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我總感覺生活在大海上,受到威脅,
然而心存巨大的幸福。
——加 ?繆
白蓮涇:在還俗中還鄉
1
黃浦江的這條支流,長約二十公里,途經浦東地區的北蔡、花木、嚴橋、六里——像一支白蓮?曲折穿越北蔡、花木、嚴橋、六里日益密集的人煙,伸向黃浦江上的燈影鷗鳴。
移居白蓮涇邊一座公寓,我沒有在白蓮涇看見白蓮。只能從“白蓮涇”這一名字,猜想出早年蓮花搖蕩、槳聲欸乃的景色。像失戀的人,只擁有戀人的名字而已——即便重逢,那人已經與最初的愛意美感,無關了。
研究浦東地圖,發現這條河時窄時寬、時南時北,大致上融入東部的川楊河,進入東海。也就是說,通過白蓮涇、川楊河,黃浦江與東海提前溝通了一些咸淡滋味、小道消息,而不僅僅讓黃浦江下游崇明島處的入海口,這張大口,發表一番“關于在潮汐節奏、灘涂延展、貨運業、旅游業、鳥類保護等等問題上加強江海合作”的新聞公報。
白蓮涇就是一條曲徑,通往花木深沉的大海,一條魚就是一個參禪悟道之人。
2
白蓮涇兩側,有寫字樓、磁懸浮車站、地鐵六號線、白蓮涇汽車站、后灘、世博園、南碼頭渡口——這一渡口,位于白蓮涇與黃浦江匯合處,像久別重逢的戀人,擁抱在一起。
盡管隧道與大橋密集聯系起黃浦江兩岸,南碼頭依舊有不少乘客,騎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直接上了渡船,去西岸工作、探親、游蕩。賣輪渡票的兩個小窗,很陳舊,像一雙計劃經濟時代的眼睛——兩個賣票女子坐在小窗子內的陰影里,像兩只疲倦的眼珠。
白蓮涇兩側均修筑起防洪墻,使河邊居民無法近距離與河水交流感情。站在樓上、橋上,才能俯視被防洪墻所制約的這一失去自由度的蜿蜒細流。
一個夏日中午,我在浦三路橋上站半天。河面,有一男子裸著上半身坐于舊汽車拆下的輪胎上,停滯在橋墩處的陰影里,避暑。像一只很簡陋的蜻蜓,立在一朵湊湊合合的蓮花上。幾分鐘后,他用一把破掃帚作為槳,慢慢撥動河水,朝南碼頭渡口方向緩緩移動——一種行為藝術,在紀念多年前一葉滿載蓮藕的小舟?
白蓮涇旁有古寺,傳說,寺內有身懷絕技的僧人:腳踩水桶,手握樹枝撥動流水,渡過白蓮涇——像詩人腳踩墨水瓶,手握毛筆,撥動一行行句子,就能渡過一頁白紙。這一傳說中的情景,我沒有看到。就像一個詩人伏案寫作的場景,他人無法目睹,除非這寫作成為一種表演,詩成為一種商品。
3
2010年舉辦世界博覽會的世博園,目前正轉型為商務休閑區。當年洶涌的人流,不復存在。大部分國家館、企業館拆除,僅保留以下建筑物:
——沙特館,世界博覽會期間最熱門的國家館,現更名為“月亮船”。幕天席地的電子屏幕持續播放中東地區的沙漠、天空,讓游客產生鳥兒飛翔的眩暈感。作一只中東的鳥,需要學會熱愛那廣大而寂寞的黃與藍。
——意大利館,更名為“意大利時尚文化中心”,各種名車、首飾等奢侈品薈萃閃耀。類似于一種雌雄同體的事物,自我繁殖著虛榮與傲慢。
——中國館,更名為“國家藝術宮”,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永久展出,并舉辦各種美術展覽。我進入其中,看了“米勒、庫爾貝及法國寫實主義畫家作品展”的八個章節:“風景:從柯羅到庫爾貝”“米勒”“寫實主義”“自然主義”“畫家‘夢蝶”“布爾喬亞的低調魅力”“孩童”“蒼生疾苦振臂一呼”。尤其喜歡米勒:濃霧中漸漸浮現的牛群、月光里的羊、與天空一起彎下腰肢的農婦、濕潤的土地……一個細節:《春》,畫面左側一個不起眼的“丫”字形樹干,仿佛兒童舉臂擁抱天空。米勒和庫爾貝,一概在法國鄉村里長大,“撒手播種,用腰部插秧”(勒內·夏爾),終生描繪鄉村。“一種誠實的寫作,范圍不應該超過三十平方英里”,誠實的繪畫,是否畫筆范圍也不會超出家鄉的三十平方英里?
黃浦江上的盧浦大橋、南浦大橋,像括號,繼續懷抱省略號一樣的江水、燈火、記憶……
整個世博園區像下完棋之后的棋盤,大部分棋子(建筑、人)消失,但棋子行走的線條、道路仍在,暗暗期待復盤,去重現2010年喧囂涌動的夏季和秋天?
4
后灘公園,是上海鋼鐵廠原址改造而成的濕地公園——像現代之后是后現代,需要后退一步,讓鋼鐵的灼燙,后退出濕地的清涼。
將工業遺址還原為大自然,像米勒、庫爾貝畫筆下關于鄉土的寫實主義作品。
世界博覽會期間,我并未到此一游,而是熱衷于排隊去歐美展館區域,假裝到達了巴黎或柏林。多年過去,對那些熱情展示未來科技進步趨勢的發達國家展館,印象模糊不清。更快、更高、更強的欲望沖動,模糊不清。腦海中浮動著的,反而是非洲國家展區內更慢、更矮、更弱的獨木舟、海水、陽光、女性木雕……以及猛然意識到的后灘。
目前,我往往在周末步行來后灘晃蕩一個下午,像探親,充滿歸意。
游人不多,蘆葦擁擠。原上海鋼鐵廠內流水線的位置,成為真誠的小溪流水,大致與二十米外的黃浦江平行——點點鋼花,轉化為水中暗紅色的游魚。荷葉被秋風吹老,邊緣剝蝕如同綠裙子上的蕾絲花邊。一只蜻蜓或一縷秋光把荷葉穿在身上,微弱地跳舞。我像失業復失戀的煉鋼工人,充滿挫敗感;也像一塊廢鐵,余生尚能加固一段溪岸?一座小橋?
