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沉沒的“定遠”艦

孫兆鋒

2017年10—11月，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聯合山東省水下考古研究中心對威海灣海域進行水下考古調查，在劉公島東南海域海床下掃測到一處沉船類遺跡。2018年6—8月，兩家機構調集來自全國的近20名水下考古隊員對該遺跡進行重點調查，采用水下抽泥挖探方的方式最終在海床下3米處找到并確認了這一沉船遺跡，命名為“威海灣一號”沉船。

2019年7—8月，水下考古隊員繼續對“威海灣一號”沉船進行調查，出水大量文物，包括船體構件、銘牌、子彈等。根據出水文物、沉船位置以及相關史料，確定“威海灣一號”沉船即甲午海戰中沉沒的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艦”！2020年8—9月，定遠艦水下考古調查取得重大發現，再次將這艘鐵甲巨艦引入我們的視線，也勾起了國人對定遠艦的無限沉思……

鐵甲巨艦，德國制造

19世紀60—70年代開始，各國海軍進入鐵甲艦時代，當時國人對鐵甲艦的祈盼不亞于前些年我們對航空母艦的期待。清廷早在1875年就曾諭令購買1—2艘鐵甲艦，但蟄伏多年始終未果。

1877年4月14日，清廷駐英公使郭嵩燾應邀參加日本在英訂購的“扶桑”號鐵甲艦下水儀式。這艘排水量僅3717噸的二等鐵甲艦雖然當時在歐洲已經過時，但在亞洲絕對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對尚在襁褓中的大清海軍構成巨大威脅。中日海軍裝備競賽日趨激烈，購買鐵甲艦真正進入議程。

1878年11月9日，德國伏爾鏗造船廠邀請駐德公使李鳳苞赴廠參觀“薩克森”級鐵甲艦的第三艘“威爾登白”號，龐然巨艦給李鳳苞留下深刻印象，德國人賓至如歸的禮儀也讓大清使者心生好感。“薩克森”級鐵甲艦基本滿足清廷對鐵甲艦的一切需求，小噸位配上強大的火力，非常適合中國港口的水深及碼頭等條件，同時德國方面盡最大誠意滿足清廷對艦船改進的要求，而優惠的價格也讓囊中羞澀的清廷眼前一亮，李鴻章等實權派人物經過多次考察商議后最終決定大清鐵甲艦交由伏爾鏗造船廠建造。1880年1月8日，第一艘鐵甲艦定造合同正式簽訂；4個月后，1881年5月23日，清廷向德國定造同型的第二艘鐵甲艦。1881年8月22日首艘鐵甲艦正式命名“定遠”，12月28日成功下水；1882年第二艘鐵甲艦正式命名“鎮遠”，11月28日順利下水。

定遠艦長94.5米，寬18米，吃水6米，滿載排水量為7670噸，與“薩克森”級數據非常接近，大量使用了其現成設計和通用部件，因而“定遠”級也被認為是一種改進型的“薩克森”級軍艦。“定遠”級軍艦在“薩克森”級軍艦設計基礎上又加入“英弗萊息白”軍艦的一些優秀設計以及中國工程技術人員自己的創新思想，其噸位屬于大型的一等鐵甲艦，其先進程度無愧于當時亞洲第一巨艦！

動力系統上，定遠艦配備2座復合平臥式蒸汽機和8座燃煤鍋爐，雙軸推進，螺旋槳直徑5米，實測功率6200馬力，航速14.5節。艦上主要有2處煤艙，最大容煤量1000噸，續航能力達到450海里/節。

軍艦防護采用鐵甲堡式設計，鐵甲堡長達43.5米，自上層建筑到舷側水線及以下，以305—355毫米的鋼面鐵甲將除艏艉部分外的船體緊密包裹。整個軍艦中部要害部門如彈藥庫、動力部門等均在鐵甲堡防護中。在鐵甲堡防護區外，艏艉設有76毫米的裝甲甲板以加強防護，2座305毫米露炮臺的炮座采用305毫米的裝甲。

