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若明
古埃及陵墓和神廟的墻壁上,浮雕是不可缺少的裝飾品,并常常配有文字說明。古埃及浮雕,有凸雕和凹雕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凸雕是把圖象輪廓的四周鏟平,使圖象從底面上突出,又稱高浮雕。凹雕是刻出圖像的輪廓線條和細節,使之凹入墻面,又稱淺浮雕。制作淺浮雕的工序比高浮雕要容易,所以在古代埃及淺浮雕是更常用的手法。
古埃及浮雕最早可追溯到史前時代,史前墓葬中出土的調色板和石刀柄等器物上都刻著動物、人物和戰斗場面。埃及最早的完整浮雕作品,是王朝時代之始的“納爾邁調色板”。這塊著名調色板的正反兩面均有凸雕畫面,表現納爾邁王征服下埃及的情景。從調色板上可以看出,主次人物在畫面上的大小比例及位置的安排,分層排列的勾畫均已形成,手法相當熟練,為后世浮雕的創作定了一條基本法則。
古王國和中王國的浮雕
古王國時期,浮雕藝術有了很大的進步。國王與貴族墓葬的浮雕內容有所不同。王陵浮雕是以宗教題材為特征,如第3王朝左塞王(Zoser)陵墓的浮雕畫面,表現國王頭戴王冠,手持連枷,正在行宗教禮儀,這塊浮雕以纖細的線條,將左塞王身體的各個部位表現得一清二楚,體現了藝術家的精巧技藝。
貴族墓葬的浮雕,主要反映墓主生前富有的生活情景,尤其以第5、6王朝的浮雕最為突出。薩卡拉、吉薩等地大臣貴族墓都以優美著色的浮雕裝飾,刻畫他們生前奢華宴飲、游獵歌舞的生活,還有大量描繪耕耘、播種、收獲、飼養家禽、放牧牲畜等農事活動的畫面。第5王朝大臣蒂(Ti)的墓中發現許多精美的浮雕,《獵取河馬圖》浮雕就是著名的一幅,畫面上有兩只船漂浮在河上,頭一只船上的幾個人同時用長矛合力刺殺河馬;第二只船上的主人蒂佇立船頭,監督和觀看隨從們狩獵。人物的大小、緊張與悠閑形成明顯的對照。船下河水中游魚肥美,清晰可見。整幅浮雕是以盛產于尼羅河的紙草為背景,紙草叢中還棲息許多飛鳥,有兩只黃鼬正伺機對飛鳥發起偷襲,形成了一幅各種動物生存競爭、弱肉強食的局面。浮雕中特別突出蒂本人,他的形象要比別的人物和奴仆大得多,這依然是埃及歷來的人像程序化要求的表現,以顯示他的權勢和地位與其他人之間的懸殊。形象逼真,體現了古王國藝術家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蒂墓中的裝飾極為華麗,墓室的墻壁和甬道里的大量浮雕,記錄著蒂生前生活的詳細情景,不少畫面表現蒂的權勢和地位。有一幅《農民繳稅》浮雕刻畫了一群農民被人像趕羊一樣趕到蒂的府邸去結賬,走得慢的就被侍衛揪著衣領向里拉;許多農婦排著長隊向蒂獻花,一群群的仆人,有的牽著祭祀用的公牛,有的在宰殺。有的圖畫表現蒂在進餐,或蒂和妻子及家人娛樂的場面??磥磉@位蒂對自己官場中和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事物無不重視,他在身后把生前的隨從和全部用品統統象征性地帶到了冥世。
