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加勛
明天是外婆大壽,一大早,母親喊父親起來,父親睡得比較沉。昨晚,父親去村頭請老扎匠扎轎馬,他摸黑上路,路上經過一條河,他蹚水過河,河水冰涼刺骨,他被凍得像是團起來的企鵝。父親在河堤的旁邊,摸到一棵紫穗槐,他折斷紫穗槐的枝丫,捋掉枝丫上毛乎乎的葉子,做成了一只粗糙的拐杖。也許是父親用力太猛,系在褲袋上的銀色手電筒滾了出來。手電筒像是一只白色的兔子蹦蹦跳跳地跑遠了,父親攆了一陣子,可是,手電筒像是埋進了土一樣,不見了。父親氣呼呼地罵了一句臟話。父親的聲音雖然很響,但嘩嘩的河水聲早就淹沒了他的叫罵聲。父親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希望在口袋里能找到一點點發亮的東西,可是,現在除了掛在天上的月亮,其他地方,伸手不見五指,黑色一下膨脹開來,讓人害怕。父親急了,他慌忙地擼起褲腳,伸出右腿,慢慢地往河邊移,他的腳丫已經感知到了冰涼的河水,感知到了石頭上布滿滑溜溜的青苔,還感知到了一條遠行的魚在他的腳丫邊游來游去,那應該是一條嫵媚的鯉魚吧。父親記得,曾經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掉在河汊里,女孩的尸體被鯉魚啃光,最后只留下一條紅色的腈綸圍巾飄在水面上,以后別人都說女孩變成了鯉魚精。父親一想到這兒,心里面就打顫,他舉著拐杖插在水中央,搖搖晃晃的,腳下不靈便,他一不小心就摔在了河里,摔了個狗啃泥。
父親連忙爬起來,褲子上濕了一大片,他手上的拐杖,也跟著河水的歡呼聲,快活地溜走了。
父親不知所措,他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的月亮,分明是在調戲他,剛才還露出圓滾滾的半邊臉呢,可這會兒呢,躲在云層里面乘涼去了。父親有些急,他怕自己會被鯉魚精拉下河,都沒顧得上穿鞋,他從河水里面像是鯉魚打挺一般地跳起來,站在河邊,孤零零的,像是一根枯朽的木頭。父親嘴上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溝汊鬼,河汊鬼……統統現原形……”父親頭上冒出了冷汗,他感覺不到冷,倒是臉頰熱得像能蒸熟一屜雞蛋,他腿發抖,嘴巴直哆嗦,整個身子像是篩糠一樣。晚上的風發出鬼哭狼嚎般的響聲,他忽然唱起一支歌來:“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鄉沒有烈酒,沒有問候……”他嗓音渾厚有力,聲音中夾著風的銳利,像是一顆顆子彈,砰砰砰地擊打在夜晚的帷幕上,呈現出一顆顆奇怪的黑洞。
父親一步一步地移動腳步,紫穗槐的葉子硌得他生疼,父親揮掉額頭上的汗水,忽然聽見咕咕的響聲,他四下望了望,什么都沒有,只有亂蓬蓬的雜草,像鬼的影子,顫抖著,畏縮著。父親告訴自己不怕,他摸了摸肚子才知道是肚子發出來的饑餓聲,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澆了一捧冷水在自己的臉頰上,他繼續向前走去。因為明天是岳母的大壽,母親還等著父親把禮物送回去呢,父親著急,可是越急,他心里面越感覺到慌。
父親最壞的打算是,明天干脆買一屜點心給岳母送過去,岳母喜歡吃皖西南太湖縣彌陀鎮的糯米糕。她現在已經沒有牙齒了,每次吃糯米糕的時候,她的假牙就會掉下來,露出黃跡斑斑的爛牙床,看起來十分惡心。父親蹲在河堤上,他忽然聽見了嘎嘎嘎的聲音,父親以為河邊真的鬧鬼了,他膽小如鼠,他叫了起來,瘋跑了起來,甚至牙齒都打哆嗦了。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是,兩只眼睛,鬼祟得厲害,像會飛的蛇,到處吐舌頭。他看見河面上有一具白色的物體,慢慢地向自己這邊移了過來,父親以為是鬼,他只能大聲地叫喊。他越是這樣,河里面的白色物體,聲音也越來越大,父親再次摔在河里,白色的物體被沖了過來,父親才知道,那是一只白色的大鵝。“鵝啊,哈哈哈,原來是一只鵝啊!”父親哈哈大笑,山谷里面傳過來回聲,父親提起鵝的脖子,大白鵝撲棱著翅膀,父親抬頭看天,天上是一輪皎潔的明月,星輝燦爛。
