥之感,母親的喪事恐怕不會一帆風(fēng)順。
錢銀芬晃著肥碩的身子闖進喪房。她凸起的肚皮上斜掛著一個小皮包,嵌在圓嘟嘟的大臉盤上的一對小眼睛四處掃了一圈,拎起老大的名字叫嚷起來:“嫑怕嫑怕,啥子動根不動根的,冇睬那一套!”她一張嘴,空氣就被撕破了一個口子。“老人家一輩子是大好人大善人,有睡棺材的福分。她明擺著還有啥子冇了的心愿,你們好好想想做個承諾就沒事了。”錢銀芬說完乜著老大。
老大嘴巴張了一下又合上了,目光轉(zhuǎn)向老二。
從錢銀芬進屋的那一刻起,老二就像雕塑一樣抱著母親的頭顱,頭扭向一邊。
我也懶得理會這潑婦。
錢金芬徑直走到母親面前,干咳兩聲說:“你安心去吧,我們會給你蓋大房子,會為你超度。你要保佑你的兒孫大富大貴,嫑為難我們。”然而母親的嘴巴似乎張得更開更大了。
“跪下!”我對老大說。
“啥?”
“給媽跪下。”
他眼睛眨巴了一下,跪在母親面前:“媽吔,我曉得你不愿意到我家來,活著不愿意,走了也不愿意。我堅持要把你拿到我家來——不是——請到我家來,是因為這兒寬敞方便嘛。媽吔,你安安心心地走,讓我們安安心心地活呀。”
有人偷偷笑出聲來。
母親的嘴洞還是沒有什么變化。
我給母親磕了三個頭:“媽吔,你一輩子都在忍,為了我們兄弟姐妹和睦,你就再忍讓一回吧。”
母親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老大刮了我一眼。
屋里嘰嘰咕咕議論起來。
我再次請求母親的原諒,按住她冰冷的上唇,慢慢下壓。
母親的嘴巴合上了。
4
老二和小妹就著一個不銹鋼盆子默默焚燒紙錢。在明明滅滅的紙火中,她們的眼簾像被火柴棍拉撐著似的,浮腫的眼袋垂在鼻翼旁,臉色一如盆子里漸漸浮起的灰燼。
門外傳來陣陣笑聲。
“我靠,蓼莪都差點打出來了!都是一個奶頭含大的,咋下得了手?”幫忙的伙計在談?wù)摋钍闲值艿膽?zhàn)爭,提斧頭,掄扁擔(dān),一頭一臉的血,哥倆都送醫(yī)院了……
“蓼莪?兩家的娃兒都還在吃咪咪,誰給他們背《蓼莪》?”
“當(dāng)然是柯察金!”一個聲音說,“他的嗓門比喇叭還高,孝衣都不用穿,抹抹眼角裝模作樣干嚎幾聲‘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保證能啃到又白又大的咪咪!”
柯察金放下攪松香的黑棍,瘸著腿朝做出舉手投降狀的家伙撲了過去。雖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但這個綽號柯察金的大齡青年我已叫不出名字。
路邊燒起一堆柴火,火上架著口黑鍋,漸漸融化的松香涌動著烏黑黏稠的漿液,發(fā)出嗤嗤的聲響。從老屋搬運過來的棺材張開狹長幽深的口,通身閃著黑漆漆的油光,興奮地等待著入殮師用熬化的松香密封板隙。在路的另一邊,停著幾輛流淌著黑色金屬汁液的奔馳、奧迪,錢金芬和錢銀芬、錢玉芬站在車旁嘰嘰咕咕說著什么。
老大亮著粗嗓門給幫忙的人散煙。
柯察金笑著伸手接過煙,“哀哀父母,生我勞瘁——”嘴卻張在“瘁”這個音節(jié)上朝老大肆意滑行,模仿老大在父親堂祭儀式時被《蓼莪》詩卡住的尷尬情形。幾個人都笑開了。
“去!”老大佯裝打他嘴巴。
大黑狗慵懶地搖著尾巴,圍著老大蹭來蹭去。他抽出一支煙,蹲下身,遞到狗嘴邊說:“你是不是也想來一支?”