定遠艦武器裝備先進，鐵甲艦應具備的大炮、魚雷、碰嘴及連珠快炮等武備系統一應俱全。4門克虜伯305毫米口徑大炮兩兩分裝于軍艦中部的2座露炮臺內，單炮重32噸，每門炮備彈50發，可用彈藥包括開花彈（榴彈、爆破彈）及實心彈（凝鐵彈、教練彈），均為彈藥分裝式，有效射程7800米。雙聯裝的炮座底部有一套傳動裝置，通過人力和蒸汽輔助來轉動火炮。露炮臺的布局參照“英弗萊息白”軍艦，采用的是右前左后的對角線布局。炮臺內的4門火炮可以同時轉向艦艏方向發射。艏艉各有一門克虜伯150毫米鋼箍套炮，單炮重10噸，彈藥包括開花彈與實心彈，有效射程11000米。4門克虜伯75毫米口徑舢板炮，炮重750千克，主要供海軍陸戰隊上岸作戰使用，也可臨時布置在艦上適當位置以加強火力。

定遠艦上設有3具14英寸（355毫米）口徑的魚雷發射管，備雷21枚，均為德國先進的刷次考甫磷銅魚雷。其中2具魚雷發射管分別布置在艦艏左右舷，位于鐵甲堡之前，另一具布置在艦艉中線上。艦艏水下設有鋒利如刀的撞角，主要用于近距離撞擊敵艦。另外軍艦搭載兩艘艦載魚雷艇，命名為“定一”“定二”，艇長19.74米，排水量15.7噸，航速15節。

定遠艦連珠快炮主要是裝備大小共12門法國哈乞開司式（hotchkiss）高射速機關炮，均為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制造，裝有復進機構，彈藥分為開花彈和實心彈。2門6磅（口徑57毫米）單管哈乞開司式機關炮，炮重440千克，測試時274米距離可擊穿120毫米鋼板，分裝在船艉左右舷。2門3磅（口徑47毫米）單管哈乞開司式機關炮，炮重229千克，射速每分鐘20發，射程4575米，均安裝在尾樓甲板上。8門2磅（口徑37毫米）五管轉輪式哈乞開司機關炮，實測時274米距離可擊穿24毫米鋼板，前后桅桿上的桅盤內各安裝2門，其余4門安裝在從煙囪至后桅附近的艉樓甲板兩側舷墻上。另外船艉左右舷還配有德國產53毫米格魯森機關炮。

閃耀東方，星隕大海

1883年定遠艦建造完畢并最終通過海試，1884年3月其姊妹艦鎮遠艦順利通過海試，同年中法戰爭爆發，清廷祈盼兩艘巨艦歸國扭轉戰局。但與法國交惡的德國卻宣布“局外中立”，拒絕讓定遠等艦歸國，法國也揚言準備在公海劫奪二艦。《中法新約》簽署后經各方努力，1885年7月3日“定遠”級姊妹艦終于起航回國，出北海過大西洋，經直布羅陀海峽進地中海，通過剛通航不久的蘇伊士運河，橫跨印度洋駛往南海，途經香港卸載廣東水師訂購的魚雷艇，沿途留下一片贊嘆羨慕的眼光，舉國上下殷切期盼。11月8日，北洋水師統領丁汝昌會同津海關道周馥在大沽港接收“定遠”級姊妹二艦，隨著嶄新的黃底青龍旗徐徐升起，中國向世界宣告擁有了自己的一流鐵甲艦。1886年初，年輕的中國海軍軍官劉步蟾被正式任命為“定遠”艦艦長。

1886年8月7日，丁汝昌率定遠、鎮遠等北洋水師主力戰艦巡視朝鮮釜山、元山及俄國海參崴等地，歸途中順路帶領艦隊駛入日本長崎保養。面對定遠、鎮遠2艘鐵甲巨艦，日本舉國震驚，朝野上下一片羨慕、嫉妒、恐懼……日本政府也借此在國內制造大量的大清威脅論，連兒童紙牌游戲都以擊沉“定遠”“鎮遠”為目標，日本國民中甚至出現了“恐定遠鎮遠癥”，定遠、鎮遠二艦在東亞地位可見一斑。8月13、15兩日，中國水兵放假上岸，因瑣事與日本人發生爭執，赤手空拳的中國水兵遭到日本警察及市民的蓄意攻擊，傷亡竟達50余人，史稱“長崎事件”，這些都為日后的“甲午海戰”埋下了伏筆。