鳥群掠過我,像鋼廠里的天車掠過一個煉鋼工人或一塊廢鐵。
一個俯身溪邊玩耍的孩子指尖滴水,自言自語:“空調滴水……”我笑了。這肯定是一個在電器之間生長的孩子。擁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指尖滴水,只會想到青瓦屋檐上的雨季。
南京詩人韓東,有一首詩《溫柔的部分》: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 /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最初的經歷,影響一個人的身體構成與運行。無論韓東,還是我。后灘蘆葦擁擠的溪岸,總使我感覺回到河南南部的唐河與童年——那時,那地,蘆葦擁擠,白頭到老。
草地上有許多帳篷。帳篷緊閉,外面擺一雙高跟鞋、一雙皮鞋,可以推想內部是一對夫妻或情人。有人把下半身伸出了小帳篷門外,像河蚌張開了一半。更多聚會場景,顯然是一個家族的親人或友人,團坐在布毯上,享受陽光、風、江上汽笛聲——巨大的貨輪、游輪掠過江面,像后灘進入夢鄉后,反復看見的一抹巨大陰影和征兆?我和周圍游人,大約也是后灘夢中的景象之一,但轉瞬即逝。
萬物囂擾,眾生奔競,仍需要內心若干角落歸屬野外和自然。后灘,給予這“若干角落”一個形狀,像佛龕給予禪意一種形狀,戒指給予戀情一種形狀,米勒的畫框給予鄉村一種形狀。
野外的風、禪意里的月色、戀愛中的熱、顏料內的鄉村、詩行間的輕輕一躍,都應該有能力散發出驢糞、馬糞、牛糞的勃然腥氣,以及野草、泥土、流水的無限芬芳。讓聆聽者、感受者、戀愛者、閱讀者,覺得自己也脫掉皮鞋,處于驢糞、馬糞、牛糞、野草、泥土和流水之中了。藝術的目的或者說牧笛、墓地,就在于召喚一個人——比如米勒或庫爾貝——還鄉,乘著驢糞、馬糞、牛糞、野草、泥土、流水的氣息。還鄉。安然入睡。
后灘,就是我還鄉過程中的一個驛站。在后灘,給內心的馬匹喂草、喝水,然后騎上去,消失。
當然,后灘永在,因高枕江岸而無憂,等待新人新時代的出現——江聲浩蕩,自枕邊升起。
5
“天色已晚,唐僧勒馬道:‘徒弟,今宵何處安身也?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三藏道:‘在家人怎么樣?出家人怎么樣?行者道:‘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夠!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風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
《西游記》中的孫行者在牢騷,很可愛,唐僧的厚樸很可愛。
這世上,在家人畢竟多于出家人。出家人懷鄉,在家的人卻喜歡失眠,從清晨開始做白日夢,顛倒時間的秩序。與身體周邊的世界格格不入,是偉大的征兆,也可能通向崩潰。
在白蓮涇旁邊地鐵七號線楊高南路站,我一日復一日進出,離家去靜安寺附近的一個公司上班。回家,天色已晚。這同樣是一種塵世里的求道與修行吧。
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每每寫到河流與樹林,總有兩個句子重復出現:“一派大江,遍地蘆荻”,“猛惡林子”。人物、行為、光線、節氣、一個句子、一種場景,重復出現,像白天、黑夜重復出現,妖精般的欲望、惡魔般的傷害,重復出現,產生節奏和秩序。萬事萬物存在于節奏和秩序之中,不論出家與在家。
每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入睡。清晨被鬧鐘驚醒,洗臉、刷牙、喝牛奶、換衣、乘地鐵、一派大江在頭頂橫越、浮現于靜安寺站、穿過一片不太猛惡的公園林子……
重復。在重復中產生出節奏和秩序,使一生不再顯得那樣難以掌控、冗長。像僧人,也需要暮鼓與晨鐘,來分一分經文中的段落。
6
每月進入白蓮涇橋邊的理發店一次,形成節奏。
全中國所有的理發店都相似:門口有緩緩轉動的理發業標志,五彩閃爍;墻壁貼滿各種發型的照片,為顧客們想象頭部風景提供依據;懸空于室內一角的電視機,播放歌手韓紅的女高音或韓劇,顧客和理發師偶爾斜著眼睛瞟上幾眼;燙發者滿頭綴著各種用來定型的夾子,像局部的刺猬;頭戴巨大鐘形頭盔蒸騰頭發的女人如飛行員,朝鏡中日益渺茫的美飛去;理發師的發型一律怪異如藝術家,頭發漫長,耳環搖蕩;低胸性感女孩為男性顧客洗頭,染黃發的男孩,為女性顧客捶肩……
“先生的職業是……公司職員,好,那發型就應當謹慎一些,但又不能太沉悶……讓上司既放心又開心……你看,你看,這樣子是不是顯得既灑脫又本分?”初次進入店內,理發師對我如此探問。他是一個在顧客腦海附近觀察與勞作的家伙、海岸上的家伙,像半個社會學家。顯然,一個公司職員的發型,既不能暴怒如臺風中的大海,也不能冷漠如結冰的海面明亮——
夏日盛大熱烈。理發師建議:“等你退休,或當上大老板,我給你設計個新發型,介于光頭、板寸之間,有殺氣,還風涼!”
憧憬這樣一個有殺氣且風涼的年代的到來:殺掉內心的卑怯,涼卻欲望的灼燙。
月復一月,被理發師的剪子,改變種種私心雜念滋生之地的風貌。他拿出鏡子,讓我看看后腦——像一輛汽車需要配置倒車鏡和后視鏡?在理發店,借助于面前大鏡子和理發師手中的小鏡子,看見往事與前景——像一個自己,在反對另一個自己。
像出家,反對在家?
7
白蓮涇公園成為我每日傍晚的散步之地,那里的林子,不猛惡。
看不到流水。在防洪墻下的步道上感覺到幾分水汽。墻頂有野草蓬生,隨風搖擺——我不能懷揣道德上的優越感,指責墻頭草立場不穩。它的立場在草根處,不在我一方,也不在白蓮涇一方。它超越人類和白蓮涇,擁有更開闊的視野和內心。
公園一角,有暫時露天堆積的廢棄家具:沙發、席夢思、床頭柜、書桌、餐桌、落地燈……依舊在回味室內生活?尤其是殘留著汗息、體溫、血跡的席夢思,方方正正,像一本封面破損的長篇小說,彈簧里蓄積了愛恨情仇所造成的巨大張力和彈性。若干人站在這些廢棄家具旁,觀察、議論、發呆,大概想起一部分隱秘的自我。趁暮色,會有人把白天里看中的某把椅子或某張沙發,捆在摩托上或者三輪車上,拉回家去,讓這些家具擁有新生活和存在感。
在路燈燃亮前后,有三群人在跳集體舞,一群人在合唱,若干人捏著手機走路計步。偶爾,大家會閉嘴,止步,抬起頭,看公園上空的風箏、鳥,以及更高處的云朵、飛機。相比之下,看見鳥和云朵更愉快一些。
盡管像舊家具一樣被廢棄、像白蓮涇一樣被制約,但鳥群和云朵,仍然存在于我們頭頂,這塵埃里的生活就能夠持續下去——相信鳥和云朵,仰起頭,就是一種簡單的信仰、一次短暫的出家。低下頭,回家,就是還俗。反復地出與還,一生就這樣延展而后收束。
夜深了,頭頂樹葉在風的撩撥下,忍不住發出喘息與嘆息。
隱約有大鳥開始飛出、飛入樹林,呼喊、閃現而后消失。可能是烏鴉與貓頭鷹,草叢中的鼠類應該開始警惕了。生物學家調查發現,上海各大公園、植物園中藏匿的鷹類,近年迅速增加數量,表明城市生態好轉,不必再施以藥劑除鼠。鴿子或許會對周圍巨大的飛行者的密集出現,感到不安吧。
