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這樣開始了

廖華歌

像每次一樣，她又把從老家帶回的瓜果菜蔬放在我們大院的門衛處，離開后才打電話讓我去取回。一直以來，她總是這樣，默默地關心著我，卻又盡可能不使我有一丁點兒的不便和心理負擔。

初時，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這片土地上，她職位高，是我們的領導;家庭條件好，品貌俱佳。完全有資格擺架子、說套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但她卻靈魂向上，姿態很低，一以貫之地用她那低處的光，溫暖并照亮所有需要的人……無數次，我都在想，自己什么也沒有，除了自卑還是自卑，可她怎么就能成為我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我想答案只有一個，是她具有禮賢下士、與民同樂的大情懷！擯棄一切外物，兩顆純潔的心可以隨時徹底打開，永遠相知相印相守……

雖然之前我們早就相熟，但她真正走進我心里，是那次我們共同參加的慶祝“三八婦女節”座談會。會上她頗具新意又縱橫捭闔的發言，讓我為之感佩不已，之后，便走近且成為摯友。

一如大樹衛護著小草，在我們的交往中，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體現在時時處處。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也無論我情緒多么糟糕，只要有她在，我就會有春暖花開的心情。雖然她很忙，但她總不忘盡可能擠出時間與我相見，我已記不清多少回她悄沒聲息地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在我的驚喜中，我們相擁暢談。每每這時，我盈盈含笑，心里滿是喜悅和快樂。收下她特為我帶來的茶葉、水果、青菜，抑或是她出差回來特意買的一條絲巾、幾套書簽、一副防輻射眼鏡……我整個人都被這厚厚暖意融化了！

有年夏天我病了，幾乎沒有人知道。幾天后，當我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時，不知她怎么知道的，第一個手捧鮮花來看我。望著她帶來的紅玫瑰、康乃馨、百合花、滿天星……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淚水飛奔，失聲痛哭。我懂得那些花兒，她想跟我說的話，全在這花語中。

一次，我們共同到外地參加一個會議，我因鞋子不合腳，走路非常難受，而駐地又沒有可去買鞋的商店。她看在眼里，知道明說與我換鞋我肯定不答應，就趁我脫下鞋子歇腳時，趕緊走過來穿上，把她那雙大的鞋子留給我。那幾天我的腳是舒適得勁了，可她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那夾腳小鞋的折磨。

被人關心著的滋味真好，何況是她這樣的領導朋友呢？我異常奢侈地享受著這非同尋常的厚意，又漸漸地習以為常，似乎這些原本就該如此。我已對她產生依賴，無法再離開。當然有時也會內心不安，深感她給予的太多，而自己卻心力不足無以為報！

并非專程去找她，我曾順道去過她辦公室兩次，還給她帶了一幅本市畫家的畫兒。可兩次她都外出開會不在，我不想托人轉交，只好又將畫兒帶回。這幅六朵盛開、三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圖，很長時間開在我的日日夜夜里，我深覺這畫兒就是她。我跟她說過，這幅畫兒終歸是她的，只是先在我這兒寄存，希望她早日拿走。她欣然應允，可是我們一次次見面，我又一次次忘了，為此我十分懊惱，責怪自己記性太差，想要立即取來給她時，她卻總說急什么，別耽誤了我們說話的時間，畫兒的歸屬權既然是她的，暫放我這兒也沒有什么不好。直到最近，我才終于完成心愿。她指著親自為我摘好的一大包馬蘭頭青菜道，這個，算是畫兒存放你處的利息……

她雖不寫作，但卻鐘愛文學，讀過很多古今中外大師們的經典作品，格局大、心胸寬、目光遠的她，對藝術具有很高的評判鑒賞力。只要見到我寫的文字，哪怕是很次很短的一小篇呢，她也認真細讀，然后剪貼，再然后與我一起暢談優劣。好多回，我需要尋找自己的某篇作品，只有在她那里才能找到。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些都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持久下去，年年月月如此，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釋放善意，哪怕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有可能成為對方心頭的一股能量！這世上有一種遇見，淡淡的，卻暖在心間;遠遠的，卻唯美著時光……我摯信，當有一天所有的朋友全都離我而去了，唯有她是個例外，我們的情意只會與日俱增，不可能受任何外物影響，這是否是上蒼對命途多舛的我特有的照拂？她任憑自己遭受世俗的風寒冷凍，也永遠用她那顆溫熱的心撫慰暖照我心的冷涼。在她面前我從未說過一句感激之類的話，就像萬里無云的天空，靜默著完成一個宏大而無言的儀式。