兩張臉都笑了。路兩邊的轎車好像也眨巴了一下眼睛,彼此對閃了一下黑色的光芒。
松枝柏葉,白花素幔,搭出一個虛幻而又真實的世界。地上鋪了一層稻草,桌上放了供品。粗壯的紅燭幽幽燃燒,映照著棺臉上金底朱紅的篆體“福”字。微如草芥的母親陡然高大起來,宏偉起來。她像牛馬似的勞碌一生,頭一次當(dāng)然也是唯一一次得到這個世界如此虔誠的敬重與關(guān)注,享受如此莊重的禮儀。
那個名叫CD的盒子保管著人世間的喜怒哀樂,現(xiàn)在,它負責(zé)釋放世界上最不受歡迎卻又最流行的聲音。它一開始就哀嘆生的孤獨、無奈,接著回環(huán)往復(fù),一詠三嘆,還是生的艱辛與悲慘。你還沒從悲戚中緩一口氣,它忽然提高一個八度,四弦一聲如裂帛,高亢雄渾,震顫肺腑,差點讓你痛斷肝腸絕世而去。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悲慟不僅僅是因為母親。
門口立起的黑色充氣拱橋高過屋頂,弧長跨過了兩道門戶,中間一個碩大的“奠”字格外醒目。“氣派!”老大容光煥發(fā),指指點點,進進出出,一整天沒聽他念叨腰桿痛。
“把音量開到最大!”老大朝靈堂里嚷。哀樂像拱橋一樣充足了氣,帶著千軍萬馬,從靈堂里沖出來,穿過拱橋,集結(jié)在鐵路、村莊上空。老大在馬路上踱來踱去,一會兒握著手機大聲說事,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一會兒發(fā)號施令,批評小輩做事拖拉。每打完一個電話,他的眼睛和面肌總會友好合作,朝我亮出一個又大又深的括號。
5
靈柩正對著大門,折北的里間順墻擺放著兩張沙發(fā)。老大將茶杯擱在茶幾上,點著了一支香煙。
“把哀樂關(guān)小點,耳朵都起老繭了。”老大說。
我也失去了最初的感覺,一刻不停地重復(fù)播放,聽得心肌麻木。
“咦,她姊妹倆呢?”老大臉上張著一層毛刺,“晚飯不來吃,夜也不想守啦?對我有意見,也不能拿媽來出氣嘛。”
母親入殮后就沒再見著她倆。我有點為小妹擔(dān)心。在母親最后的十二天中,雖然我已經(jīng)趕回了家,小妹還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尤其是最后的三個夜晚,母親不斷呻吟,不斷起身,不斷變換睡姿或坐姿。每換一次,我們都以為起碼可以消停半個小時,然而三分鐘不到,母親又呻吟起來。小妹身子晃了幾下,撲通倒下,眼珠凸起,雙腿顫抖……
“算了,她倆已經(jīng)守了七年了,尤其這最后365天,小妹可是全天候守著的。”
老大低頭無語。
一時無話可說。
“我們把賬大體估算一哈。”老大遞給我一支煙,也許是橄欖枝。
不敢想象,我們見面的那天早晨,如果我情緒失控態(tài)度果決,堅守母親喪事的主辦權(quán),我們會不會像楊氏兄弟那樣差點把蓼莪都打出來?我沒有明確表態(tài)的表態(tài),讓老大兩口子吃了定心丸。他再次收獲了面子和里子,我們才能坐在一起抽煙喝茶。至于母親的遺愿,算了,如老大所言,“死了就由不得她了”。
哀樂低下去,低下去,無語凝噎,快要窒息了,驀地直沖云霄,蕩氣回腸,而后平緩低沉。我想起老屋院中的那道敞著豁口的隔墻,它像極了我們兄弟間的關(guān)系。在父親去世以前,我們哥倆無話不說。而如今,面對面,卻彼此戒備著,試探著,盡量不去觸碰對方奔涌在心底的暗流。
他吐著煙圈,回憶,計算,讓我想起了這一年來他出納兼會計的身份。公款里頭,扣除支付小妹的工資——他毫不避諱“工資”這個詞,扣除一年來媽吃藥打針的費用,嗯,還剩三萬不到。
我點點頭。
老大說這點錢肯定是不夠操辦的,再咋個節(jié)省——他或許想起了我們?nèi)ツ陮λ馁|(zhì)疑批判——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媽這輩子不容易,活著冇享過啥子福,死了得為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咱們不跟大老板家比排場鬧面子,但也不能過于摳搜寒酸,讓人笑話……六七萬塊錢咋都得要。
我回敬老大一支煙,看他接著如何盤算。
那么,老大接過香煙,笑了笑,如何分擔(dān)這筆開支,說說你的意見嘛。
該續(xù)香了。香爐里只剩一點殘紅。我取了三炷香,就著燭火點燃,作揖,獻上。道士曾囑咐,留意香火,一刻不可熄滅。我又繞到母親腳跟后,長明燈燒黑的燈芯趴在焦黃的米粒上,一豆火苗搖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士曾囑咐,留心長明燈,一刻不可熄滅。我往碟子里加了油,將燈芯挑出一截,棺尾逐漸亮堂起來。聽到老大在沙發(fā)上嘟囔,把哀樂關(guān)了。
秋蟲唧唧,從窗外飄進來。它們似乎在說,噓,聽這兄弟倆談啥。
第一,我沒有人情往來,不接納禮金。禮金收入十萬百萬與我無關(guān);第二——我加重了語氣——賓客酒席費用,一百桌也好,兩百桌也罷,自然也就與我無關(guān);第三,除此之外七估八雜的費用,咱們?nèi)司鶖偂?/p>
哪三人?
還有爸呀。
老大的目光像一張燃起的紙錢,亮堂一秒縮成了灰燼。我拿出一萬塊錢說,先用著吧——我忍了一下,將差點溜出口的“多退少補”四個字卷回去。
老大接過錢,靠在沙發(fā)上不再說話。
我吁了一口氣。所謂親兄弟明算賬,這話是信不得的。水至清則無魚,賬至明則無親。
鼾聲一陣高過一陣,呼哧呼哧拉扯起來。
6
她倆總是像約好了似的。
“媽又不光是兒子的媽,她們姊妹倆到底想咋樣,難不成還要我提根哭喪棒上門去請?”哭喪棒這幾個字音就像哭喪棒一樣嘟嘟地敲擊著地板。
“靈堂不能這么冷清,外人看見會說閑話的。”老大吩咐我,“你打個電話叫她們過來。”
“小妹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
“她在哪兒?”
我指了指老屋的方向。
老大眉頭擰得結(jié)實:“她還到老屋干啥?”
“她不上老屋,上哪去?”
