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鑫

2020年3月3日,武漢市漢口醫院呼吸科七區,醫護人員在病區護士站工作。
南方周末記者 ? 翁洹 ? 攝
SARS以來的十七年,疾控系統在信息上報、檢測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權責不對等、資金窘迫、人員流失等問題依舊突出。
疾控是以監測數據為主的技術部門,如果用監測的數據來考核疾控中心,“這會造成一些疾控人員對數字的敏感,對數字進行一些技術處理”。
各級疾控受同級衛生行政部門領導。“這次疫情給人感覺疾控中心很硬氣,但其實它日常的地位特別低……主任相當于(縣衛健)局里一個股長,中層相當于局里一個員工,那疾控的一般職工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們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地位太低了。”2020年2月27日,鐘南山院士在總結防控短板時說。
此次疫情中,疾控部門多次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失職與無權的辯論,也始終沒有停止。
與醫生不同,這個群體始終工作于公眾視線的邊緣處。
疫情期間,南方周末記者聯系采訪了數十位疾控人員,發現自SARS以來的十七年,疾控系統在信息上報、檢測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權責不對等、資金窘迫、人員流失等問題依舊突出。
十七年的變與未變
“如果不是SARS,我們單位都要消失了。”顧小虞畢業于預防醫學本科,2002年,入職于中國西北某市的一個區級疾控中心。
當時,該區疾控中心僅成立一年,由于財政經費緊張,政府計劃用3年時間,將其轉為自收自支單位,完全推向市場。
讓局勢陡變的,是2003年那場突如其來的SARS,疫情過后,衛生防疫工作得到了高度重視。
謝堯是東南某市的疾控中心副主任。他看到,SARS之后,疾控中心最直觀的變化是硬件設施和實驗室設備的投入。“SARS期間,核酸檢測還只能在國家做,現在市級也可以做分子生物學檢測了。”
國家衛健委藥政司司長、前衛計委疾病預防控制局局長于競進在其博士論文中提到,2003年,全國各級財政投入116億建設疾控中心,改善基礎設施。
SARS之后,最核心的投入是重金打造了一套“傳染病疫情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網絡直報系統”,“橫向到邊、縱向到底”,覆蓋全國各級醫療衛生機構。
但在對這套系統的調查采訪中,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它應對已知傳染病如鼠疫等顯現出了效果,但像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早期,作為該系統模塊之一的“不明原因肺炎監測系統”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展示出足夠的作用。
據國家科技部官網,到2007年,國內各級疾控中心已有3585個,全職人員近20萬。
然而,SARS之后的中國疾控并非一路坦途,而是經受了波折,再度邊緣化。多位采訪對象提到,疾控邊緣化的轉折點是2009年左右。
對此,四川大學華西公共衛生學院教授曾誠撰文分析,“新醫改”的核心是政府解決基本醫療服務的公平問題。對于各級政府來說,花了多少錢,治了多少病人,是一個可量化的指標,于是大筆資金優先投入治療環節。而上游的預防環節,工作做得越好,反而越太平無事——難以量化評估的成效,讓公共衛生和疾控系統再次成為被冷落的角色。
他舉了一組數據:2014年,國家“公共衛生專項任務經費”撥款5.29億,2019年這筆預算下降到4.5億;反之,2014年對公立醫院的財政撥款36.19億,2019年增加到50.23億。
疾控的另一道分水嶺是2011年,中央發文要求推進事業單位改革,按文件要求,疾控部門劃入公益一類。由財政全額撥款。
