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榮 楊志成
摘要:連山地區的壯民在關于壯語的語言使用頻率方面存在較為明顯的代際差異現象:從年齡結構來看,年齡越大,壯語使用越頻繁;年紀越小,普通話與粵語白話的使用就越普遍。事實證明,時代背景、婚戀關系和應試教育與家庭教育對壯語的使用有著重大的影響。目前從總體來看,壯語使用處于守勢;粵語使用整體處于上升態勢;而普通話或“官話”則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新興勢力,隨著地區教育的日漸發展和人員流動的日益頻繁,普通話已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
關鍵詞:連山壯族 壯語 使用情況 繼承發展
中圖分類號:F3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3-0085-03
2018年7月,筆者隨同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民族學院暑期培訓班前往粵北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開展田野調查。連山境內民風樸實,民族團結,風景壯美,風光怡人,當地最具代表性的是其先進而成熟的稻作文化。因地處南嶺山地,除縣城外,村鎮分布皆較為分散,縣域內整體土地資源利用率較高。
一、連山地區概述
連山地處廣東省西北部,是粵、湘、桂三省(區)的接合地帶,它北接湖南省江華瑤族自治縣,西連廣西壯族自治區賀縣,東鄰連南瑤族自治縣,南交懷集縣,是粵西地區壯族、瑤族的世居地。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成立于1962年9月,1967年自治縣城遷吉田蓮花坪,即今縣城吉田鎮,1988年連山歸清遠市管轄。全縣15個鄉鎮場,除禾洞農林場外均通客運班車,全部管理區辦事處和70%的自然村可通汽車。連山土地肥沃,宜林宜耕。山地占近九成,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說[1]。
連山縣屬低緯度中亞熱帶季風氣候區,雨量充沛,溫暖濕潤。縣境內世居民族有壯族、瑤族、漢族。壯族主要聚居在南部永豐、福堂、上帥、加田、小三江等鄉鎮及太保鎮上坪管理區;瑤族主要聚居在西部三水鄉及大旭山林場;漢族主要聚居在北部吉田、太保、禾洞、上草、大富、永和等鄉鎮。非世居民族有苗族、滿族、回族、侗族、京族、黎族、蒙古族、土家族,但人口甚少,多數居住在縣城。各民族有不同的語言和風俗習慣,但在長期共處之中,認同年拜兄弟,或者通婚的,比比皆是。
二、連山壯語使用現狀
在壯區,壯漢兩族均使用雙語。連山壯族仍保留著自己的語言,但不論男女老少都通曉漢語。居住在壯區或與壯區相鄰的漢族也通曉壯語。他們在壯區集市或與壯族打交道時,通常使用壯語。兩族各自使用雙語,體現出兩族關系的密切和接觸交往的頻繁[2]。
就壯語使用的具體情況,筆者在以小三江鎮三聯村老市集為中心的走訪調研中注意到,當地壯民關于語言使用的代際差異現象比較明顯。
在60到70歲(出生時間約在1945年至1960年間)的老年人口中,他們使用壯語的能力是最為地道的,壯語是他們的母語,是他們使用最多的語言。在訪談中,當用廣東白話(粵語)試著與他們交流時,雖然他們普遍有點猶豫,但還是能用相對簡短的白話進行對話。當問及有關民生的比較難闡述的問題時,他們多會擺手示意,表示有點聽不大懂。這充分反映了當地老年人對白話的陌生或是不常使用的現狀。
調查發現,當地40到60歲(出生時間約在1960年至1975年間)的中年人口在訪談時往往表現最為活躍,同時雙語使用能力也是最好的。他們不僅能用嫻熟的壯語交流,廣東白話也講得相當流利。在與當地的25至40歲間(出生時間約在1975年至1990年間)的留守婦女和青年人進行交談時,發現這部分人口不僅嫻于壯語與白話,普通話雖然別口但表述沒有問題。
從以上調查來看,當地壯民越是年輕,民族語言的使用反而越不頻繁。目前,壯語往往成為家庭用語,而白話是家庭以外的廣大區域主要使用的語言,普通話則是進入大城市,或辦事時與縣市級官方交流的標準語。通過以上調查可以看出,當地人面對不同交流對象,在語言的選擇上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區分性與選擇性。