“那你趕快去看看。”
“我看是我看,你看是你看。”我盯著老大。
老大轉(zhuǎn)身出門發(fā)動三輪。
夜色里,院門虛掩著,黑魆魆的走道盡頭透出一片昏暗的燈光。屋門也是敞著的,母親坐在椅上微笑。那是十幾年前的母親,面部飽滿,目光和藹。相框面前,擺著個橫截去一半的南瓜,瓜瓤上插著三炷燒去大半的香。椅子腳下擱著個熏黑的破瓷盆,里面浮起一堆紙錢的灰燼。
恍惚間,我們有兩個母親,一個在老大家,一個在老屋里。
老大問:“這是哪個擺設(shè)的?”
“我擺的!咋個了,礙著你了?”
那聲音,那語氣,分明就是母親。
一種沒法描述的東西,如蛇,如光,如火,從腳板嗖地躥到發(fā)際,瞬間顛覆了時空,仿佛又回到了前天那個要命的早晨。待我的意識從錯位的時空中返回,心口兀自咚咚亂跳。三外婆的提醒在耳畔回響。我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小妹睡在窗前的小床上,身上蓋著母親蓋過的毛毯,額上汗津津的,頭發(fā)散亂,面色慘白。
“這是咋回事呀?”老大聲音發(fā)抖,弓身湊近小妹跟前說,“你咋個啦,身體不舒服,我?guī)闵厢t(yī)院,你冇嚇大哥嘛。”
“大哥?豬鼻子插大蔥,馮志昌曉得要剮你干巴!”
馮志昌?老大眼珠烏溜溜瞪著,快要掉出來了。那是死去三十多年的大舅。
“母親”全身抖顫,自言自語:“大王饒了我,我冇得辦法,路上把錢丟了。我冇偷孫粉菊的錢,我是跟她借啊,會還她的。”
孫粉菊又是哪個?老大的臉像剛從冰箱里取出的臘肉。
“是上村李大朗家媳婦,跟媽同一天老掉的。”錢金芬也趕來了,“你們還冇聽出來嗎?媽說的是含口錢!”
“媽”?我在心里替母親熱乎了一下。
老屋里鉆進來五六人,都是隔壁鄰舍那些堆著歲月斤兩的面孔。錢銀芬、錢玉芬也來了,站在一旁觀望。她們無論到哪兒都挎著或者提著款式不同的皮包。
野鬼?錢銀芬駭然的描述論證讓我吁了口氣。如此說來,小妹并不是裝神弄鬼,而是被其他野鬼冒充母親附體了。她不是肇事者,而是受害者。但也不排除錢銀芬要借此機會收拾一下小妹,我得保持警惕。
我沒有理由再阻攔下去,否則便有做賊心虛之嫌,不打自招,弄巧成拙。
錢銀芬像鐘馗一樣立在小妹跟前,齜著牙齒:“哪來的孤魂野鬼,我最后給你一個機會。我們冇招惹過你,你也嫑來為非作歹。收拾錢財趕緊滾。我從一數(shù)到三,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從錢銀芬發(fā)飆直到現(xiàn)在,“野鬼”確實安靜了許多,只是嘴唇發(fā)紫全身顫抖,喉嚨里又發(fā)出那熟悉的咕嚕咕嚕的聲響。
老大往后退了一步。
錢銀芬乜了老大一眼,吊起嗓子喊道:“一,二,三——拿老虎鉗來!”
沒有人動。
錢銀芬吼叫著老大的名字。
老大看看他婆娘,又看看我,一只手繞到后背捶了幾下。
“飯桶一個!”錢銀芬轉(zhuǎn)過身,雪狐電閃,逮到了樓梯與柱子相交處掛著的那把核桃夾鉗。她搡開老大,取下夾鉗,一把扯起小妹的手臂,張開鉗口,將她的中指吃了進去。
有人嘴巴嚇得合不攏,牙齒緊緊咬住。我感覺到攥緊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奇怪的是,小妹如同睡著了一般,任由錢銀芬擺弄著她的手臂、手指。如果她真是裝的,那需要多大的能耐和勇氣,才能如此從容鎮(zhèn)定?但不管是不是,這番苦頭是逃不掉的了。
“最后再給你一次機會!冇逼我!”錢銀芬撅著肥碩的屁股,如同紅口白牙咬著尖刀的屠夫,發(fā)出最后通牒。
我咬緊牙關(guān),等待著小妹發(fā)出凄厲的慘叫。
真是一聲慘叫,不,接連幾聲,尖厲,揪心,伴隨著重物摔落在樓板上發(fā)出的悶響,仿佛能感覺到塵灰四處揚起。接著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劇烈的撲騰撕咬聲,吱吱的細碎的哀鳴,窸窸窣窣順著板壁跑遠了……
幾個女人媽呀媽呀地尖叫 ,捧著胸口驚魂未定,男人們愣著眼睛驚嘆:“媽的,樓板都要砸穿了!這該是多大的貓多大的耗子?”
錢銀芬身上的肥肉漾了幾下,扭過脖子朝黑森森的樓口望過去。
“錢銀芬,你整球啥子?”
錢銀芬回過頭,愣了一下,小妹已甩開她的手腕把手抽了回去。她撐著床沿,費力地坐起身,滿臉迷蒙。
“走了走了,這回沒事了。”錢銀芬哆嗦著手,將夾鉗放到茶幾上。
一個年輕媳婦說:“快給她倒杯熱水。”
小妹瞇著眼睛,一邊伸腳套鞋子,一邊朝人群里搜尋著什么,而后鼻子輕輕吸了幾下,眼睛猛然瞪大:“媽吔——”
又來了?她嘶啞的剛高上去又跌落下來的尖叫讓我們放下的心復(fù)又懸在半空。她指指我,又指指老大:“你們——快——靈堂著火啦!”