但撥款數額并不高。南方周末記者梳理了近年的全國財政決算,對疾控機構的撥款分別是2016年313億、2017年342億、2018年373億。2018年,疾控支出僅占全國醫療衛生與計劃生育支出的2.4%。
錢從何處來
疾控中心,最早脫胎于衛生防疫站。1953年,學習前蘇聯模式,我國建立了防疫站,它是衛生行政部門管理的事業單位,兼具衛生執法監督和技術管理雙重職能。
1994年分稅制改革后,衛生防疫系統不再享受國家財政撥款,而由地方財政負擔。但地方財政往往捉襟見肘。
一位曾在1990年代中期擔任甘肅某市防疫站書記的老人說,那時地方財政非常緊張,防疫站的很多錢要不到。比如當地癌癥頻發,想做水源調查,已經立項,卻因為沒有經費放棄了。醫療儲備物資,按道理應由防疫站負責,但口罩、消毒液都沒有,“因為啥? 沒錢嘛”。
后來,防疫站有自己的創收辦法:體檢、企業的衛生檢查、疫苗、門診,都需要到防疫站來做,可以收費。
不過,隨著市場發展與疾控中心規范化,創收空間逐漸消失。
劉冰是東部地區一個縣級疾控中心的副主任醫師,2003年參加工作,他對創收緊縮的過程印象深刻。
2005-2013年,其所在的地方疾控還在創收,創收后可以內部分配。那時也還是靠體檢、疫苗、和一些有經費的上級項目。2013-2016年,實行全額財政保障,雖然也創收,但錢是不發的。
2017年4月,國家取消疾控機構的“預防性體檢收費”等3項收費。劉冰說,此后疾控中心不能創收,只能承接上面的項目,但與個人收入不掛鉤。
所在單位曾想推“績效工資”。但財政撥款是固定的,搞“績效工資”等于從每個同事的工資中劃一部分出來,按績效分配,“這樣很容易得罪人,傷害同事感情。所以也沒搞下來”。
十年前,也曾試過按季度評選工作先進,做得好壞,一個季度僅有300元左右差距,但都被舉報到上級(衛健)局里。
“完全的大鍋飯。”他說,“工資收入只和職稱、工作年限有關,跟職務和工作崗位沒關系。”
“沒人愿意干這行”
多位采訪對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自從疾控轉為財政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后,薪資水平一落千丈,這成為很多人逃離這個行業的原因。
汪淮在入職江蘇某區級疾控中心時,壓根兒沒想到自己工作多年后,收入跟新員工只差工齡。
“有機會的都跳槽了。”汪淮幾次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至今仍在努力。他說如今各級疾控的許多年輕人都在報考公務員。
更讓其感到落差的,是他的妻子。2010年,兩人雙雙從國內一所一本重點醫學院畢業,妻子成為臨床醫生,他進入疾控。現在,他的收入不及妻子的1/3。
汪淮將原因歸結于1998年的醫師法和醫療服務市場化。同是醫學院學生,學預防醫學或公共衛生專業,要跟臨床醫學付出同等時間,但醫療市場化后,臨床醫生的薪資水漲船高,公衛醫師的收入卻難以見漲。
“沒人愿意干這行。論創收能力,醫院更強,論個人發展空間,還是臨床更強”。
為了避免公衛醫師轉向臨床醫師,1998年醫師法將執業醫師劃分為四類:臨床、中醫、口腔、公共衛生。公共衛生醫師主要服務疾控機構,不能跨行進入臨床,也沒有施藥開方的權利。
公衛醫師目前擁有的“處方權”實際是“集體處方權”,但很少有人用過,原因很簡單,不知道怎么用,“也就相當于沒有”。汪淮打趣,“我們只是穿著白大褂的‘法律層面的醫生。”
收入低,導致大量高學歷人才離開這個行業。
在國家疾控中心官網上,一篇文章記錄了2013年成功扭轉人感染H7N9禽流感疫情的過程,一位國家領導人考察中國疾控中心時說:“你們是國家的寶貝。”
而該文中,時任病毒所副所長舒躍龍描述,那里的科研人員“一天到晚分離病毒、測定序列,毫無生活樂趣,而且工資低得難以想象”,博士畢業,月收入兩三千元,經常加班加點做檢測,每天加班費不超過40元。他們同職稱、同資歷的同學,在其他單位或行業收入比這里多出五六倍,是常有的事。
近日,國家疾控艾滋病首席專家邵一鳴接受采訪時說,國家疾控近十年來引進的人才十幾個,目前留下的只有三四位。沒有頭銜的骨干人才,近幾年流失了好幾百人。國家疾控一共兩千人。
向誰負責
資金不足外,疾控也感覺到權力的失落。
防疫站時期,資金更充裕,權力也更大。劉冰說,原來當地的衛生防疫站站長,級別可能比衛生局局長還高,甚至能直接當副縣長,所以衛生局管不了防疫站。后來,衛生部就把防疫站“拆”掉了,將執法權分離出來,成立了衛生監督所。