2016年冬,我與妻去美國看望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兒子。紐約中央公園、時代廣場上,有巨鷹展翅一掠而過。據說,全紐約有二百余只巨鷹在游蕩,把摩天大廈作為懸崖來熱愛,頻頻攻擊煙囪上正在干活的維修工。
隱約有大鳥飛過白蓮涇。我手機里的計步器數字漸漸達到一萬步,在朋友圈排行榜里處于不前不后的位置。連“散步”這樣一種私密、個人化的活動,也被新時代納入競爭領域——據說,有人把手機放在一種模擬走路的搖擺器上,坐在沙發里看它替自己“走路”;或者把手機拴在寵物狗身上,讓它奔跑,替主人贏得某個圈子內的歡呼和獎勵。
我沒有這樣的搖擺器和寵物狗。用真實的雙腳走下去,拒絕為聲名和利益,模擬出奔跑、先進的姿態。
“水流心不競”。杜甫的句子。這個沉郁頓挫、多病登高的故鄉中原的人,在晚年,在異鄉流水面前,終于獲得內心的安定。真好。
8
大汗淋漓地走進家門,我顯然不是早年此地田野里的農夫。
有白蓮涇嘩嘩流動,有大鳥在空中掠過,而不是只擁有若干虛無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就好。盡管沒有白蓮,也還算好。像某個人早已失聯,但知道她面目全非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也還算好。
坐在沙發上很快就會入睡,鼾聲震天,姿態庸俗。我對有能力夜晚失眠、白日入夢的人,充滿敬意——他有強大的內心和獨自占有的夜晚。當他終于睡去,陽光燦爛,我在大街、廣場、寫字樓奔競,攜帶海量的無聊和疲倦。
與現實秩序進行對抗的人中,有哲學家、詩人、憂郁癥患者。這些臺燈、床頭燈下的思想行動者,是夜色中深刻的一部分——哲學、詩歌、憂郁,都具有夜晚氣質:從具體的事物里抽身而出,在抽象中近于萬象,像白蓮涇不再需要白蓮。
從小說家轉型成為散文家的張承志也喜歡夜晚,睡眠不好。他有名篇《靜夜功課》,說:“應該有這樣的夜:獨自一人閉鎖黑暗中思索的夜。”“白晝為鬼,入夜作人”,這似乎也是孫行者的理想:懷中抱子,腳后蹬妻。
白晝的張承志四處游歷。倘若為鬼,一個作家,也應該是楚辭中性別不明的美好山鬼——臉藍,手持筆桿變形而成的桂枝。“鬼”者,“歸”也,“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何處是歸程?長夜更短晝。
在白蓮涇,在上海,我也在晝與夜、鬼與人之間徘徊,充滿種種陰暗、隱痛、尷尬、不純粹。
但我業余寫作,在世俗中抵抗庸俗與惡俗,就不至于陷落到無家可歸的境地里去吧。
奉賢海灣:放眼遠眺神明
的寧靜
1
在此處,陸地結尾,東海開幕。
近海水面泥黃,不見蔚藍。坐夜航船,天亮可以到達海上佛山普陀島。那一座島嶼,海藍與云白親密團聚,在一座座寺廟周圍生發陣雨。
我在奉賢海灣碼頭上,想了想普陀島所屬的舟山群島——萬山如舟浮蕩于東海。眼前泥黃的海水動蕩不定,像我與舟山群島上的某人,在朝兩個方向拽著、擰著的一個黃綢質地的濕被單——船、魚群和島嶼,是被單上的圖案?一半泥黃、一半蔚藍的濕被單。
想象對岸那個可以一起拽、一起擰濕被單的人,蒼茫可親。
海濱游樂場門票十元一張,吸引游人去坐高大的轉輪。轉輪上的人寥寥無幾,且微微。他們在遙望普陀島方向的一線佛光?更可能在俯瞰一公里外的海濱墓園——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織成 / 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 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一番深思,/ 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 這是法國詩人瓦雷里的名詩《海濱墓園》。
若干輛旅行社客車停在海濱墓園門口——那些舉三角旗的導游,在墓地內如何導游?他們會舉著喇叭說:“這里是人生最后一站,累了的游客就不用再上車了,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吧!”我有些好奇,但止步不前。我虛脫的身體,必須遠離有力的幽靈。
2
奉賢,即敬奉前賢——孔子的學生子游,即言偃。常熟虞山有言子墓,即言偃之墓。墓前牌坊上鐫刻四個大字“南方夫子”。
在孔子的眾多學生中,吳國人子游,是唯一來自長江以南的求學者。在孔子引領下,子路、子游們作為中國早期的思想者,建立起了道德、禮儀、秩序、美學等等知識體系,從而使漢家人性得以涵育光大。
在《論語》中,子游屢屢出現,提問或回答提問。比如,關于喪禮,子游認為:盡哀即可,不必把自己哭死過去才能表達孝心。再比如,對待君主、友人,子游認為:不要沒有距離感地嘮嘮叨叨,否則自取其辱、孤立無朋等等。
離開孔子后,子游出任魯國武城宰。孔子來訪,聽到小城里弦歌四起,問子游是怎么回事。子游解釋是用音樂教化民眾。孔子笑了。子游說老師教導過我,官員學習音樂就有仁愛之心,那么百姓學習音樂也會易于管教啊。孔子聽了,有些慚愧,言偃說得對呀,我戲言而已。孔子善于嘲人,也長于自嘲,就比塑像里的那個圣人可愛了。
子游捧上兩把武城蜜棗后,孔子吃著蜜棗,更開心了。問子游,在這里發現人才沒有啊?子游回答,發現一個明叫澹臺滅明的人,他從不走小路斜徑,沒有公事也從不到我房間來說閑話,是一個正直有為者。
考察完子游的履職情況,孔子感嘆,吾門有偃,吾道其南——有了子游,我的思想就能在南方廣為傳播了。一生沒有越出中原,這是孔子的遺憾。
后來,子游、澹臺滅明先后越過長江,在南方這一當時的荒蠻之地,辦學興禮,啟蒙眾生。暮年,子游定居東海邊,開館授課。去世后,當地百姓建立“奉賢祠”。這一方城闕人煙,也就被命名為“奉賢”。
子游之后,南方有了自己的思想——充滿鹽粒、風聲和漁火,有力、廣闊、明亮。
3
綠堤蜿蜒,有兩個人帶著孩子放風箏。風箏線漫長,似乎可以把天地縫紉在一起。漫游的亡靈們累了,就能順著風箏線從天上滑落地面,回到人間?
油菜花盛開,大面積抵抗死神的陰影。
想起“田野調查”這一人類學學科概念:直接在現場觀察、研究,得到數據和初步結論,這是書齋工作的必要前提和基礎。一種方法論,因“田野”二字,充滿詩意。
拐進油菜田,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田野調查者,只差手拿小筆記本和鋼筆了。多年前,費孝通先生穿中山裝在江南田野走動,手拿小筆記本和鋼筆。現在,身上沾了些許油菜花的花粉,鮮艷的黃,使我顯得有些輕浮——沒有小筆記本和鋼筆在手,一個男人在鮮艷的包圍里,不容易保持端莊和沉靜。試圖拂去,那黃反而像油畫顏料一樣印在衣襟上。蜜蜂在周圍出現,說明我含糖量有所提高、毒素下降。它們飛得慢,身體超重,像微型直升機,能順利在蜂箱里著陸嗎?