7
我們覺得離奇吊詭的,并不是這場貌似突發(fā)的火。
供桌上一支燒剩半截的紅燭掉落在地——不知是風(fēng)刮倒的,還是老鼠打翻的,引燃了一地稻草。老大他們急慌慌趕到時,一部分火苗已吃了棺材底下的大片稻草,另一片火苗如同看見咸魚的饞貓一樣正往白幔、挽聯(lián)上竄,煙霧裹著灰屑在門口奔涌。
菩薩保佑,謝天謝地!
撲滅嚇人的火勢,掃除凌亂刺眼的灰燼殘骸,老大喘著粗氣說:“慢到一分鐘,老娘就被火化了。那我也活不了啦。”
錢銀芬洗了把臉,輕輕甩著手腕,按摩著指關(guān)節(jié)說:“平平安安把老人送上山就是大吉大利。后天就出殯了,不能麻痹大意。”又指了指小妹的身影說,“鬼魂附體,都是沖著體虛多病陰氣重的人上,得照顧好她。”錢金芬諾諾應(yīng)著,遞上一盒舒筋活血片,再三叮囑讓玉芬開車。
“從今天起,各家娃娃各家?guī)В 崩洗蠖迥_怒目,朝倆兒子開火,“媽個逼的,都啥子時候啦,昂頭甩手一樣不問,還有心思去打麻將!有誰想得起來照應(yīng)一下靈堂?哪怕就是在里面玩手機玩游戲也不會有這檔子事。”
“老爹,話嫑說得恁難聽,哪個一樣不問了?門頭上插著的莪蒿,不是我到火地溝去采的,你想得起來?”小兒子說著從西裝口袋里掏出張白紙展開,“我哪是去打麻將?我是幫你去打印《蓼莪》詩。喏,生字僻字都給你注上拼音了,抽時間讀讀背背,冇同去年那樣丟人。”
“龜兒子,柯察金笑話我也就算了,你也來磣我。”老大接過紙瞟了瞟,塞進口袋,“嫑以為做了這么點事,就心安理得了。”說完瞪著大兒子。
大兒子紅著臉,不住撓后腦勺。
“人家娃娃才滿月幾天,你呢?”錢金芬把大兒媳婦數(shù)落了一通。
老大不夠解氣,又打電話喊老二。
錢金芬下廚煮了碗糖水雞蛋,上面撒了芫荽,黃白翠綠,熱氣騰騰,輕手軟腳端到小妹面前時,老二來了。老二邊進屋邊脫掉沾著豬食的手套,剛要開口,老大劈頭蓋臉堵住了:“嫑跟我說你家那一百多頭豬!餓它兩頓會死嗎?真死了我賠,砸鍋賣鐵我都賠給你!”
“砸鍋賣鐵?你本事大呢!”錢金芬放下碗,直起身,瞪著老大說,“你家有多少鍋給你砸?再看你那截腰桿,今天這個椎突出,明天那個盤突出,你砸得動嗎?”
老二抹了抹額頭上斜趴到眼角的幾綹被汗水凝住的白發(fā),想要開口,兩行淚水順頰而下,砸在新鋪的稻草上。她繞著棺材檢查了一圈,拿了塊毛巾,將母親的相框取出,捧在胸前擦了又擦,重新放在“福”字前面。
小妹一口氣吃了兩個雞蛋,臉上漸漸有了活氣。老二坐在錢金芬讓出的沙發(fā)位置上問:“咋回事呢?”
“你冇看見那個場面,嚇?biāo)廊肆耍 崩衔堇锇l(fā)生的神秘事件被翻來覆去地描述、感嘆、表演,錢金芬說得活靈活現(xiàn),時而撫胸掩面,時而雙手合十,但有關(guān)狗食盆的那一段誰也沒提。
“你可記得自己說了些啥?”錢金芬傾著身子,雙手擱在膝蓋上,不停地掰弄著指關(guān)節(jié)問小妹,見小妹眨巴著眼睛努力回想的樣子,又問道,“銀芬吼著扯你手膀子,準備用夾鉗夾你指頭,你可記得?”
“我一整天腦殼昏昏沉沉的,只記得做了好多夢,”小妹打了個嗝說,“我?guī)屓ズ鐦蜾佢s鄉(xiāng)街。她竟然能走路了,買了一大堆魔芋,說大哥要討媳婦了,辦酒席至少用一百斤魔芋豆腐。結(jié)果付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輪椅不見了。輪椅靠背后面的小兜里有五百多塊錢呢。我急得一口氣上不來,口里咕嚕滾出一個東西,血呼里拉蹦蹦跳的一團。我仔細一看,媽呀,是我的心。我剛要去撿,媽一腳把它踢老遠。我哭喊著跑去追,不曉得從哪里竄出來一條大黑狗,一口叼起我的心跑了。然后就醒了,奇怪,那么多人圍著我干啥子?”