大白鵝在父親的手上不老實,動不動就拿它尖利的嘴巴對付父親,父親躲不及,只能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大白鵝嘎嘎嘎地叫。父親說:“鵝,鵝,鵝,你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大白鵝聽見了,還是嘎嘎嘎地叫著,父親輕輕地拍了一下鵝的腦袋說:“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不會吃你,你再吵,我就燉了你。”此時,那只大白鵝好像是聽見了父親的話,點了點頭,陡然的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立著脖子東張西望。
鵝的白,像是一堆雪,父親把鵝抱在自己的懷里。他掂量一下,這只鵝至少有一個兩歲大嬰兒的體重,如果按照成年人的年齡推算,這只鵝正當年輕氣盛,風華正茂的好年紀,父親抱著這只鵝就像是抱著一個白色的嬰兒。父親對鵝說:“鵝兄,要不你唱支歌吧,有了歌聲我就不怕了。”那只鵝,沒發出聲音,只是撲棱著翅膀,父親有些生氣,又一次拍了一下鵝的腦袋說:“我讓你唱歌,沒讓你跳舞啊。”鵝縮著脖子,嘎嘎嘎地亂叫了一通,沒有搭理父親。
這只陌生的大白鵝一下子把父親的方向感打亂了,父親抬頭,用小學學的北斗七星定位,父親看不懂星星,天上星星一團糟,理都理不清,真讓人操心。父親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大白鵝又嘎嘎嘎地叫了起來,父親忽然靈機一動,嘴上帶著一抹微笑——要不然讓大白鵝帶路吧。俗話說得好,老馬識途,應該說,老鵝也能識路。父親覺得這個點子堪稱完美,他覺得自己很聰明,他踢了一下河水,水花濺了大白鵝一臉,大白鵝又嘎嘎嘎地叫了起來。
父親對大白鵝說了幾句話,鵝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聽懂,晃動著腦袋,心不在焉。
父親再次從河堤旁折斷一根紫穗槐,鵝要是往哪邊走,父親就拿著紫穗槐的枝丫在鵝的屁股后面趕著,大白鵝站著,看著父親,父親有些愣,大白鵝嘎了一聲,父親說:“別開小差了,趕緊上路。”天上的月亮,不知害羞地露出了自己的大臉盤子,東張西望。大白鵝肚子上的脂肪已經嚴重超標了,肚子快貼到路面了,走起路來像是一個孕婦,左一腳,右一腳,搖搖晃晃的。大白鵝也像是人一樣,走走歇歇一點都不老實,動不動就發鵝脾氣,嘎嘎嘎地亂叫。父親只好做大白鵝的思想工作:“鵝鵝鵝,你別吵了,回去給你做好吃的。”大白鵝還是嘎嘎地叫著,父親說:“別吵了,再吵,明天做烤鵝吃了。”這次大白鵝算是明明白白地聽懂了,它沒說話,把脖子立得筆直的,像是直起來的旗桿一樣。父親笑著說:“你這畜生,敬酒不吃吃罰酒。”
父親和大白鵝就這樣慢慢地走在夜晚的小路上。
大白鵝走起路來慢,時不時要停一停,父親摸著大白鵝的肚子,有時候又捏捏大白鵝的蹼掌,他在給大白鵝按摩做SPA。大白鵝享受到了優越的待遇,有時候還會張開兩只大大的翅膀,眼睛一眨一眨的,它的意思是要父親給它撓癢癢。父親從來沒給鵝撓癢癢過,以前只給母親撓過癢癢,大白鵝瞇著眼睛,像是沉睡了一般,父親罵了一句,死鵝,你倒是享受起來了。父親把他粗糙的大手放在鵝的翅膀下,大白鵝嘎嘎嘎地叫了起來,父親說:“你也怕癢癢嗎?”父親只好換了新的方式,食指和拇指彎起來,給大白鵝輕輕地撓了撓,大白鵝又嘎嘎嘎地叫了起來。這次大白鵝明顯有些作了,父親知道,大白鵝是高興地想叫呢,就像是人吃飽了打嗝,女人在床上弄舒服了會叫一樣。
他們在路上走走停停,有時候大白鵝走累了,父親就把大白鵝抱在自己的懷里,大白鵝覺得懷里太擁擠了,父親就把大白鵝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是小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騎馬蹲蹲。大白鵝在父親的肩膀上也不老實,總是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的,時不時看見什么有趣的東西,就嘎嘎嘎地叫幾聲。大白鵝在父親的肩膀上調皮,有時候大白鵝屙屎,父親身上臭烘烘的,父親生氣地把大白鵝丟在河里,大白鵝嘎嘎嘎地亂叫,父親一個人走在前面,大白鵝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父親和大白鵝就這樣走走停停。