我們在一起，有時候有彼此說不完的話，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手捧熱茶靜然啜飲，也有的時候兩人共讀一篇美文，然后相互交談感受，那種被溫情撫慰的幸福是如此濃烈而具體，也只有她才可給我。而我，卻從未為她做過什么，從來都是一味地被動接受和享用。我不是沒想過，也曾有好幾次具體的行動，但我能想到的，她全都想到了;我想不到的，她也都想到了。更重要的是，她不僅每每搶先做在我前，而且做得超好，致使我再去做已毫無意義。后來我就不再多想，全都由她，我只管接受接受再接受……

古有俞伯牙、鐘子期的知交被一代代人所贊嘆，而李白與杜甫、蘇東坡與秦少游、白居易和劉禹錫等，他們之間的深情厚誼也早已成為文壇佳話。我這樣說，絕無半點兒想拿我們來與之相比的意思，我只是想表明，他們相互之間都有對等的交往資本與資格，而我卻什么也沒有，我和她之間，永遠都像她是井我是桶，只有桶掉到井里，井卻永遠掉不到桶里。

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各方面都相距很遠的我們，幾十年來，心與心卻從無間隔，成為純粹而真摯的至友，她為此所做的一切不言自明！能被她親人般地時常牽念、惦記、關懷著，是我今生莫大的幸運和福氣，在我早已習以為常地領受著她所給予的溫暖時光里，我的心亦由麻木、僵硬、冷漠而漸次溫潤柔軟，終于繁盛開出大片的絢爛之花，春天就這樣開始了……

等你相見

是要給我個驚喜嗎？

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個夏天最熱的時候，媛媛從國外回來了。

接她電話的那刻，我正在百里外的縣城參加一個采風活動。還當是越洋來電呢，不料她竟說昨天就回來了，因為時差還沒有倒過來，所以現在才告訴我。聞此我一時百感交集，聲音被淚水浸泡得好一會兒發不出來。見我如此，一貫善解人意處處為他人著想的媛媛，還當是我因脫不開身而為難，便平靜溫和地道，沒事的，你盡管忙。這回如果能見面就見，要是見不了，咱們下次再見啊。反正平時相互之間也沒少在微信上聊嘛。

那可不行！說得輕巧，下次？下次是何年何月才能見呢？雖然，她只出國三載，可我感覺已別經年。那種日思夜想的苦苦煎熬和折磨，想她也一定會如我這般有深刻體驗的吧？絕不能錯過，我必須擱下一切，馬上與她相見，因為我已等得好累好苦，等得內心花謝葉落白發蒼蒼。何況她又時間緊迫，說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辦，不能在此久留。

從精神高度上講，媛媛應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知己。她真誠、善良、明慧、正直，懂我，理解并體諒我，無論從心理上還是現實生活中，她都讓我深感最可信賴和依靠，哪怕是在我最艱難困苦、孤立無援的日子，她也未曾有過一點點的異樣和改變！這座城市因為有她，我才有著更多的踏實和依戀。當然，我也更是以心待她，只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甚至比親妹妹還親近可依。無論是對人對事，我都非常在乎她的意見和看法，便是文稿，也必定先傾聽她這位第一讀者的評判和建議。她說好，我心里就認定;她說不好，我就反復修改甚至斃掉！某種程度上講，我相信她超過相信我自己。

特意帶上她喜歡喝的品牌的紅酒和她所愛的茶葉，我向那家以前她與我多次相聚的酒店走去。經過十字路口紅綠燈時，我突然有一種冬天已痊愈、夏日在恣肆生長的暢快！盡管周圍什么也沒有，卻給人以無限安慰和隱喻的眷戀。我聽到自己早已打開的心在呼叫，看見地上青黃的葉片在密語，感到正午的陽光那漲潮般的戰栗……每個生命的自身，都是一部時間簡史！我們必須意識到什么才是支撐自己的存在，以及究竟該怎樣活著。

也是我太心急了，比約定時間早很多就已到達，并焦躁不安地等著她。不知媛媛現在生活得怎樣？一想到此，突如其來的淚水模糊了眼前一切，似有無數黑色的鳥在我的頭頂上奔跑……那年，她原本并未打算出國，即使后來在她出國的前幾天也還在猶豫。她的家就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她愛自己的家鄉，這兒有她生命的記憶和熟悉的氣息：草尖上的露珠，荷塘芬芳的風，紫藤花流溢的光芒，柿子甜美的味道，黃楊綠槐的挺拔秀姿……無不牽動著她的心，讓她有一種銘心刻骨的至愛。她是說過的，她要永遠和它們在一起，她給自己的一生準備了無數美好的憧憬！然而，后來她的父母卷進一場不小的官司，隨著他們兩個先后離開這個城市到外地去，她突然覺得從小至今一直生活的這個地方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到處空空蕩蕩不再是先前的模樣，當然也不再屬于她了。還說什么呢？只有跟著感覺走。當她最后拿定主意要離鄉遠行時，我們彼此的不舍可想而知。就在這個酒店的這個房間，我們兩個喝酒、流淚、大聲說話，反復回放著在一起的那些難忘情節，直喝得天昏地暗，她和我都吐得一塌糊涂，唯有冬夜的清冷孤寂圍著我們開放……