錢金芬掰弄雙手,指關(guān)節(jié)不斷地發(fā)出咔嚓聲,眼角的魚尾紋和笑容時起時伏。“要不我再給你煮碗米線?鮮肉、薄荷都是現(xiàn)成的。”
小妹說吃不下了。
“你咋知道喪房著火了呢?我記得那時候你已經(jīng)醒過來了呀。”老大問。
“我睜眼找鞋子,忽然聞到啥東西燒著了的味道。”說到這,小妹咯咯地笑,“我性子急,用你們的話說,動不動就鬼喊辣叫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靈堂燒起來了。”
“這么說,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老大的臉色就像屋后的烏蒙山一樣凝重,“銀芬的判斷只對了一半,前面確實是野鬼上身,最后是老媽附體。”
錢金芬打著呵欠說明天要安排采購,我們便催促她快去睡覺。
“好多年沒吃過魔芋豆腐了。”老二半瞇著眼,話多了起來。之前,她一直支著下巴不做聲。“酸菜炒魔芋,開胃,爽口。”
“用蒜苗炒又是另一種味道。”老大接口。
那些年里,母親靠種蔬菜,采苦刺花,磨魔芋豆腐,發(fā)豆芽菜,辛辛苦苦掙幾個小錢,為我們生銹的腸子時不時抹上一星半點兒豬油蜂蜜。母親的笑顏或愁容在我們的舌尖上生動如初。
老大問到了狗食盆。“我當(dāng)時聽得稀里糊涂的,到底是咋回事?”
老二下巴斜支在膝蓋上,白了他一眼說:“憨包都想得出來。”
“你們就把我當(dāng)憨包看得了,到底啥事?”他一著急,額上的皺紋像蚯蚓一樣凸起。
“那年你把媽接回家,早上才去,晚上就回,你就沒想過原因?”小妹提醒他。
“錢金芬記恨當(dāng)年一個屋檐下的那些雞飛狗跳的事,好話好臉色肯定是沒有的。反正不是她媽,我也懶得與她計較。”
我走出門,確信隔壁小樓上已熄燈,無人偷聽,才給他講了狗食盆的故事。
“這個爛屎養(yǎng)的!”老大的眼珠凸起,門牙將下唇咬進一半,“這么嚴重的事,媽咋不告訴我呢?”
“不讓說,臨死前幾天還叮囑不讓說。”
老大眼眶汪了,咬住整個下唇,咬得越來越深,握著茶杯的手顫抖不止。我們剛要安慰他一下,他嗷的一聲,雙拳咚咚敲打著光頭,嚎得像個娃兒。
8
哀樂的音量被撥到最大。
下午四點,來自東南西北的鞭炮聲陸續(xù)響起,提示我們前來吊唁的親戚即將到達。我和老大披麻戴孝,手持哭喪棒,戚戚然跪伏于百米之外。一時間,嗩吶鑼鼓,絲弦簫管,吹吹打打,娓娓而來。花圈層層疊疊,遮蔽了院墻。鹿馬獅象瞪著蛋殼鑲嵌的眼珠,威風(fēng)凜凜。
飯后的堂祭儀式一個接著一個。省視禮、敬香禮、初獻禮,聽先生講二十四孝。每講完一孝,我們便高喊一聲媽吔,伏拜于地,叩首再叩首,默默將酒菜敬獻給母親享用。老大的膝蓋不斷地挪動,隔會兒右手就叉在腰間喘氣。錢金芬扯了把稻草揉成個墊子遞給他。終于講完最后一孝,人人都吁了口氣。道士發(fā)出指令:“孝子孝女,席地而坐,左手撫胸,誦《蓼莪》詩。”
我們兄妹四人按照長幼順序,一字盤腿坐地,左手撫胸,那樣子像靜坐打禪的僧人。我們的長輩,我們的家屬,我們的晚輩,我們的親友,村民鄰居,在靈堂里擠擠挨挨站定,目光齊刷刷地盯著我們,那神情像監(jiān)考的老師。柯察金也叼著煙站在老大一側(cè)。
道士的小銅鈴搖響,我和老大領(lǐng)頭念誦: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孝男: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孝女: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孝男:瓶之罄矣,維罍之恥。
孝女: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孝男: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孝女: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齊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
這一回,老大沒被一個字卡住,靈堂里的掌聲持續(xù)了好久。柯察金亮出一包印象云煙,拆開封口,抖出一支遞給老大,朝他豎起大拇指。
老大接過煙說:“柯察金你夸我就是笑話我。人這一輩子,就背兩回《蓼莪》,沒有理由背不好。”
“這可不一定,有人背兩回,有人背三回,也有人只背一回。”柯察金說,“就看各人造化了。你福氣大大的!”
最后這一夜守靈,我們兄妹四人平平靜靜,在稻草地上鋪了毯子,腳尖分別蹬著棺材兩側(cè)的方向,睡得踏實安穩(wěn)。
第二天正午時分,門前既是白花花的,又是五彩繽紛的,既是哀泣的,又是快樂的。我和老大在門外的祭桌前跪下,我們的左手被事先各自請好的長者抓住,繞到身后,掌心朝上,等著一根縫衣針從中指的紋路間扎進去。倏地一陣短暫的隱痛,滴血的手指回到面前,血滴落進酒杯,我們一飲而盡。
血,酒,真是世間非常奇怪的東西,當(dāng)它們組合在一起,灌入身體,我忽然有一種輕松解脫的感覺,仿佛欠下母親的恩情已還了大半。
靈堂內(nèi),小妹從麻繩綁扎的棺材上抱下公雞,掐破冠子,用手指蘸了雞血,點在金童玉女的額頭上。她端起供桌上的飯菜,邊喂邊念道:
哭一聲來痛斷腸,俑哥俑姐聽端詳。
我母年老體又衰,染病一命歸天堂。
生前兒女未奉養(yǎng),此時陰陽兩相望。
買你二人奉我母,勤剪指甲換衣裳。
一日三餐要做好,不可粗心誤時光。
……
竹篾撐起身形,彩紙糊出容貌,墨染的雙眸朱砂點的唇,金童玉女似笑非笑。門外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就緒,鞭炮霹靂催發(fā)。小妹的聲音和動作也變得急促了,再次喂飯菜,敬酒水,千叮萬囑,總是放心不下。有性急的抬棺人嚷著起棺,道士抬手朝外壓了壓說:“嫑急嫑急,母行千里兒也擔(dān)憂。”
最后一道鞭炮響起,道士向著蒼天作揖,向大地潑酒,朝樂隊揮手,朗聲發(fā)號:
“全體肅靜!”
