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一節

于小漁

蘇建成是個退休教師。他兒子想接他去城里頤養天年，他不肯，說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話也說不痛快，悶也悶死了。不像在清水鎮上，沒事就擺擺龍門陣，還能幫助孩子們輔導輔導作業，也算發揮點余熱，感覺很自在舒適。

這天上午，蘇建成正和人下棋，楊書記走過來喚他：“蘇老師，能不能停一下。我跟你商量個事。”楊書記本名楊亦杰，是蘇建成的學生，一向對蘇建成很尊重。蘇建成抬頭看是他，忙說道：“哦，是楊書記啊。你的事重要，棋啥時候都能下的。”他把棋交給別人，帶著楊書記回了家。

楊書記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

原來，鎮上為了唱響主旋律，弘揚正能量，準備開辦一個家風大講堂。講堂的主講人，是鎮上的好人，聽眾呢，是鎮上的群眾。這樣，用身邊的人和事來教育和感化人，人們聽著親切，更有感觸，也才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讓鎮上的民風越來越正。領導們先議了議，感覺蘇老師講第一節課最合適。因為蘇老師是公認的好人，又是鎮上的第一講課高手，開門紅了，才能吸引人來聽課。

被楊書記這一夸，蘇建成心里美美的，謙虛地推辭了兩句，楊書記再一勸，他就點頭應承下來。楊書記說半個月后就要開講了，到時候還會請些記者來參加，讓他好好準備準備，蘇建成也爽快地答應了。

送走了楊書記，蘇建成就認真地準備開了。別看只是講話，那是很見本事的。講的事要真，還要吸引人，更要突出家風和正能量，這可不容易呢。楊書記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他，他當然不能掉鏈子了。

蘇建成先把大綱捋了一遍，這時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想不出兒子的實例。要說好的家風傳承，光說他自己可不行，還得說把兒子教育得多么優秀，這個立論才成立。沒有兒子這一節，他整個講話都沒有說服力。他決定去找趟兒子。

蘇建成午飯也顧不得吃，跑到汽車站，搭上一趟車，就奔了城里。

下午3點多鐘，蘇建成趕到了市四中。蘇建成的兒子蘇曉明大學畢業后，應聘到全市最有名的重點中學市四中任教，這也一度成為蘇建成的驕傲。蘇建成估摸著這個時間兒子還在上課，不能打擾兒子的工作，他就在門外等著。

陸陸續續的，校門外來了許多人，應該都是來接孩子的家長。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著閑話。有個瘦干巴的老頭兒，看著有60多歲的樣子，蹲在地上，捧著一本棋譜看著。蘇建成悶得難受，就過去找老頭兒搭訕。他笑呵呵地問道：“老哥，看棋譜呢？”

老頭兒抬起頭看看他，笑著說：“不知道娃子啥時候能出來，呆著也是呆著，就看看唄。兄弟，你也喜歡下棋？”蘇建成點點頭說：“喜歡。”老頭兒頓時兩眼放光，來了興趣：“咱倆對一盤？”蘇建成說：“行！”

兩個人就在那里對起來。蘇建成第一次跟老頭兒下棋，不知道對方實力如何，先用了很保守的路子，穩扎穩打。那老頭兒也是，先布好了局，再尋找機會。兩個人面前雖然沒有擺著棋盤，也沒棋子，但腦子里有棋局，正如兩軍對壘，不敢有絲毫疏失。布好了局，蘇建成就展開了進攻。老頭兒步步為營，一面防守，一面尋找著機會。

忽然，一個孩子跑過來，扯住了老頭兒的衣角兒：“爺爺，你又跟人下棋呢！”老頭兒回過神來，說道：“這不沒事嘛，就跟這位爺爺下盤棋。對了，你爸讓我問問你，蘇老師收下沒？”那孩子高興地說道：“蘇老師收下了。”老頭兒也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他轉臉看看蘇建成，有些猶豫，想跟蘇建成下完棋，又怕孩子等他。

蘇建成心里卻是“咚”的一聲。孩子嘴里說的蘇老師，應該就是他的兒子蘇曉明。蘇曉明收下了他們什么東西？他心里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就問老頭兒：“老哥，這遇到啥事了，還得給老師送禮？”老頭兒警惕地看了看他，搖了搖頭說：“送啥禮呀，兄弟你想多了。”老頭兒拉起那孩子就走了。