一群鴨子從龐大梨園里緩慢浮出,撲入池塘,原本低沉的嘀嘀咕咕聲,突然高亢起來,開始嘎嘎嘎嘎議論我所未知的事情。四月,梨園白,池塘暖。鴨子身軀龐大,腿細弱,在水里游動比在地上行走要輕松愉快。但梨園里有蟲子、草、螞蚱,吃了一陣水里的小魚、貝殼之后,鴨子們又搖搖晃晃上岸,嘀咕著,喘息著,朝梨園深處緩緩而去,調整飲食結構。
鴨子只能散養,適宜在水和果樹間生活。蟲子、草、螞蚱、小魚、貝殼之外的飼料和添加劑,它們一概拒絕,就無法像雞、豬、牛那樣規模化養殖。這個梨園和鴨群,被高高的細鐵絲網漫長地圍了一周。這樣的網,在上海郊區屢屢可見,尤其在海灣一帶。我蹲在河塘邊數了半天鴨子,但它們不斷變幻的格局,使數字一直無法明確。梨園女主人笑了,揭曉答案:三百二十五只。
梨園中央有巨大鴨棚。
4
作家巴金、詩人辛笛、復旦大學教授賈植芳等等作家、畫家、表演藝術家、學者、醫生、記者,都曾經在這一帶的各個五七干校勞動,擁有養鴨養豬一類的農事經歷。
如今,那些農場成為海灣森林公園,種滿梅花、牡丹、松樹,在大海的襯托下成為美景。一部分五七干校舊址,化身為上海旅游專科學校、華東理工大學等等高校的校區——在奉賢,知識與知識分子終于重獲古老尊嚴。
辛笛是九葉派詩人之一,其他八位詩人是穆旦、鄭敏、陳敬容、唐祈、唐湜、袁可嘉、杜運燮、曹辛之。九片葉子,在抗戰時期萌發新綠,雖歷遭磨難,始終堅持與光合作——以光合作用,保持對于人性的信心,使語言充盈葉綠素和氧氣。
在奉賢,日常生活能力很差的辛笛,年近六旬,學會種菜、拔草、插秧、漚肥、開溝挖渠、挑水,學會用竹子制作衣架、肥皂盒、臺燈座、燈罩。豬圈里的小豬聽到飼養員辛笛的腳步聲,格外歡喜、喧鬧——他口袋里總是裝著節省下來的砂糖,沖糖水給沒有奶水可咀嚼的小豬吃。喂完糖水,站在豬圈旁邊的小橋上,面對薄霧籠罩中的大海,辛笛的詩人氣質終于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來,吟誦起蘇曼殊的詩句:“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2004年,辛笛去世,終年九十二歲。與穆旦等友人相比,算是獲得一個完整、平靜的暮年。像河流終于流進大海,沒有中途失蹤。
5
梨園女主人穿著圍裙,腰間系一巨大錢包,向行人兜售鴨蛋、鴨。鴨蛋十元錢一個,鴨子一百六十元一只。與我聊天過程中,她賣掉兩只鴨子、四十三個鴨蛋。
“都是你們上海人來買的。”她這樣說,好像“上海”是另外一個地方,與她沒太大關聯——鴨子、鴨蛋,大概比她與上海的關系更好。
依靠梨園、鴨子和一片稻田生活,“不累,海邊空氣清爽,吃自己養的雞鴨、自己種的菜和米,喝自家的井水,比你們過得安心。就怕生急病,離上海遠。”
她家曾經世代是漁民,有大船小船去普陀島以外的遠洋捕魚,也運貨到山東青島、浙江寧波。“現在都改行種地,或進城做生意了。捕魚辛苦,艱難。我們海灣有梅花節、菜花節、梨花節、桃花節,就是想把你們招引來過節——你們不過節不出城啊!春天你們來看梅花、油菜花、梨花,夏天你們來摘梨。秋天以后你們就不來了,城里桂花多——阿拉梨花、油菜花土氣,進不了城呵。”
我說:“那桂花也是咱海灣的花進城去打工的吧?”她哈哈大笑。問她奉賢祠在哪里,她說早沒有了。子游的事跡,大概她也不清楚。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處/ 明凈與古老/ 風帆吻著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與白蝶/ 明月照在當頭/ 青色的蛇/ 弄著銀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語/ 風吹過來/ 水手問起雨和星辰——辛笛寫于1934年的成名作《航》。筆桿也像桅桿。筆桿上的人語,從春秋時代不休不息吹過來,告訴我們從前的雨、從前的星辰。
現實的海風帶著新鮮泥土氣息,一陣一陣吹來,修正、安撫我的嗅覺和南方思想。
一群白云像白衣賢人,在那片巨闊的油菜田上空,散漫而去。
安福路:在即興演出中
等候高潮
1
由若干小劇場組成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在安福路。一條因話劇而著名的小街。
在安福路,可隨時與戲劇界的大腕,附近上海戲劇學院的紅男綠女,擦肩而過。“去安福路看話劇”,是朋友、情侶之間時尚的約會方式——去安福路,看另外一種說話方式,非現實的詩意說話方式。
這些只容納一百人左右的小劇場,上演劇目都成為整個城市熱議的話題:《藝術》《皮臉》《短打契訶夫》《卡布其諾的咸味》《偷心》《天堂的隔壁是瘋人院》《和我的前妻談戀愛》《兩只狗的生活意見》……主題偏愛于回憶、遺忘、杜撰、想象等精神活動的表現,與上海大劇院、美琪大劇院中上演的現實主義題材的《白鹿原》《日出》《雷雨》等等劇目,構成反差和對比——現實主義是大的,應當讓兩千人以上的觀眾乃至大劇院以外的人民,形成共鳴共識而非歧義;超現實主義是小的,自我的,尖銳的,刺破獨屬于一個人的夢境。
荒誕、變形、自嘲、愛情,這些元素,是一部小劇場話劇獲得成功的秘密——荒誕,使人震撼;變形,使人陌生;自嘲,使人愉悅;愛情,使人憂傷……
黑暗的觀眾席上,一雙雙眼睛透過“舞臺之窗”,偷窺,繼而懷疑世界的真相與幻象,獲得隱秘愉悅——一場小規模的集體偷窺,使觀眾們在兩小時左右的時間內,逃離世俗生活中的角色:警察,官員,火車司機,流浪者,教師,作家,學者,記者,銀行職員,地鐵司機……喚起彼此同謀同道的感覺,擺脫大街人流中的孤單和平庸。
需要一個劇場,使我們成為旁觀者。類似于需要咖啡館,使我們有理由躲在某個角落,凝視窗外行動著的人流和事物,幸福感就油然而生:終于甩掉命運,這一只貼地而嗅、追襲不止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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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理性、商業之城。長相被稱作賣相——可以買賣的相貌。賣相好的人,擁有不尋常的命運,為作家、藝術家們提供靈感和表達動力。
