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落日。镢頭。丘陵。橋涵。
四個分屬不同記憶區間的詞,在我的父親死后,壓縮為他生命的關鍵詞,穿成我懷念的
索引。
是的,他死了,但這些詞還活著。
無論落日屬于哪個年代,镢頭和丘陵是否變形、生銹,橋涵里還有沒有捉魚的人,都不會更改我懷念的路徑,使我迷失其中。
我的懷念是重新組裝這四個詞。每一次重組,都會得到不同的懷念。而將哪一個詞放在開頭,則直接決定是用詩歌、還是散文的方式開啟最新一輪的
懷念之旅。
橋涵:我父親第一次教會了我泅水。
镢頭:我們生存的來源。
丘陵:命運的形態。
落日:門楣上懸掛的神秘銅鏡。

艾青肖像
一面埋在體內的鏡子。每個器官埋一點,腦袋里埋得多一些。
還有三分之一的鏡面無處掩埋,就把它留給尚未蘇醒的心智——那些朝向未來的窗口。
一條灰白色的鏡子的通道,埋在我們的遺忘中,供我們回到過往,去往回憶。
苦難清晰像鏡子。
歡愉模糊像鏡子。
悲欣交集像鏡子。
還有什么沒被它燭照和保存?當我們哭泣,它就陪我們流淚;當我們清理白發,它就遞過來一只童年的手——
它刪除同時修復。丟失馬上又給找到。多少個夜晚,當我們吹熄燈盞,它從我們的身體中彈出來,成為另外一盞燈,照亮我們漫長的失眠……
是否有一款心靈凈化器,在遙遠的運送途中,被月光掀翻,墜落懸崖?
——是否,死亡就是這款凈化器,它曾被策蘭長期使用,也被波德萊爾、蘭波短時使用過。
然而,我沒法躬身穿過
那截彎曲的
大理石廊柱的陰影。
——那陰影如此干凈,一下子就檢測出了我心靈的污濁。
——柵欄上荊棘的紅燈即時亮起。
來自西藏的圣水也不能洗去這污濁。——它是灰塵制造商。它制造并出售欲望、貪婪、無恥的灰塵,像灰塵本身一樣在陽光中狂歡,如饑似渴。
活在塑料樹葉裝飾的
枝丫上,我像灰塵一樣堅硬而孤獨。
我缺少一款死亡凈化器,
因之我渴望——
渴望杜甫的流離失所、李白的懷才不遇、李賀的早死。
水在流。
這是唯一的事實。唯一可以讓人躬身走入的長廊。唯一用于確定“此在”的定位儀。在沒有被籬笆劫持之前,這是最后一道解救村莊的算式——古老的磨盤。古老的符咒。
水在流。
這是不可逆轉的時刻。掰開果殼,里面的落日和教堂也在流動,仿佛呼應著那道古老的算式。橋,以及拴在索鏈上的渡船,雖說有與其不同的流向,但慢慢也會轉動身子,最終用湮滅歸順它的流淌。
水在流。
這是唯一的現實主義。每個物體、每個人都攜帶著一條河流——金屬簧片一樣,可吹奏,也可以彈撥。在鎖入抽屜后,它是唯一獲得免簽得以周游世界的蒲公英。古老的僭越。古老的符咒。
水在流……
鐘形罩①
對付夢魘,我常常用另外一個夢將之假釋。這是我新近研制出的一種方法。屢試不爽。非常管用。
而在以前,無論采用饑餓療法、放血療法,還是敲山震虎法,都很難把它從體內驅除干凈。后來,因為積攢了太多的夢渣,我成了一個夢游癥患者。
我有菠菜一樣的笑聲。
我習慣去東京或孟買買票,在紐約上車——
好幾個備用輪胎,我是為海水準備的,而不是為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組織。
我認識斜條紋的非洲斑馬,鎖在一個大抽屜里就像波浪。我的情人有一次念錯了咒語,把它們全放了出來——這是最近的一個夢魘。我混在斑馬群里,像斑馬一樣瘋狂地啃嚙著非洲的河水和月亮。我的情人再找不到我,換言之,她的放縱殺死了我。
注:借用普拉斯同名小說名,以此向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