大白鵝喜歡偷懶,有時候,小路靠近湖水,大白鵝就從父親的肩膀上跳下來,撲通一下扎在水里,大白鵝自由自在地劃動著湖水,父親看了看大白鵝,它嘎嘎嘎地叫,父親生氣地拿著石子擲大白鵝,大白鵝的叫聲像是發笑一樣,父親只能憋著氣說:“畜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夜晚行路,寂寞是其次,主要是曲折。父親只能等大白鵝在湖水里面玩膩了,才央求它繼續上路,大白鵝從湖水里面濕淋淋地走出來,它不搭理父親,悄悄地走在前面,父親跟在后面。有幾次,因為父親害怕寂寞,再說,周邊的山林里面會時不時的發出野獸的叫聲,有時候,又會發出鬼一樣的聲音,父親有些怕,只好找大白鵝聊天。父親問:“大白鵝啊,大白鵝,你有兄弟姊妹嗎,大白鵝啊,大白鵝,你談過戀愛嗎?”父親忽然才明白過來,現在還不知道這只大白鵝是“男生”還是“女生”呢?父親覺得這句話問的有些荒唐,只好胡言亂語地說,今晚的天氣真好之類的廢話。大白鵝沒有搭理父親,理直氣壯的,像是一只高傲的鵝,父親沒有了說話的興趣,只好緊跟在大白鵝的屁股后面,無聊地數著自己的步伐。
他們走了一夜的路,夜晚的露水已經打濕了父親的褲腳,父親的褲腳上粘著許多蒼耳子,父親的頭發上纏繞著樹葉,父親低下頭看了看大白鵝,大白鵝身上干干凈凈的,雪白色的羽毛,像是剛剛洗過一樣。父親忽然有些羨慕大白鵝了,大白鵝的眼睛嫵媚地眨了眨,那樣子像是顯擺一樣,父親故意瞪起眼睛。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光線十分豐滿,像是一個壯漢用力地切開一只飽滿的橙子,忽得一下,濺出一地的果汁。
父親還惦記著給岳母送生日禮物——紙轎馬。
我們紫檀樹故鄉不知道從哪朝哪代開始,流行起了這樣的風俗。只要家里面有老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送衣(壽衣),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送馬(紙轎馬),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送棺(棺材)。外婆今年剛好七十有三,按照這個套路來說,應該是送馬的。外婆是三月三出生的,這個日子其實用我們那邊的話來說兆頭不好,“三月山,鬼下山。”應該說,這個日子是鬼節,但是,外婆不早不晚就生在這一天,外面的人說,我外婆一輩子命硬,一輩子從沒吃過一次軟(外人傳說),這樣一說,我外婆也算是一個剛強的女漢子了,要是我外婆早出生幾年的話,就類似于抗日英雄,劉胡蘭、江竹筠了吧。
太陽出來紅彤彤,父親繼續走著,大白鵝卻陡然地停下了腳步。
父親問:“大白鵝,怎么了,怎么不走啦?”
大白鵝看著父親,瞪著鵝眼睛。
父親說:“你是不是餓了?”
大白鵝嘎嘎叫了兩聲。
父親不知道大白鵝說的是什么意思,大白鵝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的。
父親說:“你是不是累了,困了。”
這次大白鵝嘎嘎嘎地叫了三聲。
父親搞不明白,蹲下來,摸了摸大白鵝的翅膀說:“大白鵝,你是不是想家了?”
大白鵝忽然緊張地撲棱著翅膀,揚起了土路上的灰塵,灰塵覆蓋在父親的臉頰上,父親像個大花貓,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父親生氣地把大白鵝提起來,給了它兩個耳光,它的眼角上忽然滾下來一顆熱淚。
父親生氣地說:“你委屈了嗎?老子背你一晚,讓你回家,你還發起了鵝脾氣。”
大白鵝身子發抖,眼神有些忽閃忽閃的,它還緊張地拉了一泡鵝屎,臭烘烘的,像是大小便失禁的樣子。大白鵝的鵝喙也變得烏黑,一點血色都沒有,兩只腳,有氣無力地站著,嘴里總是亂七八糟地嘎嘎嘎地亂叫,叫聲讓人瘆得慌。
父親從口袋抽出一根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這時候,大白鵝忽然跑到父親的面前,脖子挨著父親的手臂,父親生氣地推了一下大白鵝說:“滾過去。”大白鵝又在父親的旁邊轉了一圈,撲棱著翅膀,在父親的面前嘎嘎嘎地亂叫。父親沒有心情去搭理它,這畜生真是有畜生的脾氣,一點都不懂人情,父親把煙蒂丟在路上繼續上路。
大白鵝眼睛盯著扎匠家的白色屋頂,父親扭過頭問大白鵝:“你認識老扎匠嗎?”