1888年12月17日，丁汝昌被任命為北洋海軍提督，中國第一支近代意義的海軍——北洋海軍在威海劉公島宣告正式建軍，定遠艦被指定為旗艦，成為海軍提督的督船，艦長劉步蟾被任命為北洋海軍右翼總兵。《北洋海軍章程》對定遠艦人員配置做了詳細規定，額定編制329人，另有數量不等的海軍陸戰隊、軍樂隊及軍校實習生等人員。此后，定遠艦統率北洋海軍執行北起海參崴，南至香港、新加坡的巡弋任務，這支亞洲第一、世界第六的中國海軍在亞洲風光無二。

盛極而衰，因光緒帝大婚及慈禧萬壽，從1890年開始戶部削減海軍開支，中國海軍建設陷入停頓、倒退的深淵。而各國海軍發展一日千里，新設計、新技術層出不窮，定遠等艦卻因為經費問題無法改造、升級，甚至長期缺乏保養，老態盡顯，彈藥更是短缺到舍不得演習的地步。與此同時東鄰日本舉全國之力大力發展海軍，亞洲第一的桂冠被日本海軍悄然奪走。

1894年日本借朝鮮事變挑起戰爭，先是在朝鮮成歡攻擊中國陸軍，繼而在南陽灣外不宣而戰，8月1日中日兩國互相宣戰，甲午戰爭爆發。1894年9月17日中午，北洋艦隊主力在鴨綠江口大東溝海域與日本聯合艦隊遭遇，展開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鐵甲艦隊之間的海戰。海戰伊始，中國艦隊采用利于發揮艦艏重炮優勢的橫隊迎敵，定遠、鎮遠二艦位于全隊中央突出的位置。中午12時50分，旗艦定遠艦在6000米距離處由右側露臺305毫米主炮首先發炮，甲午海戰正式打響。

定遠、鎮遠二艦為姊妹艦，相互支援，自恃船堅炮利正面迎敵，多次命中敵艦。下午1時04分，定遠艦命中日軍旗艦“松島”，摧毀其7號炮位；1時25分定遠艦艦艉150毫米副炮命中日艦“赤城”，艦長坂元八朗太當場斃命；3時30分鎮遠艦305毫米主炮命中日軍旗艦“松島”，引發大爆炸，日方死傷近百人，“松島”艦喪失戰斗力。兩艘“定遠”級鐵甲艦雖然此時已老態龍鐘，但此次御敵海戰卻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觀戰的英國“中國艦隊”司令菲理曼特爾也對二艦的英勇表現肅然起敬。縱使兩艘“定遠”級鐵甲艦英勇無畏，但也無法抵消中日海軍技術等方面的巨大差距，黃海海戰以北洋海軍的失利告終，此戰北洋海軍損失致遠、經遠、超勇、揚威、廣甲五艦，鎮遠等艦受到重創，損失慘重。

1895年定遠艦參加了劉公島保衛戰，2月4日遭日本“第九號”魚雷艇偷襲，船艉左舷機械工程師室被命中，進水不止，命中魚雷的同時定遠艦也用船艉150毫米副炮擊沉該魚雷艇。中雷后丁汝昌下令砍斷錨鏈試圖沖出威海灣，但因艦體進水過多而被迫放棄，最后擱淺在劉公島東南海域充當浮炮臺使用，2月6日下午定遠艦爐火完全熄滅。隨著局勢不斷惡化，為防止定遠艦落入日軍之手，2月9日下午3時15分管帶劉步蟾下令在定遠艦中部裝入350磅炸藥點燃自爆，定遠艦殉國。當天夜里與定遠艦榮辱與共的劉步蟾自殺殉國，實現其生前“茍喪艦，必自裁”的諾言。日本占領劉公島后發現定遠艦雖自爆，但艦體仍大部分露于海面之上，于是對殘存的艦體進行破壞性拆除，隨即再次引爆破壞。當時日本相川縣知事專門搜集定遠艦橫桁及船殼板等大量艦材，最終用這些艦材在福岡修建了私人寓所“定遠館”。這是日本人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北洋海軍的嘲諷，也是落后就要挨打的有力見證！