第5王朝的另一幅名作,是發現于賽赫塞德一位地方顯貴墓中的《農事圖》,浮雕畫面分層呈現打鐵制作農具、趕牛、犁地播種、狩獵、收割、制陶、飼牧等場面。畫面人物眾多,達五六十人,牲畜三十余頭,季節農活、勞動環境和工具各不相同。作者巧妙地將這一龐大復雜的場面組成一幅有情節的農事圖畫,構圖精巧,高低錯落,井然有序,人物姿態各異,極富生活情趣,實為古埃及浮雕藝術的佳作。
準備和呈奉食品,舉辦豐盛的宴會是古埃及人在飲食方面的重要活動。自古王國時期起,宴會常常是墓室壁畫和浮雕的主題。第5王朝某顯貴的墓室浮雕《宴會的準備》,生動描繪了這一過程。浮雕畫面是為準備宴會屠宰牲畜的場面,畫面以牛腿為中軸,兩個壯漢同砍一條牛腿,充滿躍動感,緊張的表情渲染了現場氣氛。
優美的浮雕藝術在第6王朝末開始衰敗,直到中王國第11王朝中期才有所恢復,但中王國的浮雕不過是古王國的重復。這一時期的石棺雕刻藝術有了顯著進步,并發展出一種具有地方色彩的嚴謹細致風格,為中王國藝術帶來了新的氣息。
在戴爾·埃爾·巴哈里發現的第11王朝“卡薇特石棺浮雕”,可視為中王國浮雕新風格的代表作。石棺上刻著卡薇特王后端坐在寶座上,一面啜飲著美酒,一面讓女仆為她梳理頭發,人物輪廓靈巧,造型典雅優美,畫面空間疏密得當,線條工整有力,人物形象比古王國時期更趨于苗條瘦長,因而更顯秀美。第12王朝的圖特荷太普墓中的《圖特荷太普的女兒》著色浮雕,與“卡薇特石棺浮雕”前后呼應。這幅浮雕畫面眾多人物的間隔較寬,姿態優美,線條細致,畫面布局整齊、嚴謹,也是一件中王國時期的浮雕佳作。
從視覺效果來說,一般都認為淺浮雕不如高浮雕那樣賞心悅目,但淺浮雕到中王國時期已經普遍發展起來了,到后來的新王國時期幾乎遍及埃及全境。這不僅是因為淺浮雕容易制作,可節省大量的勞動力,主要還在于它不易磨損,便于長久保存。
新王國的浮雕
興盛的新王國使埃及藝術進入了百花齊放時期,浮雕在這時期創作技藝高超,內容十分豐富。與法老活動相關的浮雕集中發現于底比斯神廟的墻壁上,內容多是神化法老的誕生,表彰法老的武功和炫耀通過貿易、征戰所攫取的財富。
第18王朝哈特舍普蘇特祭廟的著色浮雕,可作為這類浮雕作品的杰出代表。在戴爾·埃爾·巴哈里祭廟的“誕生圖柱廊”浮雕畫面上,藝術家以嫻熟、精湛的技巧詳盡描繪了這位女法老神話般誕生的經過:阿蒙神在公羊頭的克努姆神(Khnum)引導下,來到了哈特舍普蘇特(Hatshepsut,公元前1503—前1482年)的母親雅赫摩斯王后(Queen Ahmose)的寢宮;王后懷孕后被眾神送進產房;王后分娩。哈特舍普蘇特以此宣揚她是阿蒙神的女兒,是奉阿蒙神的旨意降于人間,具有合法繼承王位的權利。祭廟中的“蓬特遠航圖柱廊”浮雕則描繪哈特舍普蘇特派往蓬特(Punt,位于非洲東海岸的索馬里和厄里特里亞的某個地方,曾是古埃及人的探險目的地)的遠征商船隊載回異國珍奇貢品的情景,生動刻畫了蓬特國的黑人居民、珍奇花獸和地方景物。浮雕中還有表現蓬特女王前來埃及納貢、交換禮物的場面,藝術家以其夸張的手法描繪女王過于肥胖的身軀,臀部異常臃腫后突,連腰都無法伸直,頗具幽默格調。


在第18王朝諸法老開疆拓土、對外征戰的年代里,神廟和祭廟浮雕畫面多以象征手法表現埃及軍事上的勝利。如卡爾納克神廟的圖特摩斯三世塔門浮雕,呈現這位驍勇善戰的法老一手抓住亞洲敵人的頭發,另一只手高舉權標頭擊敵的畫面,再現了納爾邁調色板上的擊敵姿勢,由此可以看出,從第1王朝到第18王朝初期,埃及的藝術風格是一脈相承的。