在上海,一個男人約另一個男人喝酒,“另一個男人”在去酒吧的路上猜測:“簽合同?還是為借錢?怎樣才有回旋余地?還是AA吧。”一個男人約一個女人吃飯,女人中途走進餐廳洗手間對鏡補妝,暗自盤算:“這個男人是為了和我一次性上床,還是一生性上床?菜又點得那么豐盛……怎么辦?做女人難,做性感的女人更難呀。”
在理性、商業的上海,劇場,這一個感性、性感的地方,適合戀人們借鑒演員般的話語方式,為愛情提供參照和資源——愛情,就是一樁發生在情人之間的小話劇。對白不夠,身體彌補,身體疲勞就熄燈閉幕……無人旁觀,或悲或喜或不了了之,都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坐在觀眾席上的陰影內,目睹舞臺上情侶間的絢爛或哀涼,他們對編劇的想象力驚嘆或不屑。走出劇場,女人會對男人嫵媚一笑,傷員般粘在這個戰友身上——安福路上停放的一系列轎車,像停戰后的坦克,周圍落葉如彈殼。當然,女人男人之間的目光,也可能因為這一臺話劇而突然變得陌生、游離、避免接觸。
一對情人“自己的話劇”的情節走向,有可能在次日清晨改變——以舞臺上的男女為鏡,看到自己愛情中的一個個漏洞和破綻。
3
假若某個人獨自來看一場話劇,在劇場內隨意選擇某個位置坐下來,他兩側的空白,直到接近滿座以后才會有人猶豫不決來試探、填充:“請問這里有人坐嗎?”周圍,大都是結伴而來的朋友、夫妻或情人。
兩個人結伴來看話劇是合適的。獨自看一場話劇,他,或許是路過上海的異鄉人,被這場話劇或這一劇場吸引,在旅館放下行李,匆匆趕來。他也可能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異鄉人,獨身,沒有合適的同伴尤其是女伴來消除孤獨,只能在那些話劇演員的獨白、對白中,貪婪捕捉昔日情人的語調和氣息……
為避免過度彰顯自我,他可能在走廊上持久徘徊,狀若等待一個遲到的人,直到劇場轉暗帷幕開啟,才在剩余空位上潦草坐下。旁邊是上海戲劇學院做著明星夢的學生,手捏某個著名演員剛剛簽名的話劇廣告單,滿臉的明媚、激動和無知。
“一代新人的生活開始了。他們的話劇開始了!”縮在陰影里,一個孤獨的觀察者,嘀咕著、嫉妒著。
4
安福路201號,一個花園式別墅,三層結構——曾經是若干舊人的舞臺。
草木掩映下的兩個石獅子,微微綠,想變成綠獅子?與外灘那兩個著名石獅子形似,神不似,有些逍遙和惆悵。目前,此地是一家演藝培訓中心。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曾經是上海戲劇學院實驗話劇團、青年話劇團的團址。繼續向前追溯,則是國民政府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官邸。吳國楨與周恩來有同窗之誼,義結金蘭,最終卻走了兩條道路。1949年,吳國楨擔任臺灣省長,終老于島上。
復上溯,此地曾是著名漢奸潘三省和上海名媛王吉的私宅。
潘三省在日本人的庇護、支撐下,開立多家賭場,出任數家銀行、企業的董事長等要職,以“小杜月笙”自居,名聞淪陷時期的上海。平日去武定西路上的會員制賭場“兆豐花園”,接待形形色色的要人、日本人——門前有日本軍人牽狼狗把守,樓上有賭具、煙具和風情女子。兆豐花園,目前是上海愛樂樂團的地址——樂器比賭具和煙具嘹亮、動人。
王吉,面若桃李,初為伴舞女郎,舞風妖嬈如春風中動蕩不定的桃李樹。精通英語、法語、日語,擅畫梅花,被畫家符鐵年收為弟子。有唱功,與梅蘭芳合作《游園驚夢》,驚艷上海灘。1939年,在愚園路一幢花園洋房創辦“春秋戲劇學校”,設有戲劇、話劇兩個專業,親自授課。初戀對象為嚴姓公子,家境清寒。后嫁一秦姓漢奸官員,發現其情感史復雜,遂離婚。秦糾纏不已,王吉說:“你以為你是漢奸就能逼我復婚?我再嫁一個比你兇惡,比你有錢的大漢奸給你看看!”
潘三省被王吉的豪言壯語召喚,自薦:“我符合條件嗎?”王吉笑了。兩個人就在安福路潘公館結婚。一場新話劇,開始了。女主角王吉穿著拖地黑色旗袍,如同黑夜里的桃李樹,照拂其他演員——那些汪偽政府要員,在安福路、潘公館出出進進,成為潘和王兩個主角之間劇情的背景、伏筆和動力。鄭蘋如刺殺丁默邨,就是在潘公館吃完飯后,發生在南京路上西伯利亞皮草店的另一場男女話劇的高潮。
后來,潘三省戀上其他女子。王吉與初戀嚴姓公子復合,去香港,此后默默無聞。
王吉被譽為“亂世佳人”——在亂世中成為佳人,那亂世,就是適合她的一個好劇本、好劇場。天下太平,就演不下去了。
5
安福路周邊是武康路、長樂路、五原路、烏魯木齊路、華山路。氣質與景象類似。曾經屬于法租界地區,法國梧桐掩映著街道上巴黎般的風情。
街道旁邊別墅連綿,黑色鐵質門扉往往緊閉。過客與居民擦肩而過,各懷心事,東張西望,沒有了南京路上的匆忙、淮海路上的擁擠。街區幽深、安靜,連公共汽車都不容通過,散發出一種無所事事的詩意。
長樂路上有攝影家沙飛舊居。武康路上,有一個小巧、圓弧形、鐵質的朱麗葉陽臺,供許多少年仰望,那姿態像在表演羅密歐?街道、弄堂也是舞臺,無數舊故事落幕,余音繚繞。陳立夫、陳果夫、李及蘭、曹荻秋、黃興、唐紹儀、姚文元、賀子珍……這些官員、革命者、文人、巨賈,次第出現于安福路周邊街區,在各自劇情里獨白、對白,為上海貢獻種種傳奇與流言。
游客徘徊流連,盯著保護建筑銘牌上的說明文字,像話劇觀眾讀劇本梗概。但它們過于簡略、含混,留下巨大想象空間和不確定性,以便于各種新人產生代入感,想象自己成為其中的主人公、配角、劇務、道具師、化妝師。
華山路上有著名的華園,曾居住一對京昆表演藝術家俞振飛、言慧珠。1966年的一個深夜,言慧珠用白綾結束生命。遺體被運出華園,還光著一雙腳,俞振飛攔住不放,為這個因性格差異巨大而分居多年的妻子,穿上絲襪。一個進入劇院、走在街頭總是引發驚嘆的美艷女子,煙消云散。
年逾花甲的俞振飛則咬緊牙關,活下來。俞振飛使昆曲小生這一類型,由脂粉氣變為書卷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與武漢京劇團的李薔華結婚。鄧小平夫婦曾經宴請俞振飛、李薔華。京劇名角關棟天,即李薔華之子。
俞振飛文章也很好,描寫過昆曲中的兩種主要樂器:笛子和小鑼。他說,最好的笛師在伴奏時會扔掉自己,跟著演唱者的氣口和尺寸,緊密回應,錦上添花,“倘若唱得沒有交代,怎能埋怨笛子配得不好呢?”小鑼也能打出氣氛,“為演唱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他回憶,蘇州河沿街一家響器鋪里有位老師傅,極有本領,“買客需要小鑼定什么調,他手里的榔頭‘呯地一下,就能打出什么調,真是‘一錘定音!”