水下考古，“定遠”重生

2020年8—9月，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與山東省水下考古研究中心再次對定遠艦進行水下考古調查，本年度水下調查取得重大收獲。調查之前本年度設定的主要任務包括以下幾點：繼續發掘探溝1（TG1），打撈鐵甲；在船艏及船艉選擇適當區域抽泥，了解沉船分布范圍及保存狀況；打撈發現的其他重要文物。

本年度“定遠艦水下考古調查項目”于8月1日正式啟動，按照計劃前期主要發掘TG1，分三組利用抽泥頭在不同區域進行抽泥作業。將裝甲四周淤泥全部抽走，以利于后期穿鋼纜起吊，另外對新發現的管道及船舷鋼板進行重點抽泥。中期選擇船艏區域開垂直于船體的探溝（TG2），采用探溝解剖的方式了解型寬、埋藏深度及殘存高度。但由于本區域海底淤泥質硬，再加上連續受3個臺風影響，工期異常緊張，僅發掘出一條長近10米、深度寬度均3米的探溝，長度及深度均不夠，無法通過發掘探知型寬及保存高度。隨后利用旁側聲納、淺剖等物探設備加之現保存狀況與艦體原尺寸對比基本取得預定效果，定遠艦現埋藏于海床以下3米深位置，東西向（97°）分布，長96.3米，寬16.8米，殘存高度約4米。后期全力對新發現的文物密集區進行抽泥發掘，提取大量小件文物，主要為各種型號的彈藥。最后將鐵甲等大件文物進行起吊，完成本年度的調查工作。

定遠艦2020年度水下考古調查主要有以下幾點收獲：

基本探知定遠艦水下埋藏情況及保存狀況。包括埋藏深度、艦體長寬及殘存高度，為定遠艦以后的調查及發掘打下良好的基礎。

打撈出水大批重要文物。主要分三類：船體構件，包括鐵甲堡外側的鐵甲、船體管道、船舷鋼板及銅質法蘭等，其中鐵甲保存完好，長2.8米，寬2.6米，厚0.33米，重達18.7噸，帶有8個直徑0.1米的螺栓鉚孔，孔內螺紋完好如新。武器彈藥，發掘出水各種型號炮彈及子彈1000余枚，包括57毫米實心彈、47毫米實心彈、47毫米開花彈、毛瑟槍子彈、手槍子彈及左輪手槍子彈等，另有305主炮、150副炮等多種型號的炮彈引信及拉火幾百枚。生活物資，主要包括青花瓷碗、玻璃器皿及牙刷等。

本次打撈積累了豐富的打撈經驗以及文物現場保護經驗，有助于水下考古事業的發展。

2020年度“定遠艦水下考古調查工作”現已結束，但圍繞它的討論經久不息，作為北洋海軍的旗艦，定遠艦的風光與沉沒也代表了北洋海軍從興盛走向覆滅。國人懷念定遠艦，它寄托了當時國人對發展新式海軍的無限憧憬，也因其在甲午海戰中的英勇表現令人折服，更有敬佩丁汝昌及劉步蟾等以身殉國英雄的愛國情結。沉沒125年后，因水下考古，定遠艦大量文物重見天日，在不久的將來，這些文物將分別展覽在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院及威海市博物館，國人將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到屬于這艘鐵甲巨艦的珍貴文物，從文物中感知那份逝去的榮耀與屈辱。水下考古讓定遠艦重生，也使其成為人們心中永不沉沒的鋼鐵巨艦！

后記：本文寫作得到“定遠”艦水下考古隊領隊周春水研究員的大力支持，威海市博物館陳列部主任周強為本文提供大量的原始資料，另外定遠艦原始照片由北洋海軍史愛好者劉暄赫先生提供，在此一并感謝！

（作者為煙臺市博物館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