埃赫那吞宗教改革時期,保存下來不少反映現實的自然主義浮雕。埃赫那吞(Akhenaten,公元前1379—前1362年)本人極力倡導阿吞神的單一神教,反映在藝術上就是創作了不少崇拜阿吞神的浮雕。最著名的一幅浮雕是埃赫那吞一家虔誠祭拜阿吞神的作品(浮雕刻在出土于阿瑪爾那王宮內的一塊石碑上,石碑現存開羅博物館)。浮雕畫面上的中心人物就是埃赫那吞本人,參加祭拜的還有王后納芙蒂蒂(Nefertiti)和一位小公主。三人前后站成一排,各矮半個身軀,顯示出各自不同的身份。埃赫那吞和納芙蒂蒂王后雙手各捧兩個供物或酒罐向阿吞神奉獻,小公主則手搖叉鈴。在浮雕畫面中央上方,表現了高高在上的阿吞神的太陽圓盤發出的四射光芒,而且在光線的末端都是伸展的手。這幅浮雕圖像意味著阿吞神接受了法老埃赫那吞一家的供奉,并賦予法老以生命和保護。在浮雕畫面右下角埃赫那吞腿前,還有裝滿祭壇的蓮花,畫面左上角布滿了祝福阿吞神以及祈求對法老本人保護的象形文字。
這一時期的浮雕作品完全摒棄了傳統的程序化,追求真實、直率的藝術創作。法老與王室成員的日常生活被完全真實地描繪出來。在阿瑪爾那的王宮遺址中,發現大量表現法老家庭生活內容的浮雕,有埃赫那吞和王后納芙蒂蒂親昵依偎在一起的場面;也有埃赫那吞在公眾面前親吻王后的場面;還有描繪埃赫那吞和家人坐在餐桌旁,貪婪地吃著東西,手里拿著一大片肉;或是表現他和王后及子女們歡悅娛樂,充滿家庭的溫暖。在另一幅浮雕畫面上可以看到小公主手托烤熟的嫩鵝,樂滋滋地品嘗著,神態天真可愛。這里,藝術家在表現少女身軀的曲線時,自然流暢,不受任何約束??梢钥闯?,王室日常生活和普通埃及人的家庭生活一樣,突出表現天倫之樂。像這樣有情感內容的場面,在古埃及宮廷藝術作品里還是第一次出現。
高官顯貴墓葬浮雕題材與神廟浮雕內容有所不同,大多反映墓主生前的重大經歷、日常生活圖景及祭祀的宗教儀式。這些題材為后世保存了不少關于新王國時期埃及人的生活、思想以及風俗習慣等。其中有一些墓葬浮雕兼收并蓄,具有兩種風格:新王國初期優美、柔和的線條和阿瑪爾那重寫實、富于生活氣息的特色相結合。第18王朝拉摩斯的墓壁浮雕,就是這類浮雕的典型代表。墓主拉摩斯(Ramose)先后出任阿蒙霍特普三世和四世(即埃赫那吞)的維西爾(Vizier,即宰相),可謂兩朝元老。浮雕畫面表現拉摩斯在一次慶祝會上與其家人和賓客盡情歡樂的場面。赴宴的男賓與女賓是分開入座的,藝術家用細膩、優美的線條刻畫出人物臉部表情,尤其注意對畫面人物衣著打扮的細節進行精雕細琢。女賓們悉心梳妝打扮,服飾華麗。她們手持蓮花作為香球,并彬彬有禮地把花放到鄰座的鼻子下。她們的頭上都戴著一個圓錐形頭冠。畫面上女賓們所戴各式各樣的耳環、手鐲,以及漂亮的假發一一清晰可見,就連闊綽的寬大衣裳的細褶都可分辨得一清二楚。整個浮雕畫面給人以歡快明朗之感,反映新王國時期埃及的富庶景象。