一代代的氣口、尺寸、音調,各自琢磨,交相應答,成就種種喜劇、悲劇、鬧劇,在上海灘不休不息。
但我們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劇本,即興演出吧,等候高潮。
6
安福路舊稱為“巨潑來斯路”。不知道是法國的什么人名或地名。東西全長不到一千米,最西端是一家著名的咖啡館“馬里昂巴”,坐滿散場后的觀眾、卸妝后的演員。也有美女在此守株待兔,等候某個兔子一般狡猾的名導,撞上某種抽象的樹,來轉折她的劇情和命運。
咖啡館的名字,源于法國“新小說派”代表羅勃·格里葉編劇、阿侖·雷乃導演的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一部形式感探索性很強的電影。故事梗概:主人公男人x告訴女人a,一年前,他們在這里相識相愛,她許諾一年后的今天攜手出走。a面對陌生的x難以置信。x不斷出現在a面前,描述他們在一起的種種細節。a恍惚,懷疑自己記憶的可靠性,相信或許真有一些事情,在去年發生于兩人之間——記憶與現實發生沖突和糾纏,鏡中之鏡,呈現可能的“去年”。情節凌亂,對話詩意盎然。
這家馬里昂巴咖啡館的主人,大概也是恍惚的人。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劇場之外,在“非現實”的安福路,一家用舊英文報紙糊成天花板、各式淘來的舊家具作為桌椅、老式唱片機揮發出輕柔音樂的咖啡館取名“馬里昂巴”,是合適的。相愛或相怨的人,腳碰腳,面對面,懷疑記憶、修改往事,在對方身上重組一個嶄新的、可能的自己,重組另外一種去年的生活,是合適的。
在劇場內沉浸于回憶、遺忘、杜撰,在安福路以外的上海,或全中國,將各自生活按照現實邏輯進行到底。活在當下,而不是“馬里昂巴的去年”。人人擁有各自可能的往事和明天,繼而獲得虛擬而真實的小甜蜜、大惆悵。
劇場,以及劇場般的夜晚、咖啡館,對于一個疲倦奔競、梭游流蕩的人,是必須的,盡管它又是無能的——由劇場、夜晚、咖啡館組成的安福路,乃至整個上海,都那么迷人、虛幻,像可能的去年。
福州路:芬芳的激烈
1
一條著名的書店街。上海書城、上海外文書店、古籍書店、大眾書局……在福州路上比鄰而居。
二十世紀初期,這條路名為“四馬路”,與大馬路即南京路平行,垂直于黃浦江,以青樓逶迤、紅粉云集、才子出沒而名噪江南。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商務印書館等出版社,及《申報》《時報》《新聞報》等報社,林立于周邊街區——樹林般密集挺立于福州路,以及附近的望平街等等街道。最初的印刷機從國外進口,在十六鋪碼頭上岸,靠一群公牛努力拉進福州路,引來市民圍觀。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文化出版業繁盛期,全國百分之九十的書刊在福州路生產。一萬多名才子在此依靠稿費就能有不錯的生活,比如,可以在周圍青樓里有固定的桌子來寫字、喝茶、調情。
陳獨秀在此創辦《新青年》。四馬路上的新語言、新思想、新沖動,四匹馬也難以追步。
李歐梵說:“晚清的通俗小說,只要涉及到維新和現代的問題,幾乎每本小說的背景都有上海。而上海的所謂時空性就是四馬路,書院加妓院,大部分鴛鴦蝴蝶派小說的故事都發生在四馬路。因為當時生活在上海的作家大都住在那里,晚睡遲起,下午會友,晚飯叫局,抽鴉片,寫文章。”
寫到這里,讀到這里,李歐梵和我,大概都覺得自己出生得遲緩了一些吧。
2
“欲興商業,效管仲設女閭。”太平天國覆滅之后,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思考如何恢復江南生機,提出以上觀點及相關措施。
至民國初期,上海紡織業、航運業、金融業、文化業等等業態的繁榮,使城市規模迅速擴張,移民占據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女性從事的職業,除了做紡織工、女傭、藝人之外,或就走了以色事人之路。
1915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調查資料記載,當時四馬路有妓院九百多家,可見規模何其浩大。
稱呼不一,身份、姿態、價值就差異巨大:被馬車拉走,或轎子抬走,或傭人扛在肩膀上走,甚至在路邊徘徊等待、觀察、游走……走向一張床榻的方式不同,報酬迥異。四馬路上的囂張春色,與元代朱庭玉筆下“鬅松鬢發,束減腰圍,見人羞,驚人問,怕人知”的良家少女態度,反差強烈。
久安里,清和里,尚仁里,東西薈芳里,日新里,同慶里,西安坊,普慶里,會樂里……四馬路周圍這些石庫門弄堂,鶯顛燕狂。尤其是萬盞燈的夜晚,笙歌鼎沸,誘因浪子才子們流連不返。妓女們的花名類似筆名、藝名,在櫥窗里、燈籠上、晚報廣告版里競相閃耀。最顯著的花名是“林黛玉”,四馬路頭牌名妓,妓女選美獲獎的“四大金剛”之一。這個原名“梅逢春”的女子,患過梅毒,眉毛脫落,就自創一種“大關刀眉”,在妓女行乃至普通女性中風行一時。
四馬路上的女子,是晚清、民國時代上海風尚的引領者,其著裝、發型、化妝、吟誦,影響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度的審美。“五四”前后,一些妓女因為不熟悉“愛國”“同胞”等等新名詞,與客人缺少了思想溝通能力,以致門庭冷落。在上海尋花問柳的男人,亦須能聽懂并說蘇白,即蘇州白話、蘇州評彈念白的話,否則就無法體會與那些女子言情敘事過程中的幽妙。“尋花問柳”一詞,本就源于蘇州的花街巷、柳街巷這兩條煙花巷陌。
四馬路上出沒的才子、作家,蘇白應該都說得很好。甚至北方背景的官員,蘇白也要略知一二,否則如何與這些女子彈琴,說愛?
1909年,美國駐上海總領事田夏禮卸任回國,上海道臺在馬當路尚賢坊內餞行。田夏禮等外籍人士,均攜帶妻女出席宴會。中國當時禮制不允許女眷拋頭露面,如何不失禮、不違規?蔡乃煌急中生智,在四馬路選擇若干面容端莊的女子出席作陪,場面頓時鶯鶯燕燕,略勝春色三分。這一場景被記者拍照報道,轟動上海灘。
蔡乃煌系袁世凱心腹愛將,一個能寫文章的才子,懂吳語,1916年軍閥混戰中于廣東斃命。
3
在中國民間現代史中,賽金花也是一個熱點,一個索引。
她本就是蘇州女子,姓趙,奶名“彩云”。家族從事典當業,后衰落。十三歲的彩云被哄騙到花船上應酬客人,遇到五十歲的晚清狀元洪鈞,出嫁為妾,隨丈夫出使俄、德、奧、荷諸國。
洪均病逝,彩云只有十八歲,被洪家驅逐,來上海謀生。在四馬路附近買房子,包養兩個姑娘月娟、素娟,做生意。生意好,客人盈門,彩云自己就也掛牌應酬,芳名“曹夢蘭”,但只在周六、周日出場。后來,愛上一個名叫孫三的男子,隨他去了天津,繼續應酬名人,恩客如云。
八國聯軍進北京,天下大亂。金松岑、曾樸合著的譴責小說《孽海花》,云“賽金花結交瓦德西,金鑾殿纏綿無窮盡”之種種情節,無法證實。此時,賽金花已年長色衰,大約只是靠德語為那些德軍下級軍官找找女孩子而已。
人間稍安定,賽金花又被一群深感蒙辱的洪均友輩逐出北平,回上海,繼續賣笑生涯。所租居的門楣上掛著“京都賽寓”之匾額,以民間傳說來廣告自己,直至1936年病逝。
舊照片中的彩云或者說曹夢蘭,艷麗異常。“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在唐朝就有這一感嘆。