蘇建成遠遠地跟著。

老頭兒帶著孩子，來到榮越小區，進了樓。蘇建成本來想跟上去問個究竟，可人家的樓門口安裝著密碼門，他進不去，只得無功而返。回到了市四中門口，他給兒子打了電話，蘇曉明聽說他在校門口，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驚奇地問道：“爸，你怎么來了？連個招呼都不打，是有啥事兒嗎？”

蘇建成見他手里拿著個盒子，就問道：“你拿的啥？”蘇曉明輕描淡寫地說：“一個教具。”蘇建成說：“你給我看看。”蘇曉明笑笑說，大馬路上看啥呀，回家再看。蘇建成想想也是，就跟著他回了家。

蘇曉明貸款買了一套房子，就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他也有了女朋友，是個城里姑娘，倆人感情好，都商量著要辦婚事了。現在這房子里，還只有蘇曉明自己住著。

一進到家里，蘇建成就急不可待地說：“把你的教具給我看看。”蘇曉明就把盒子遞給他。蘇建成小心翼翼地打開，才發現是一尊瓷塑。一位美麗的少女，端莊含羞，惟妙惟肖，精美絕倫。他迷惑地問道：“你是個語文老師，怎么還需要這樣的教具？”蘇曉明說：“有了這個教具，才好讓學生們寫作文呀。”蘇建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啥名堂，只好把瓷塑放到一旁，問兒子：“你們班上有個學生，今天送了你件禮物，你收下了？”

蘇曉明指著那尊瓷塑說：“就是這個教具。”

蘇建成又追問道：“你用完了還給他？”

蘇曉明說：“當然要還。”

蘇建成覺得這里有問題，但他想不出問題出在哪兒。他就對兒子說了此行的目的。蘇曉明進到書房里，拿出了一摞獲獎證書，遞到蘇建成手上說，你看哪個有用，我就給你講哪個的故事。蘇建成翻了翻，可總想著他的問題，就沒心思看了。吃過晚飯，他就出門去溜達。鬼使神差，他就信步來到了榮越小區。

剛進小區，他就被廣場邊的一堆人吸引住了。不用問都知道，那些人在觀棋呢，他也湊過去。果然，里面有兩個人正在廝殺，但棋藝很一般。執黑的落了馬，旁邊有人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啊。”聽聲音有些熟，他循聲一看，正是那個老頭兒。

下棋的這位不高興了：“秦大伯，你棋藝高，我比不了。可你老這么大呼小叫的，搞得我心神都亂了，都快不會走棋了！”蘇建成附和著說：“就是啊，觀棋不語真君子嘛。”秦大伯一看到蘇建成，興奮地說：“兄弟你來啦？走，咱殺個痛快！”他沖到蘇建成身邊，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

來到旁邊一張清靜的桌邊，秦大伯拉著蘇建成坐下來，說道：“我知道你是高手，跟高手過招兒，痛快啊。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蘇建成擺擺手說：“我還有事呢，不跟你下棋。”秦大伯急了：“這大晚上的，還能有啥事？”蘇建成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有件事情，我得弄清楚。不然，我心里不安呀。”秦大伯看他臉色凝重，不像開玩笑，就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建成就把心中疑慮一說，秦大伯撓了撓頭，為難地說：“按說這事兒我不該告訴你。”

蘇建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切地說：“老哥，難道你能眼看著我兒子犯錯嗎？就像咱下棋，那卒子過了河，可就再難回頭啦！”

秦大伯一拍大腿，狠狠地說道：“兄弟，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爹，負責任啊，只怕兒子會走歪路。我也是當爹的，也有過你這心思。我就做回惡人，跟你說了實話吧。”

秦大伯下了決心，就跟蘇建成一五一十地講起來。早先，蘇曉明讓學生們提供教具，就是看看誰家有啥新鮮東西，也是想開拓學生們的思路，用完再讓學生帶走。但有的學生嫌麻煩，不往回帶了。這也沒啥，原本都是些小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誰也沒拿它當回事兒。可不知從啥時候起，就有學生家長動上了歪心思，花大價錢買“教具”，也不往回帶，蘇曉明就處理了，“教具”也進了自己的腰包，找機會再照顧送禮的學生。