“跪子路——恭送慈母!”
于是孝子當(dāng)先,母親的兒孫媳婿依著長幼順序一字俯首跪地,整個世界,天空,大地,時間,似乎都濃縮隱退了,只剩下此時此地正在行進中的葬禮。
“盼顏回——默想音容!”
然而一列動車由北而南不合時宜地呼嘯而來,我們的掌心接通了大地的顫抖。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大地的抖動和人的心跳出奇一致。在心地融為一體的震顫中,母親的音容仿佛在山泉里浮現(xiàn),清晰明澈。
母親的靈柩被套上龍桿,由八個男子分成兩列,抬著從我們頭上緩緩而過。柯察金一串緊接一串地燃放炮仗,丟買路錢的長者向另一個世界振臂高呼,買路錢盤旋飛舞,母親回家了。
烏蒙山下,月牙湖畔。
拱形的雕著祥云圖案的門頭,兩側(cè)門框龍鳳呈祥,石階上立著一對獅子,碑頂額中掛著一朵紅綢大花,這就是母親的家了。日薄西山,錢家三姐妹高聲招呼著送葬的親戚幫工散去。地埂上面正在開花的蕎麥被踩平了一片,純凈水瓶子、香煙盒子零落一地,夯平的墳身散發(fā)著鮮紅潮潤的氣色。時隔一年,四個白色的身影又坐在祖塋草地上,背靠祖宗被茅草覆蓋的墓身,咀嚼入土為安的滋味。
經(jīng)過一夏天的滋長,草坪厚得像地毯。
“你可曉得背后靠著的是哪位祖宗?”老大問小妹。
“曉得不曉得能有啥意思?”老二插口,“都是一場空。”
“起碼活著就不空。”老大來了興致,“這座是曾祖,就是爺爺?shù)牡?隔壁的那座是高祖,也就是我們爺爺?shù)臓敔敗?/p>
母親入土了,她得以安息,而我們得以安心。安心,心安,真是一件奢侈的東西。“蓼蓼者莪,匪莪伊蒿,這莪跟這蒿,還有那個蔚,是,又不是,到底是不是?”
“哪有恁復(fù)雜,不就是抱娘蒿嘛。”老二瞥瞥不遠處的溝谷,“呶,一蓬一蓬的,到處都是。”
“傳了幾千年的東西,你以為恁簡單?”老大纏在頭上的孝巾散了結(jié),他索性解下,擱在墳脊上,光頭昂了昂,仿佛是被一對劍眉扯上去的,“這《蓼莪》詩我也是最近幾天才咂摸出點名堂來。開頭幾句,繞來繞去,意思應(yīng)該是,莪與蒿其實是同一個物種,小的時候是莪,長大就成了蒿。”
老二抬起一瓶純凈水往口里灌:“你老高中生還用得著咂摸?我小學(xué)三年級都沒念完。”咕嚕兩聲喉嚨給嗆住了,臉被咳得紅土一般,“跟人一樣,小時候離不開娘,所以要抱娘;大了就一蓬一蓬各顧各地瘋長。”
他們各執(zhí)一詞,目光都朝向我。在他們心目中,我是文化最高的人。然而我腦袋里除了賦比興那一套玩意兒外,沒什么拿得出來的見解,這讓我顏面落地,只好手機百度:
莪,也叫蘿蒿、廩蒿,抱根叢生,像孩童粘連著父母的情狀。李時珍《本草綱目》云,莪抱根叢生,俗謂之抱娘蒿。《康熙字典》云,始生為莪,長大為蒿。
“哦,還真是這個意思!”老大晃著光頭,烏黑水潤的眼睛神采飛濺。長大就成了各顧各瘋長的蒿?我們的目光碰了一圈,一些心知肚明的鐵銹似的東西,簌簌落在草地上。
“我沒有照顧好媽。”小妹說,“我不該沖她發(fā)火。”
我后悔在母親臨走前的一天沒給她把臃腫變形的腳認認真真洗一洗;我恨自己在伺候了母親不過一個禮拜后心里就隱隱產(chǎn)生的煩躁情緒……但我沒有像小妹一樣勇敢地說出來。我意識到在今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種愧疚感會像癌細胞一樣一點一點吞噬我。
半蹲凝視,后仰望空,抱膝垂首,我們各自坐成不同的姿勢,好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老大起身舒展身子,冷不丁一個趔趄,跌坐在太祖墳身尾部。我們嚇了一跳,一起將他扶起。他齜牙咧嘴說:“這腰是越來越不行了。”
他盯著在母親西北面羊奶果枝葉下的一片空地:“將來我就在這兒吧。”
“冇做夢了。11月1號起,全部火葬。哪里還有將來?”