劉半農、齊如山這些民國文人,熟悉賽金花,認為她的德語“稀松得很”。
4
“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鎖眉。”言情小說常有這一類艷句,去四馬路獵艷的文人,或許會背誦給枕邊人聽。女子就吃吃地笑。——想象力總是指向身體、青春、美。年輕人的情色,天真、自然、直接,在行動中完成表達。
在晚年,一個皺紋如塵埃層層堆積的疲倦者,如何抵抗恐慌與紛亂?南宋詩人陳與義提供了一種方法:“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四馬路乃至整個上海,小閣樓很多很多,屋頂上開窗,稱為“三層閣”“老虎窗”。沒有住過三層閣上老虎窗的人,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一直住在老虎窗下三層閣里的人,像籠中虎,就枉為上海人了。
江南一帶男女,大抵上都是東晉、南宋兩次著名南渡者的后代。蘇白中殘留中原土語。一個人由絢爛少年、激烈中年,再到逼仄晚年,也歷經一次次“南渡”——時間的刀兵步步緊逼,人生漸漸失守、撤退、偏安,終有一個好懷抱能夠收留,哪怕一夜一晝,也算不那么凄慘。
“吳姬越艷楚王妃”“葡萄美酒夜光杯”,這兩句唐詩分別是王昌齡、王翰的。在四馬路上左顧右盼,后世才子都會用自己的口音,默默念叨前朝的美與醉吧。
5
清末民初,上海這一座大城吸引眾多日本作家來此游蕩、觀察、寫作。他們坐船到匯山碼頭,登陸。碼頭原址,大抵上位于北外灘靠近提籃橋的地方,今已渺然不可尋覓。
橫光利一在1928年來了,停留月余,寫下長篇小說《上海》,涉及到四馬路一帶:“……舞廳的櫻花在最后一支爵士樂中顫抖。轉過來轉過去的短號和長號,從吹奏樂曲的馬尼拉人黑皮膚中呲出來的牙齒,舞廳酒杯中玉液瓊漿的波紋,飄落在盆景樹木叢中的塵埃,身披人們拋過來的紙條翩翩起舞的舞女,三色聚光燈在腿與腳、肩與腰的旋律中忽明忽滅。耀眼的項鏈,上仰的朱唇,滑進對方大腿下的大腿……”
這些項鏈、朱唇、大腿,就是四馬路某高級妓女身體的一部分,資本的一部分。
此前,1921年春夏之間,二十九歲的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中國的北京、南京、漢口、洛陽等地游歷數月。對上海,印象不好:馬路的混亂,車夫的狡黠,旅館的骯臟,城隍廟湖心亭的破舊,英、法、美、德諸國水兵的醉舞與招搖……所謂“繁華之都”,也是“罪惡之城”。
讓這個日本當紅作家贊美與感嘆的事物,只有兩種——
一是中國戲曲中道具的簡明與暗喻。舞臺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就能代表山川、海洋、宮殿,“甚至連一棵樹都用不著”“出人意料的美”。
二是四馬路一帶的女子。在一個名為“小有天”的酒樓里,朋友余先生操持了一次飯局——“飯局”一詞,最初就是指邀約高級妓女聚餐、調情。后來,“飯局”被民間、官方屢屢使用,忘記其根源于上海的煙花巷。“在飯酒之間博弈一局棋”的隱喻,中國人倒是都能心領神會。“二桃殺三士”“杯酒釋兵權”“煮酒論英雄”……都是發生在飯局上的故事。那一天,余先生在紅洋紙上寫下一張邀約妓女陪酒的局票送出。不久,就有幾個叫“愛春”“時鴻”“天竺”等等藝名的女子,前來陪坐、斟酒、唱《汾河灣》。余先生問芥川龍之介的感受,他回答,她們比日本女子美。美在何處?回答,在耳朵,“日本人從古至今一直把耳朵藏在油光可鑒的鬢發之下,中國女人的耳朵卻享受著春風的吹拂,還被鄭重其事地垂上了鑲嵌寶石的耳環”。
春風吹拂著耳朵之美,真好。日本沒有這樣的美。
6
平望街與四馬路垂直交叉,俗稱“報館街”,后被更名為“山東路”。
這一條街道上生成的著名報紙《申報》,創辦者是英國商人安納斯托·美查。1912年由史量才接辦,興建起一座五層大樓,成為一家集編輯、廣告、排版、印刷為一體的現代化報館。從袁世凱,到蔣中正,均欲收買史量才,未遂。堅持抨擊時弊、愛國濟世。1934年底,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于中國現代第一條公路——滬杭公路。他曾出資參與建設這條公路。多么富有意味——反動者,試圖殺死一條公路、一個國家的現代性?
《申報》舊址,如今被改建為咖啡館。穹頂高遠,可以讓仰望者的目光反映出星光一般的燈光。墻上,貼滿世界各地老報刊。服務員身穿背帶褲,頭戴報童帽。菜單上印著一個手持喇叭呼喊的少年。我也張著嘴巴,沒呼喊,靜靜咀嚼這一咖啡館的招牌菜——烤茄子披薩。
我上二樓、三樓,沒有聽到鴿子叫。史量才曾經把《申報》大樓頂端建成鴿舍,養了五六百只信鴿,讓它們在記者和報館之間傳遞文稿。在啟明中學讀書的楊絳,曾經來這里看望當時擔任《申報》副總編和主筆的父親楊蔭杭。她聽過這里的鴿哨。當時,她還不知道無錫城里有一個叫錢鐘書的少年,正為未來的相遇而埋頭讀書。
楊絳的姑姑就是楊蔭榆,北京女子師大校長,因開除許廣平、劉和珍等學生而被魯迅痛斥,后居蘇州盤門,因譴責日本軍人暴行、庇護女生而遭殺害。楊蔭瀏是楊絳的同族長輩,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無錫為阿炳的一首二胡曲錄音,并定名為《二泉映月》。其旋律大致上來自風月場中的艷曲小調《知心客》,四馬路上徘徊流連的人,一聽,就明白了。
坐在也許就是楊蔭杭的編輯室改成的放映室,我看了費穆的黑白電影《早春二月》。清末民初,就是中國的二月——春寒料峭,但夏季不可阻擋。
1896年8月,梁啟超在四馬路上創辦《時務報》——“十日一冊,每冊三萬字,經啟超自撰及刪改者幾萬字,其余亦字字經目經心。六月酷暑,洋蠟皆變流質,獨居一小樓上,揮汗執筆。”“閱報愈多者,其人愈智;報館愈多者,其國愈強。”梁啟超如是說。正是他創造了一個新詞語——“中華民族”。新詞語,就是新世界、新命運。
1906年秋,于右任受孫中山要求,在平望街創辦同盟會報紙《神州日報》,首次采用公元紀年,廢棄清廷年號。此外出現的報紙,還有《民呼日報》《民吁日報》《民立報》《時事新報》等。
每天清晨和下午兩點,平望街、四馬路擠滿報販,等待散發油墨氣息的新報紙。他們用三輪車、汽車甚至肩扛手提,以最快速度將上海聲音,傳遞向中國乃至全世界的各個角落。
眾多報刊集中出現于四馬路周邊街區,是為了利用租界內相對寬松的新聞出版政策以立足。但租界當局往往受到清廷、北洋政府、日本、汪偽政權、南京政府等等方面施壓,屢屢將激進報刊查封查禁,甚至將出版人逮捕審訊。但四馬路、平望街上現代性的聲音,不屈不息,為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爭,提供一波波思潮、旁白和動力——
“瓜分慘禍依眉睫,呼告徒勞費齒牙。祖國陸沉人有責,天涯漂泊我無家。”這是秋瑾的詩。秋瑾1907年在上海創辦《中國女報》,僅僅出版兩期后,她就被清廷逮捕殺害。
魯迅的短篇小說《藥》,1919年5月發表于《新青年》雜志。小說中的“夏瑜”,隱喻秋瑾。
梁啟超、于右任、史量才、秋瑾、陳獨秀、魯迅們,在上海,在這些街道,反對人血饅頭,用筆墨紙張為中國開一方療疴祛疾的猛藥。
7
1915年,革命黨人、同盟會元老夏之時,像一場立夏時節的熱風,出現在四馬路上的青樓里,出現于被呼為“小西施”的一個女子漸漸升溫的芳心。
兩年前,小西施十三歲初入四馬路,拍下黑白照片:端坐,兩手并攏胸前,沒有佩戴任何飾品,面目清新如早晨——讓齷齪的人感到羞愧的清新早晨。