前幾天，他孫子回來說，蘇老師最近要選送幾篇好作文去參加比賽。他回家給兒子和兒媳一講，兒子和兒媳就想讓蘇老師幫他選送一篇。如果能在比賽中獲獎，對兒子考高中有好處啊。他們也知道蘇老師的喜好，就花2000塊錢買了這尊瓷塑，拿到班上去當教具了。

聽到這里，蘇建成氣得一拳砸在旁邊的大樹上：“這個混球，真是要過河呀！老哥，謝謝你啊。等我整治了這個混球，就過來跟你下棋。”也不等秦大伯回話，蘇建成就氣哼哼地回了兒子家。

一進門，就見茶幾上放著那尊瓷塑。他氣不打一處來，但還是強忍下了。蘇曉明看看他，問道：“爸，你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你臉色很差。”

蘇建成拉著兒子坐下來，定定地看著兒子，然后就低下了頭，小聲說：“兒子，你知道爸為啥突然進城來看你？”蘇曉明一驚，喃喃地問道：“你不是跟我要先進事跡嗎？”蘇建成擺了擺手，痛苦地說：“我來看看你，然后就去投案自首了。”

蘇曉明驚得跳起來，瞪著眼睛問道：“爸，你說啥？”

蘇建成說：“我要去投案自首。”

蘇曉明快喊出來了：“為啥？”

蘇建成吭吭哧哧地說，當年他把學生們的作文推薦給報社編輯，很多作文都發表了，人家編輯部給了稿費，也是圖個省事，都寄給了他。他也是見財起意，把錢都扣下了。他一直覺得心有不安，這兩天終于想明白了，投案自首，就看公安怎么處理了吧。

蘇曉明一聽是這事兒，倒長舒了一口氣：“爸，你想多了，這才有多少錢呀，不夠處理的。”蘇建成卻認真地說：“一個月幾百，一年幾千，10年就是幾萬。我教了幾十年書，算下來，也該有十幾萬了。”

蘇曉明愣了片刻，忽然嚷道：“爸，你怎么這么糊涂呀！你要進去了，我就成了罪犯的兒子，前途盡毀呀！我這就該結婚了，婚禮上都沒個家長，人家該怎么說？爸，你要氣死我了！”

蘇建成狠狠地盯著他說：“你還是不結婚的好。”

蘇曉明愣住了，驚疑地問道：“為， 為啥？”

蘇建成十分凄苦地說：“我孫子還小著呢，你就進去了，他就成了一個沒爹的孩子，想想該有多可憐。你說說，與其如此，是不是還不如你不結婚的好？”說著，他眼角兒流出淚來。

蘇曉明驚得一哆嗦，手機都掉到地上。

蘇建成問道：“我那么做了，你就氣得要死。可你怎么就那么做了呢？兒子，走出一步容易，再想回頭可就難了。就像那卒子，要是過了河，可就再也回不了頭啦。”

蘇曉明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下午，蘇建成又來到市四中門外。秦大伯早來了，他湊上來問道：“咋樣？”蘇建成說：“我來看看結果。昨天呀，我瞎編了一個故事，真給他嚇到了。這孩子，天天教著語文，卻不懂得積沙成塔集腋成裘的道理。我給他一講，他就明白啦。”

不一會兒，就見孩子們放學出來了。秦大伯的孫子抱著盒子出來，秦大伯問他：“你怎么又抱回來了？”秦大伯的孫子說，蘇老師今天說了，以后再用大家的教具，都會歸還。以前有的他已經找不著了，但他會按價賠償。秦大伯悄悄給蘇建成豎起了大拇指，湊到他耳邊說：“兄弟，你攔住了過河卒啊。”

蘇建成心里一寬，也不覺笑了。

第二天，蘇建成回到清水鎮。他沒回家，先到鎮政府找到了楊書記，對楊書記說，他先不能講，等那重要的一節做好了，再講吧，不然，他心里有愧呀。楊書記也不好多問，就點了點頭說，等你做好了那一節，就來找我吧。

從鎮政府里出來，蘇建成就想，哪天還得進趟城，再跟秦大伯聊聊，看看兒子最近表現咋樣，他再決定啥時候去講家風……

（圖◇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