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林忠成,生于20世紀70年代,長于福建永定。作品 刊發于美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菲律賓等國家及中國內地與臺灣、澳門地區的報刊,部分詩歌譯成英 語、德語。
傍晚走過涅瓦河,
河水那么黑,那么深沉,那么活躍
(像是在做“跳背游戲”)
讓所有走過的人都壓低了嗓音。
這是2016年7月初的一個黃昏,
一代又一代詩人相繼離去;
彼得堡羅教堂高聳的鍍金尖頂
留不住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
人們從大鐵橋上匆匆回家,留下你和我,
把頭朝向落日,朝向暗啞的光,朝向瀝青般
的彤云,
“我們回去吧,我冷”
可我們還是在默默地走,
唯有風在無盡吹拂,
唯有波浪喋喋有聲,像是從普希金
或阿赫瑪托娃詩中傳來的余韻……
[林忠成賞評] 朱大可在《先知之門》中認為,歷史上充滿了無數緘默的目擊者,他們為黑暗的極端性所驚駭,而后開始永無止境地逃亡。這些逃亡背棄著黑暗,也背棄著針對黑夜真相的言說。詩中那個隱身的我,屬午夜的目擊者,“河水那么黑”“一代又一代詩人相繼離去”。目擊者們背負著道義十字架,咽喉被上鎖,眼神被過濾,聲音被一個龐大的篩子篩選,囚禁在自我設立的牢籠,像困境中的猛獸。尼采在《論道德的譜系》中對此進行審察:由于被禁錮在一種壓抑的狹窄天地和道德規范中,人開始不耐煩地蹂躪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嚇唬自己,就像一只被人馴服的野獸,在牢籠里用身體猛撞欄桿……這個渴望而又絕望的囚徒變成了“良心譴責”的發明者。
午夜如此強大,目擊者只能像踩著刀尖斗牛一般,挑釁這條千足蜈蚣。“傍晚走過涅瓦河”“我冷”是午夜的衍生物,它隨時吞噬一切。午夜像一架大功率粉碎機,能把石頭、鋼鐵、自由的大海、浩瀚的星空統統絞碎,于是,“所有走過的人都壓低了嗓音”,用眼神交流。隨著夜色變深,連嗓音和眼神也會被沒收,人們逐漸蛻化成蝸牛,互相間以觸須傳遞信息。午夜只允許黑色存在,黑色吸收所有光線,并且不反射其他顏色,它是種貪婪、霸道的顏色。世界上最黑的納米材料,能黑到任何光線都捕捉不到的地步,徹底隱形。
詩里的家,是逃避午夜的烏托邦,形而下的容器。在黑色淹沒一切的午夜,少數人高揚主體,試圖沖破藩籬,不甘于自我囚禁,想象自己站立于高山之巔,沐浴在金色陽光下?!拔揖驮谖也⒉辉诘哪莻€地方,亦即某種讓我看見的陰影,它使我在我所不在的那個地方看到了我自己?!保ǜ?拢┳晕仪艚?,人只能靠虛構活著,虛構出澄明之境,在那個不在的地方完成自己的缺憾。
全詩彌漫著一股丟失“上帝之城”后的荒涼、無奈,它像太陽下山,只留給人們一抹余暉,以及鍍金的教堂尖頂?!吧系壑恰笔侨祟惖睦硐肷嫘问?,當蘇格拉底描述出這幅生存美景時,格勞肯不相信,他詰問:“蘇格拉底,我不相信地球上什么地方有這樣一座上帝之城?!碧K格拉底回答:“無論天堂中有沒有這樣一座城,或者地球上有沒有這樣一座城,有智慧的人都將循著這城市的方式而生活,并以此裝點自己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