為給父親治病,母親含淚將讀私塾的女兒,送入青樓做“清倌人”——賣唱,不賣身。母親捏著女兒換來的三百大洋,承諾三年后接她回家。三年里,小西施被老鴇精心培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充滿了成為四馬路上頭牌女子的潛力和高額回報率。陪酒,陪唱,陪聊天,表情淡然,就愈發冷艷。周圍是打情罵俏聲、麻將聲、琵琶聲、更夫梆子聲、哭泣聲……她明白,自己終將會淪陷在這些聲音里,無家可歸。
用青樓掩飾戰場,以身體掩護靈魂,比如蔡鍔與小鳳仙。正在躲避袁世凱追捕令的夏之時,與小西施,在四馬路上暗生情愫、云起巫山。
夏之時表態以金錢為她贖身。她搖頭:“我自己想辦法走出去。花你的錢走出去,我一輩子心不安。但你要答應我三件事:結婚,不作妾,你也不能再娶妾;帶我去日本讀書;我和你一起做事業。”眼前這女子,這喜歡讀書看報的女子,讓夏之時內心震撼如炮火中的大地。
某夜,小西施用計灌醉守門人,疾步逃出四馬路,在約定的一家旅館里與夏之時相會。她有一雙幼年時拒絕被父母纏裹的大腳,這雙大腳回報了她一條非凡大路。
次日,十五歲的小西施隨同二十七歲的夏之時,在匯山碼頭坐船去日本。結婚后,入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讀書,生育。后蒙蔡鍔召喚,夏之時回四川故鄉,率軍征伐,名動天下。小西施成為夏家特殊成員。從被拒斥,到不相疑。不久,夏之時受挫于軍閥內訌,離職隱居,沉迷于鴉片館、酒肆與歡場,對妻子女兒非打即罵。小西施苦口婆心,無效。要求離婚,不允,就主動“凈身出戶”,不要一分家財,帶四個孩子回上海,成為熱點新聞,震驚巴蜀和滬上。報紙標題醒目——《娜拉出走上海灘》。
這一年,是1929年。
小西施,用典當行里換取的資金在上海灘創業——群益紗管廠,受毀于1932年淞滬抗戰中的日軍轟炸。川菜館“錦江小廚”“錦江川菜館”,率先在中國使用一次性筷子,雇用女服務員,促其經濟自立。彪悍川味,吸引杜月笙、黃金榮等等大亨名流頻頻光臨。菜館也成為掩護各黨派人員聚議抗日、藏身逃脫之地。她也曾帶四個女兒去聽魯迅演講。其中一個女兒,后來去蘇北參加了新四軍。
1937年,小西施與許廣平等人創辦《上海婦女》雜志。1950年,受國家和上海市要求,小西施在地產大亨沙遜建造的華懋公寓基礎上,創辦國賓館“錦江飯店”——一個誕生《中美聯合公報》、接待無數政治要人、發生許多事件的飯店,目前已擴張成為著名的企業集團。
這位小西施,就是被周恩來尊稱為“董先生”的董竹君。
錦江小廚、錦江菜館、錦江飯店,標志圖案也是董竹君設計的——一片竹葉。錦江,是夏之時故鄉的一條江。與這條江有關的詩很多,比如,杜甫的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唐朝女校書薛濤的詩:望江樓上望江流,人自望江江自流。人影不隨流水去,江聲不斷古今愁。
晚年,董竹君床頭仍然擺著前夫照片——騎在馬上的英俊革命者。下了馬,離開馬,這一個人就失神了、落魄了。
回想起四馬路上的燈火和愛,董竹君大概會傷心,像細雨里的早晨。
8
四馬路中段,有芥川龍之介進去看過京劇的逸夫劇院。原名“天蟾逸夫舞臺”,中國南北名伶神往夢縈之地。梅蘭芳、周信芳、荀慧生、尚小云等等大師先后在此登臺揚名,梨園中有“不進天蟾不成名”之說。
我曾進入逸夫劇院,看一場田漢編劇的越劇《情探》。名妓敖桂英與薄情秀才王魁之間的情感故事,在四馬路上演出,很合適。“郎君今年二十五,桂英今年二十秋,青春結伴煙波走,學一個范蠡大夫泛扁舟。”敖桂英的詠唱,繞梁三日,像四馬路上的佳人在對某個才子言情表意。
逸夫劇院對面是三山會館舊址——福州境內有于山、屏山、烏石山。三山會館即福州會館。同治初年的福州籍水果商人,或者說古往今來的中國人,都善于運用借代這一修辭手法,都明白:婉轉傳情達意,最有力。福州籍商人在這里每月聚會一次,交流行情,商議救濟、婚喪、祭祀等等大事。后院中往往有棺材暫厝,死者等待回到故鄉入土安息——不論在上海如何騰達,他總是一個客居者、游蕩者。這會館運行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關閉,成為雜貨店、水果店。目前被建筑公司包圍再造,應該不再是三山會館了。
當代人已經不需要一個故鄉、鄉親和會館?在繁囂的上海,一個人不孤獨或者愛孤獨,與自我爭辯、和解,相依為命。
周圍弄堂,像上海其他區域一樣安靜。弄堂深處旅館多,大抵上就是由早年妓院轉型而成——格局獨特,無法改造成民居。類似于附近一家民國時代的“又日新浴室”,同樣因格局獨特,僥幸保存到今天,只不過把名字改成“又日新桑拿”。同理,福州路東段的租界巡捕房,后改成民國政府的警察局,1949年以來是公安局——
結構決定功能,功能就是命運。一條街道,一座城市,一個人,大抵如是。
不知道早年的才子寫完文稿、喝罷黃酒,是否再進這“又日新浴室”清理、洗滌一番自身。路過“又日新桑拿”那一天,我有進去探看的沖動。但門口豎著的牌子上寫有“浴場推油”的字樣。這是什么油,誰來推,又如何推?我想象著、抵觸著,疾步而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妓女們經過培訓,更名改姓成為賢妻良母,隱身于滿城燈火,宜室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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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馬路的大名福州路,來歷如下:
某外國商人在福州泊船上岸,愛上當地一女子,納為己有。因太愛這一女子,就把自己投資置業的上海四馬路命名為“福州路”。顯然,他有情懷,更有財力。一個情懷、財力兼備的人,才能在上海這座城市留下印跡、成為談資。他不懂蘇白,只愛閩南語。
如今,福州路上書店沒有那么“林立”,至多算是還有那么“幾棵樹”,招引愛書人“鳳還巢”。暢銷書,大都躺在書店進門處醒目的明亮光線里,像四馬路上舊時代的暢銷女子?哲學美學一類書籍在偏僻角落,如深山隱者。銷售量欠佳的書籍,布置在書柜最高處,目光難以企及,需登梯子訪問,像去訪問落難的舊人故交。
曾在一書店閑翻田漢隨筆集,數次看到“芳烈”這一陌生詞語。“芬芳的激烈”?“激烈的芬芳”?不知道是不是田漢創造了這詞語。喜歡,田野上一個埋頭勞作的漢子,被夏日、植物、泥土混合而成的芬芳和激烈,浩蕩包圍。
我目前的生活,似乎正處于“芳烈”的反義詞——“枯寂”。
田漢在上海生活多年,與郁達夫等友人建立“創造社”。與魯迅關系緊張。他在四馬路或者說福州路逛街、訪友、買書、喝茶、聽戲、憐紅愛紫、恨滿西風,回家寫《揚子江的暴風雨》《風云兒女》——中國的芬芳和激烈,滿紙洶涌。
福州路所處地段之下,有地鐵二號線掠過,像那幾棵“書店之樹”的根系,東西蔓延約八十公里,聯結浦東機場、虹橋機場這兩大航空港。福州路東端,兩側高大古典建筑對峙而成的空白處,如窗口一般打開,吹入外灘和黃浦江上的風、對岸陸家嘴金融區的云朵——
風和云朵說服福州路上一代又一代沸騰的才子,抬起頭來,看江水攜帶舊情前歡,日復一日東入海。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