老大的頭顱像攝像機一樣,沿著祖塋掃了一圈說:“活一天算一天,走吧。”
9
院子是空的,輪椅是空的,床鋪是空的,鍋碗瓢盆是空的,灶臺是空的,散落的衣物鞋襪是空的。我們的肩膀空了,心窩也空出白茫茫的一片。出則銜恤,那“恤”已經(jīng)麻木凝固;而入則靡至,那“靡”卻是如影隨形,無處不在,無物不靡。
小妹打掃屋子,正要去清除廊檐上瘋長的一叢炮仗花,我說別動它。
她找鏟子要鏟除墻上的青苔,我說別動它。
“原模原樣,干凈就行了。”老二說著,拖把椅子靠墻根坐下。
小妹愣了愣,將母親的輪椅推進墻角,用白塑料布遮好:“嫑讓雨潲著。”
我們像坐在一個儀式里。老屋已經(jīng)完成它的使命,不再有居住的屬性,于我們而言,它只是一個夢,一個故事,一個念想。將來孩子們?nèi)绻凶匪甲孑叺呐d趣,可以隨手一指——比如那段紅磚隔墻,那個張牙舞爪的豁口,還有山墻上一溜兒懸掛的遺像,樓梯口釘子上掛著的核桃夾鉗,擺放在墻角的輪椅……給他們講述老屋曾經(jīng)的呼吸和心跳,色彩和滋味。
“給你們看樣?xùn)|西。”老二沾著泥巴的笑容打斷了我的思緒。她伸直左腿,拈出二指,朝褲腰間的小兜里插進去。也許是褲腰太緊,她掏得很吃力,哈哈笑著連直了兩次身子,才亮出一個火紅的布囊,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
正是母親的含口錢。紅布蒙出平整光滑的幣面,金色絲線扎出燕尾形狀,像一面小鼓,又像一枚飛鏢。
“啊,咋回事?”
“那天早晨,掉車上了。”老二嘴角咧出一對喜鵲窩。
“那你……你為啥不趕緊放回去?”小妹大驚,舌頭開始打滑。
院門外有電動三輪車加速駛過,老二扭頭望了一眼,酒窩里仿佛跳出兩只喜鵲:“你說呢?”
“哦,哦,哦。”小妹眼睛眨啊眨,讓人擔(dān)心眼珠會啪嗒掉下來。
我嘬著牙花,學(xué)著她的樣子哦了幾聲。三人仰頭笑開了。想起那天早晨老大跪在母親腳下誠惶誠恐不知所措的樣子,想到錢金芬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被小妹一句“黑癡”給懟回茅坑里——記不得有多久了,我們沒這么無遮無擋痛痛快快地笑過,仿佛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
如此說來,所謂母親靈魂附體難道也是一場戲,一場由小妹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苦情戲?
小妹反問我:“你還記得錢銀芬是啥時候發(fā)飆的嗎?”
我仔細回憶小妹那天晚上的整個過程,她說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母親的含口錢丟了,她替母親做出了應(yīng)證,陰陽之間合情合理;狗食盆的往事,她替母親狠狠敲打了錢金芬;包括她醒來后一邊吃著糖水雞蛋一邊復(fù)述的那個夢境,都是抽向老大兩口子的鞭子……只是說到地的事情,她指責(zé)老大黑吃黑算,我還沒搞清楚。我那幾畝山間薄地,實在沒啥稀罕,他想吃就吃吧。
“楊大楊二打成那樣子,你冇看見嗎?蓼莪都差點打出來了——娘老子氣得喝農(nóng)藥。”小妹又急又惱,像沒有耐心的老師在點撥總不開竅的笨學(xué)生。
“地!地!地!”小妹抬腳朝地板上跺了幾下,“祖塋附近的那一片地,開發(fā)商要征收了,十二萬一畝!”
腦袋像使用年限過長的CPU吃力運轉(zhuǎn),我終于轉(zhuǎn)明白了。當(dāng)初老大想秘不報喪,“一個人體體面面把老娘埋了”,乃是先陷我于不孝不義,而后順理成章占有那筆可觀的土地賠償金。
“我咽不下這口氣。”小妹五官的棱角像浮雕一樣立體凜然,“這口氣不出掉,我肯定會被憋死。不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對不起媽,對不起全村子的人,也對不起我自己。”
我的心臟重新被懸吊在半空。這個冒失的妹子,面對關(guān)鍵時刻同盟解體,她毅然決然發(fā)起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她舞著陰間的大旗,對戰(zhàn)一群陽間的人精。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那是何等的冒險與搏殺?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然而我仍然為她捏一把汗。要真被錢銀芬識破了——我總覺得她差一點就識破了——錢氏家族金銀銅鐵如何放得過她?她們會往死里羞辱她,沒有人敢為她辯護。她們將扛著母親的尸身,揮舞著道義的棍棒,將小妹打得皮開肉綻無處藏身,讓她一輩子背負惡名,永無立足之地。
小妹昂起頭,像油畫里的董存瑞:“就算掉一根指頭,我也要打敗她們!”
噼里啪啦,嘰嘰呀呀,樓板上又傳來貓與老鼠或者老鼠與老鼠撕咬爭斗的聲音。我們嚇了一跳,隨即又笑了。那天晚上,它們仿佛帶著母親的使命出現(xiàn),恰到好處地終止了一切。
“幾點啦?”老二掏出手機看了看說,“一個人唱獨角戲,太莽撞了。起碼跟我吱一聲,我也好幫著你演。”
“切!”小妹哼了一聲,“靠你那點藏含口錢的本事,能指望啥?害我為媽提心吊膽難過了好幾天。”
老二哈哈笑說:“不難過你會演得那么像?”
沉默了會兒,小妹問我:“你敢保證你們兄弟倆不會同楊大楊二那樣嗎?”
“怎么是他們兄弟倆?”老二瞪了小妹一眼,嘻哈著揚起嗓門,“嫁出去的姑娘也是有份的。婆娘漢子想獨吞,得先過我這一關(guān)!”