2002年,中國疾控中心成立,同時成立了中國衛生監督所,將從前防疫站的技術管理和執法監督功能一分為二。
此后形成了國、省、市、區、縣多級疾控體系,但上級疾控對下級是業務指導關系。對“業務指導”這類說法,汪淮表示“這東西很虛”。
國家疾控中心是國家衛健委直屬事業單位,其他各級疾控也是如此,隸屬于同級政府的衛生行政部門。國、省、市、縣、區的衛健部門都下設了疾控處或科,對接下轄的疾控中心。
疾控受衛生行政部門領導。三位采訪對象提到,以重大疫情上報為例,醫院上報傳染病直報系統后,疾控會去調查,然后把結果同步報告衛生部門,請示衛生部門后,才能審核上報系統。
此次疫情中,南方周末記者獲得一份12月30日武漢市衛健委發布的《關于報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況的緊急通知》:請各醫療單位清查統計近一周接診過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于當天下午4點前將統計表報送至市衛健委郵箱。其中并未提到疾控直報系統。
在與醫院對接傳染病防治工作時,疾控也只有檢查建議權。
顧小虞羅列,SARS后,疾控多次要求轄區各級醫院建立發熱門診,可建立了,卻沒醫生坐診;冬春季,要求醫院對就診患者測量體溫,可測體溫的桌子無人值守;要求醫生坐診時戴口罩,護士抽血時戴手套,也沒能做到位。“我們只能把檢查結果報告給衛健局,衛健局安排衛生監督所過去,最后不了了之。”
劉冰認為疾控權責不對等。無論是傳染病上報“漏報”,還是衛生院疫苗接種出現問題,疾控中心只能出一個督導意見書。醫院即使不整改,疾控也沒辦法,只能反饋給衛生部門。
“但要是出了問題,第一個處理的可能就是涉事醫院和疾控。”劉冰舉例,江蘇金湖過期疫苗事件,先是當地衛生院和疾控各有四位員工被處理,后面衛生部門領導才被調查。
他說,“這次疫情給人感覺疾控中心很硬氣,但其實它日常的地位特別低。”他們的衛健局疾控股股長兼縣疾控中心主任,本意是為了“方便統籌工作”,“但疾控中心主任或副主任相當于局里一個股長、副股長,中層相當于局里一個員工,那疾控的一般職工就什么都不是了?”這容易遭人看輕,協調工作困難。
在劉冰看來,區縣疾控把守著傳染病監測的第一道關,應該杜絕漏報,實事求是地收集數據,但據他所知,若是一年下來傳染病發病率高了,還要被上面批評。傳染病發病率雖是衛生行政部門的考核指標,但卻“落到了疾控頭上”。
疾控明明是以監測數據為主的技術部門,如果用監測的數據來考核疾控中心,“這會造成一些疾控人員對數字的敏感,對數字進行一些技術處理。”劉冰說。
他打了一個比方,學生成績不好,家長和校長都去怪評卷老師,如果評卷老師要承擔責任的話,最后他只可能會對一些題打分松一點。
另兩位分屬市、區兩級的疾控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通常,地方政府的公共衛生考核指標下達到衛生行政部門,具體工作則由基層疾控或醫療機構落實。對于傳染病,基層疾控要求醫療機構上報率100%,漏報率為0。
但上報率達到100%,發病率也會升高。上述一位疾控人員提到,他所在地的政府曾將漏報率納入績效考核,但導致傳染病發病率升高,“壓力太大,就取消了。”
另一位疾控人員則表示,他所在地的政府也規定了傳染病發病率指標需控制在一定范圍,比如霍亂發病率要求低于1/10萬,“但甲、乙類傳染病指標各地有所差別,甚至(有些地方)沒有(這一指標)”。一位曾在湖北某市疾控工作的采訪對象說,他們就從未遇到限制報告發病率的情況。
國家疾控中心流行病學首席科學家曾光2013年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也提到,有些地方政府制定控制指標,要求傳染病控制在多少個百分比以內,下降不了的最好辦法便是不報告。這樣做的目的往往是為了達標,或申報衛生城市。
疾控生存法則
一位湖南疾控人士回憶,“在學校,老師講防疫人員‘上管天,下管地,中間還要管空氣。現實是,學校科班出身的人不僅難進(疾控),待遇還得不到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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