只不過等了一個多小時，于我仿佛已是百年。想要馬上見到她的心是那樣急切，我已記不清到門口去張望了幾次，我攤開雙手，像經歷了一次生命中的失而復得！從她發我的照片中，我看到她發型改變，笑容燦爛，神情自若，似乎傷痛早已松開了手，心頭的泥濘也早已一層層生出了新綠。一如風雪長出樹上的花朵一樣，無論她到哪里，都會像電視劇《哥哥姐姐的花樣年華》中的趙春雷那樣：善良、大度、寬厚、正義、擔當、處處為別人著想，這樣的人，一旦機會合適，是要有大成就的！而她在生活突遭變故、經歷了一些人和事之后，全都想通了，看開了，放下了，擰緊骨頭關節，唯愿做一棵不辜負大地的麥子，在虛空中還原形狀，在季節里豐盈生命……

相見時由于我們太激動，擁抱得太猛烈，竟顧不得小心，將桌子上的杯盤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見此情景，好心的服務員笑言，歲歲平安。是啊，有什么比平安康寧更好呢？我仔細打量著她，差不多和照片上一樣，她果然顯得比先前年輕，臉上也有了光澤，一直不變的馬尾剪成短發使她看上去既干練又可人。想不到我的第一句話竟是，你頭發是否有點長？她愣了一下答，還行吧。我再看去，不長啊，怎么自己脫口而出說了這句話呢？飯菜我已點過，全是以往我們愛吃的。這么多呀？就咱們兩個太浪費了。她一迭聲地讓去掉一些。我很堅持，不用你替我省，咱們充分享受一下生活的歡樂不行嗎？見我如此堅決，她便讓服務員先出去，然后雙手環緊我，淚水奔涌而出。好一會兒才在我的不解和勸慰下哽咽相告，她說她現在必須遵照醫囑忌口，有些飯菜不能再吃了，因為她患了頑疾，半年前剛做過手術，頭上戴的是假發……邊說她邊緩緩取下那發套，出現在我眼前的是貼著她的頭皮剛生出來的又短又細弱的頭發。我愕然，這怎么可能？為什么得這種病的是她？為什么呀？緊緊擁抱著她，我不管不顧地哭出了聲！蒼天怎能如此不公？命運為何這般殘酷？該死的病魔為什么非要跟她過不去？為什么好人總得不到好報？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不能喝酒，也不能吃我們曾喜愛的那些菜肴，便是茶葉也臨時改用了酒店的菊花。我們兩個所能做的就是在傷痛悲哭之后，依舊像以往那樣把心徹底打開，在見情見性的暢談中，給對方以快樂、開心和幸福！漸漸地，晦暗的心明亮起來，笑聲在房間氤氳彌漫，整個下午到晚上都屬于我們倆。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父母、丈夫、孩子、親朋、同事、熟人、月季花、女貞樹、中國經濟、世界局勢、茅盾文學獎、喜歡看的電視劇、她所在的那個國家的一些情況、我們共同居住的這個城市的發展……相互之間的那種親切、隨意、毫無顧忌，這是除了她，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可以給我的。我在這直似親情般的友愛里，溫暖筆下凍結的文字，讓冷硬枯黃的心一點點柔軟泛綠。不管云霧如何翻涌，也不管人世如何兇險滄桑，執信大地上飽滿的果實和莊稼，終將永遠改變著每一處的蒼白和荒涼！

臨別時，她將自己畫的一幅《鳥語花香》送我，這又令我吃驚不小。你什么時候學畫畫兒了？而且還畫得這么好，這么……望著枝頭那各具情態的鳥和千紅萬紫的花兒，我分明看到了她那顆燃燒的心！她說，是患病后報名參加的美術班，還在上學時她就喜歡畫畫兒，只是后來太忙碌就擱下了。現在，她不想沒有生命質量地活著，要盡可能讓自己有限的每一天都不虛度。接下來，她把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這次咱們相見，很可能就是永別，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專程回來的，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說這話時她面帶微笑，很是平靜，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可我知道，她的內心一定是經歷過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之后，才走向了今天的春暖花開、鳥語蟲鳴……

我已完全失控地大聲喊，說什么呢？你在胡說什么呢？你必須好好的，我要你好好的。至少以后每年我們要相聚一次，你不能失約，不能不講信用，不能讓我望眼欲穿地空等，你必須踐行承諾，必須……必須……現在，你給我記好了，我把詩人的這首《等你》送給你，也給我自己：

如果你是頭上的云彩/垂落的雨就是小溪/千條萬條流來/我在浩瀚的海里/等你/如果你是掉隊的孤雁/我期盼風寒霜重的秋季/縮成石頭抱緊自己/我穿厚厚的夜/等你……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