老二的臉是笑著的,眼神也是平和的,說出的話卻像隕石一樣把我的心窩砸出了一個深坑。那坑里很快就積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我的姐姐,這個對老大兩口子憤憤不平口口聲聲要主持公道堅決捍衛(wèi)我利益的姐姐,原來心里也暗暗撥打著一個小算盤。按照父親在幾年前鄭重立下的協(xié)議,按照代代相傳的規(guī)矩,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家中房產(chǎn)地產(chǎn),兩個兒子一碗水端平,各得一半。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誰也沒想到,環(huán)城公路通車,白紙黑字寫在我名下的那兩畝多偏僻的山地,眼看著就要變成嘩嘩脆響撩人心扉的鈔票。
小妹問得好,我能否保證兄弟倆——現(xiàn)在是兄妹四——不會像楊家兄弟一樣差點把蓼莪打出來——只是,我們哪里還有機會再背《蓼莪》?
我的姐姐,你要是不說出來,那該多好。
我努力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就等于說,我認可了老二的訴求。
喇叭嘀嘀響了幾聲,接著是電子娘嚷著“倒車請注意”。老二豎起耳朵,做了個住口的手勢。
老大一手提著茶杯一手拿著個卷了毛邊的本子走進院子。
他把喪事的支出情況一筆一筆報出來,總共花了五萬八千多。接著,他報收入——國家補發(fā)給父親死后次月的工資;民政部門給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按月發(fā)放的生活補助;最重要的一筆,是母親的養(yǎng)老保險,幾項收入加一起竟然也近兩萬元。
母親竟然還有收入?
老大竟然給母親買了養(yǎng)老保險?啥時候買的?
小妹起身給老大續(xù)茶。她提水瓶的手微微顫抖,瓶嘴險些對不準杯口。直起身,小妹順便扯去老大肩膀上沾著的蛛網(wǎng),輕輕拍打了幾下。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就按照爸當(dāng)年主張的協(xié)議辦吧。”老大主動提到了房產(chǎn)、地產(chǎn)的問題,“只不過,你遠在他鄉(xiāng),不可能回來種地。還如這些年一樣,我替你種著管著。要是碰到征收,你憑心意辦事,多少給我點辛苦費就行了。”
“那是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不等我開口,小妹咯咯笑著,替我把態(tài)表了。她的笑聲像剛切開的藕一樣,拉著汁液粉黏的絲絲縷縷。
我的骨縫經(jīng)脈里也吱吱地冒出又黏又白的藕絲。“辛苦費就不給了。我的地塊要是被征收了,大家分了吧,嫁出去的姑娘也是有份的。”
老大送到嘴邊的不銹鋼茶杯僵住了,緩緩移開,目光怔怔地朝老二和小妹掃了一圈,眼眶汪得像雨后的池塘:“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我們都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我湖邊那幾畝地,開發(fā)商已經(jīng)來測量過幾次了。估計能賣三四十萬,可我做不了主,一毛錢的主都做不了啊。”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小妹的舌頭又開始打擺子,簡單的一句話潑潑灑灑濕了一地,“只要你過得好,不受氣。”
秋風(fēng)驟起,推開虛掩的鐵門闖進院子,呼呼搖扯著廊檐上垂下的炮仗花,門頭上斜插的莪蒿簌簌落下幾片枯槁的葉子。只要你過得好,不受氣。母親在輪椅上耷拉著腦袋說。這話太熟悉了,我們差不多聽了三十年。現(xiàn)在,母親再也不會跟我們說了——除非在夢里。
老大弓腰抱膝的姿態(tài)和沾著泥土的皮鞋,讓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他完全被蒙在鼓里,我們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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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nèi)齻€人的秘密,讓它永遠埋在心里,千萬冇跟人掏心。
在小妹家住了兩天,我一次次囑咐她。我擔(dān)心她那顆容易激動容易感動的心,一不留神,禍從口出。誰能保證說出去不會招來禍端?人心難測,世事多變,我們寧愿維護、珍惜眼前的靜好歲月。
眼看假期將盡,我訂下了返程機票。
老大打來電話:“不管多忙,快到老屋來。”他語氣急促,神秘,似乎又有些小興奮。
進了院子,老大正和一男一女談?wù)撝K麄兊母改钙兆雍绒r(nóng)藥死了。老屋里還剩一口棺材,這事我們早就忘了,不知他們是怎么打聽到的。
“一萬二,幫幫忙。”這個數(shù)字把我嚇了一跳。并不是什么名貴的木材,做工也一般,放在往常,五六千已經(jīng)很實惠了。
老大的聲音有幾分蒼涼,擺擺手說:“趁人之危的事我們也做不出來,拉走吧。”
鄰居說,這一兩天,上村、中村陸續(xù)又死了三個想睡棺材的老人。我不想再聽到這樣的消息,散一圈香煙躲開了。秋雨綿綿,和著遠遠近近的哀樂,糾纏交織,把村莊網(wǎng)得嚴嚴實實。在這樣的氣氛里,母親的喪事仿佛剛剛開始。棺材,哀樂,蓼莪,有關(guān)死亡的一切一切,就如這千年萬古的雨絲一樣,融進天空大地,融入生前死后。
站在院子隔墻的豁口處,我拍下被炊煙和歲月熏黑的屋門,一副薄薄的對聯(lián)殘留著漿糊草草刷過的面痕,映出門框暗黑的底色:思親奈何天堂無子路,念母幸得夢里有顏回。橫批是:哀哀吾母。
斜插在門楣上的莪蒿,僅有的幾片蔫葉附在枝條上,欲落未落。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