盡管阿瑪爾那藝術只是古埃及文化史上的短暫一段,但它對后來埃及藝術的發展起了深遠的影響,如圖坦卡蒙陵墓中出土的隨葬品,多以精美的浮雕裝飾,風格圓潤自然。1922年圖坦卡蒙墓出土的木質寶座靠背上的寶石鑲嵌浮雕,表現圖坦卡蒙與王后一坐一立,王后為法老舉行涂油儀式的場景。圖坦卡蒙懶散地靠坐在一件鍍金“雄獅”寶座上,雙腳放在松軟的腳墊上,王后左手持香膏盒子,右手撫模著法老的肩膀。圖坦卡蒙頭戴一頂“三阿特夫”王冠(這是一種工藝復雜的王冠,由三頂麥桿帽子、兩根鴕鳥羽毛組成,放在盤有眼鏡蛇的羊角上,上下分別有太陽圖案),身上是長長的纏腰布,腰間系有一條直拖到地的腰帶。王后身穿一件典雅的裙子,頭戴王冠,王冠上有一輪紅日,并插著兩根羽毛,冠冕中昂首崛起一條眼鏡蛇。在圖坦卡蒙和王后的上方有一幅炎炎烈日的圖案,四射的光芒末被描繪成手的形狀,這是阿瑪爾那藝術中阿吞神的象征。這幅浮雕中的圖坦卡蒙坐式極為自然,一改過去那種表現法老莊嚴呆板的風格,在珠光寶氣的豪華裝飾圖中,仍表現出少年法老夫妻之間的親切、細膩感情,足以顯現出阿瑪爾那寫實風格的影響。
第18王朝在開展大規模的對外戰爭過程中,抓獲了大批戰俘,這一時期墓室中的浮雕有許多刻畫戰俘的場面。第18王朝末代法老霍連姆赫布(Horemhab,公元前1348—前1320年)曾擔任過埃及軍隊司令官,在其薩卡拉的墓室浮雕上多處描繪了戰俘的場面。在陵墓第二進庭院東墻上有一幅《努比亞戰俘》浮雕,畫面上是蹲坐在地上的幾隊努比亞戰俘,表現戰俘們在一起擁擠喧鬧的場景。這些努比亞戰俘大都臉朝前看,為了避免構圖的單調,藝術家將左邊和中間最前面的兩個戰俘改為扭頭向后眺望。畫面上的努比亞戰俘,可以從他們的腰纏帶和黝黑的膚色判斷出來。在這幅浮雕下面是一幅《亞細亞戰俘》浮雕,浮雕畫面中間部分描繪了一個年輕的埃及人好奇地注視著他的同伴——一個表情膽怯、煩惱的老年埃及官員。畫面左右兩端是兩個老年亞細亞戰俘,其中左端的亞細亞戰俘被一個埃及官員毆打。這里,藝術家對畫面中不同人物年齡的描繪是顯而易見的。
隨著第19王朝初年諸法老連年征戰,埃及帝國聲威大震,浮雕藝術增添了許多描繪戰爭場面的題材,占據了神廟外墻的大部。這類題材的作品,重要的有卡爾納克神廟墻壁浮雕,描繪塞提一世(Seti I,公元前1318—前1304年)戰勝努比亞人、拉美西斯二世擊敗赫梯人的場面。拉美西姆祭廟塔門浮雕畫面,藝術家著意渲染拉美西斯二世在卡疊什與赫梯人激戰之中的殘酷緊張氣氛。在畫面上,只見戰車相撞,戰馬嘶鳴,形象高大的拉美西斯二世頭戴藍冠(Khepresh),立于雙馬戰車之上,手挽強弓,射殺敵人;埃及士兵架著云梯攻城,赫梯軍隊潰不成陣,狼狽逃跑,有的仍在城樓上抵抗著。實際上,這不過是拉美西斯二世的自吹自擂,因為歷史上的卡疊什之戰,埃及與赫梯雙方都未能決出勝負,最后才以締結和約而告終。
這類戰爭題材的浮雕一直延續到第20王朝,在拉美西斯三世(Ramesses III,公元前1198—前1166年)祭廟的塔門上,刻有這位法老大敗從海上侵犯埃及之敵的情景。此外,狩獵活動已成為新王國后期浮雕的一個重要題材。哈布祭廟中有一幅《拉美西斯二世獵捕野牛圖》浮雕,將野牛拼命奔跑、極度疲憊后將頭耷拉下來的動態,刻畫得入微無遺。這一浮雕被認為是新王國后期少有的出色寫實作品。
第20王朝末期以后,埃及局面再度混亂,浮雕藝術亦無明顯發展。
起源于史前時期的埃及浮雕藝術,在古王國時期形成了基本法則,經過中王國,在新王國時期有了最大的發展,阿瑪爾那時期發生了藝術風格的變化。
到希臘、羅馬統治時代,埃及的浮雕藝術在維持傳統的法則外,也吸收了西方的某些藝術成就,并形成了新的藝術風格。
(作者為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