三、連山壯語代際差異產生的原因
這種代際差異現象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受到時代背景、婚戀關系和應試教育與家庭教育的影響。
1.時代背景對連山壯語的影響
時代背景變化是造成連山壯語代際差異的首要因素。
筆者調查發現,出生時間約在1945年至1960年間的老年人,是成長并生活在新生的共和國最早的一批人,年齡集中在60至70歲。這代人的父母作為戰爭中的幸存者,對和平尤為珍惜。連山作為少數民族地區,在戰爭中因為地理位置偏僻、山脈連綿、交通不便、民族成分復雜而顯得相對平穩。但在和平時期,這些在戰爭年代的有利因素全都成為了發展經濟的最大阻礙。生產力落后,地區經濟積貧積弱,文教衛事業發展水平整體偏低,當為了保障沿海城市發展,連山這樣的農業縣市很快成為廣州等主要城市的林木、糧食的供給源。客觀上的城鄉二元經濟造成天然的隔離,農村戶口亦將當地壯民牢牢束縛于土地之上。種種因素造成的人員流動困難,客觀上不能為多種語言交流提供條件。“40”“50后”壯民成為連山地區“真正的農民的一代”。
出生時間約在1960年至1975年間的中年人口,是第一批面向沿海,走出連山的工作人群。1978年改革開放初期,東南沿海的大刀闊斧、頻頻改革都給他們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當時他們還未成年,新生事物的大量涌入,開拓了他們的眼界,引起了他們探索外部世界的極大興趣。在訪談中我們得知,這部分人普遍學歷不高,只有初中或小學文化,但在成人之后一般都有或短或長的打工經歷,有著在城市生活的閱歷,在當地老年人看來,他們是對外面很了解的“明白人”。雖然他們在城市里多數做的都是基礎工作,比如玩具廠、印刷廠員工,但出去做工,在外面掙錢貼補家用,單憑這一點他們已經很自豪了。這部分錢很大一部分用來翻建房屋和供孩子上學,還有的則置辦轎車及生產工具,或者是在縣城置辦房產,做小生意或開店,等等。出去打工的他們,作為連山農村與大城市間的聯系橋梁,既是城市的基礎建設者,也是連山農村發展的徹底實踐者,他們帶來的新觀念、新思想,對現代生活的新定義,徹底地改變了連山農村地區壯民的生活狀態。隨著他們“走出去”的腳步,當地壯民的傳統房屋改變了樣式,更多的壯民百姓也跟著他們走上了現代化的小康道路。他們是連山地區當之無愧的“流轉在城市與壯鄉的開拓一代”。
當地的25至40歲間的青年人群出生時間約在1975年至1990年間,絕大部分都是留守當地的年輕婦女,或是附近做生意的青年人。他們普遍有著繁縟的家務勞動,不僅要照顧家中年老的公婆,操持家務,洗洗涮涮,還要看管孩子。在交流中,他們的普通話說得雖然別口,但交流沒有任何問題。家庭的責任,雖然禁錮了她們外出的腳步,但并未阻擋她們追求時尚的步伐,這一點可以從她們較為時尚的穿著上體現出來。相比而言,這個年齡段的人群是幸運的一代。當年他們的父母外出打工,他們幼年成長的家庭經濟相對寬裕,同時國家對少數民族教育極為重視,他們普遍有初高中文憑,還有人報考技術類院校,掌握了一技之長,這就為在城市扎根提供了基本的條件。在學歷上,被調查者越年輕,其學歷也往往越高。在訪談中,年輕人普遍談到,長年的學校學習,使他們適應了白話的語言環境,自小習得的壯語變成了僅存在于家庭環境的交流用語,壯語中除很多對長輩的稱謂語與部分地名詞、固定語詞經常使用外,其他詞語使用越來越少。他們更喜歡用粵語白話和普通話交流。
2.婚戀關系對連山語使用的影響
當地年紀較長的壯民還告訴筆者,這群年輕人有比他們更為“大膽”的婚戀觀,而且越年輕這種表現就越明顯。在之后調研中筆者也發現,除與學校環境有關外,年輕人“婚戀觀”的變化,也已成為壯語愈加邊緣化的部分原因。
以前,壯族人基本都是本民族間的通婚,異族通婚很多時候也被限制在相鄰的漢族地區,和瑤族通婚是最為少見的。其主要原因是,在連山本地,壯族比瑤族擁有的土地更肥沃,文化更發達,人口更多,在地理位置上也占有絕對的優勢。囿于文化層次與少數民族身份的限制,壯族地區相對漢族地區來說經濟發展稍顯滯后,但比起過去因土地之爭而被壯漢先民趕到山上去的瑤胞來說,他們又在經濟與文化上處于上峰。這就使壯族同胞在婚配權利上也占有極大的優勢,當地不乏有瑤族女子嫁入壯族人家的案例,但鮮有壯民愿意把女兒嫁給瑤族同胞的。
新時期,隨著改革開放和廣東地區的日漸發展,毗鄰廣州、深圳的連山青年壯民外出打工已成為普遍現象。進入大城市后,他們的交往對象更加復雜化。當地年輕人表示,很多壯族小伙都有漢族女朋友,這些漢族女性戶籍所在地遍及貴州、四川、河南乃至東北。他們普遍在城市租房同居生活,有的甚至已經有了小孩。同時,因為當地瑤民外出者日漸增多,在外漂泊的孤獨感讓同為連山人的他們惺惺相惜,異族間建立情侶關系的也很普遍。當地老年人說,當地有個漂亮的壯族女孩前兩年嫁到深山的瑤民家里去了,后來這種情況又發生過幾例,甚至還有壯族小伙到附近連南瑤民家做上門女婿的,對此他們都是大為驚異又無可奈何。事實上,現在的年輕人普遍有著自己的愛情觀念,就如他們所說的“都已經出來了,合適才是最重要的”。同時,其尚處中年的父母也有著比以前的老輩人更長遠的眼光和更包容的婚戀觀,這些都共同促成了年輕人跨族間婚姻的產生,而這種情況在以前卻是很難想象的。
跨族婚姻的產生雖然令人贊美,但為了婚姻和諧與交流便利,很多時候卻要以犧牲對方母語或方言為代價。在這種情況下,普通話和粵語常常作為橋梁,成為新生情侶或夫妻日后生活用語的主要選擇,這些都成為壯語不被重視的部分原因。
3.應試教育與家庭教育對連山壯語的影響
現實中,不管他們是積極走向城市的一代,還是婚姻關系更加融合的一代,壯語在年輕人的生活中所出現的頻率事實上都已經大幅度降低。雖然連山地區早年就在國家號召下開展“雙語教學”的工作,但是為了應對應試教育,為了“對學生的前途負責”,壯語教學的功效并不顯著。壯語在應試教育中的缺考,學校普通話教學的普及也已成為壯語不被重視的原因。
此外,學校與社會,乃至廣播、衛視都通行白話與普通話,種種的語聽環境,都大大擠壓了壯語的使用空間。在訪談中,有村民告訴筆者:“壯語雖在他們很小的時候被最早習得,但在后續的使用上卻成為應用領域最狹窄的一種語言,真的感覺非常失落。”關于這一點,身為“80后”“90后”,有著父母身份的年輕人們,對此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因為身為父母的他們普遍受過較高水平的教育,為了能讓孩子更快地適應現代生活,在孩童出生后,除了有長輩在的必要場合使用壯語外,他們在生活中特意只講粵語和普通話,以減少孩童學習壯語的環境。新時期,隨著城鎮化與新農村建設的日益發展,城鄉交流更加緊密,壯語在新一代壯族兒童的生活環境中日漸缺少了家庭這個主要的習得平臺,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壯語地位的淪落。
四、結語
關于目前連山地區壯民的語言使用情況,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從壯民總體來看,壯語使用處于守勢,壯語繼承情況不容樂觀;粵語使用人數最多,處于上升態勢;而普通話或“官話”則是有著頑強生命力的新興勢力。隨著地區教育的日漸發展和人員流動的日益頻繁,普通話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從年齡結構來看,年齡越大,壯語使用越頻繁;年齡越小,普通話與粵語白話的使用就越普遍。
壯語作為一種傳至現代的古老語言,是書寫連山壯族歷史的重要工具。當今時代,面對壯語傳承土壤日漸縮小,使用人數逐漸減少的情況,如何采用政策加實踐相結合的辦法更好地宣傳與使用壯語,是我們每個民族學工作者都該思考的問題。
從采訪結果來看,雖然連山地區的漢、瑤、壯民族都有自己的特點, 但總的發展趨勢,是在逐漸地融為一體。經濟發展這把雙刃劍,為連山百姓帶來了物質上的安康,但對連山壯族固有的語言、習俗和文化亦形成了挑戰。也許,這正是時代發展的必然,我們不能要求一切都墨守成規,保持原有的樣子,發展是時代的主題,民族融合也是歷史的必然。時代所帶來的融合變遷正改變著目前連山的一切。壯民百姓在與各民族的互動、融合的過程中,也將會逐漸形成自己語言的使用特色。
參考文獻:
[1]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志編纂委員會.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志[Z].北京:三聯書店,1997:4.
[2]練銘志.試論廣東壯族與漢族的歷史關系[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3(2):90.
責任編輯:趙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