大白鵝嘎嘎地叫了兩聲,父親猜測大白鵝說的是什么,他搞不清楚。
紫檀樹故鄉只有一個老扎匠,八十年代老扎匠還收了一摞徒弟,到了九十年代根本沒有人傳承扎匠的衣缽,扎匠無兒無女,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他住的地方群山圍繞,屋的中間是一個小小的平坡,平坡的中央還奇妙地開鑿出來一片湖,湖水清澈,打個通俗的比方就像是一面鏡子,要不是有事情要找老扎匠去幫忙,一般人是不愿意來這個鬼地方的。老扎匠與世隔絕,更別談有手機,微信了,就連電視機都沒有,他家門口都是竹子,自己也像是一根彎曲成精的野山竹。
父親站在山腰的時候,把兩只手叉在腰上,他遙望遠方,遠方白色的屋脊,被綠色的植被擋住了身子,隱隱約約地夾雜在綠林中,生硬,唐突,乍一看,令人難受,好像原始的綠,被這當代的白給強奸了一般。
父親把大白鵝抱在懷里,他站在山坡上遙望著老扎匠的家。
大白鵝看見老扎匠家白色的屋檐,就嘎嘎嘎地叫了起來。大白鵝像是受了驚一樣,父親扭不過大白鵝的力氣,年輕力壯的大白鵝,腳一蹬,就從父親的懷里溜走了,父親攆在大白鵝的屁股后面,大白鵝像是后面有壞人追殺一樣,一溜煙地跑了。父親跑得直喘氣,他胃里面翻江倒海,嘴巴里面嘔吐出來穢物,父親沒有力氣跟在大白鵝的后面,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流浹背。
等恢復了體力,父親一個人上路。
老扎匠正在門口,扎一個紙人,紙人手上拿著一把類似寶塔的武器,拉開架勢,兇神惡煞的,長須關羽,大眼睛張飛,黑臉包拯,三個人的面部表情兼具,讓人看了心驚膽戰。父親看了看這些東西腿都軟了,他敲了敲木門,因為安靜,木門發出來的聲音也格外的清脆。父親敲了三下,里面沒有回音,父親再敲了三下,里面還是紋絲未動,父親有些懷疑,老扎匠到底在不在家。父親從門縫中脧著眼睛,因為光線暗,父親并沒有看清楚任何東西。越是看不清楚,父親心里越是好奇,好奇心驅使著父親越是想看。忽然,從門里面發出來一陣急驟的咳嗽聲,窸窸窣窣的,這讓父親想起了爺爺,爺爺雖然去世了多年,但是,這種蒼老的聲音,又一次讓父親觸摸到,父親內心五味雜陳,他只能呆愣愣地站在門口,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干些什么,他感覺到內心很酸,像是吃了一塊沒發酵好的臭豆腐。
老扎匠推開木門,他看見父親愣在那兒。父親的眼睛,左右望了望。老扎匠佝僂著腰,他的身子矮小,像是一張彎曲的弓弩。老人頭發全白了,頭頂上像是蓋著一層雪。父親禮貌地說了聲:“師傅好。”老扎匠吐了一口痰,一只雞攆過來,對這口濃痰好像挺感興趣的,老扎匠踢了一下紫紅色的公雞。公雞被攆走后,父親再次說了句:“先生好。”老扎匠抬起頭看了看父親,老扎匠聲音很大,他問父親,你是不是桂長庚的兒子。我父親說:“是的。”老扎匠倒是冷冷地笑了幾聲說:“令尊大集體時代還欠我五毛錢呢。”父親尷尬地笑了笑說:“先父已經去世三年了。”老扎匠搖了搖頭說:“人活著的時候,過一天,算一天喏。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嘞!”老扎匠家里面,冒出來一股子霉味,天井的竹篾橫七豎八地放在水里面,水的顏色變成了屎黃色,聞起來,臭烘烘的。父親捂著鼻子,對老扎匠家有些反感,老扎匠對這些東西卻有一種特殊的癖好,或者用現在的話來說,他對這些東西,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揮之不去,油然而生。
老扎匠帶著父親去了一間小房子,房子左邊有一扇窗戶,右邊放著神龕,一束陽光從窗欞外透過來,紛飛出白色的小點,小點分散開像是一只只飛舞的蛾子。這間房子像是儲物間,里面雜七雜八地放著許多東西,有紙房子和紙馬,最奇怪的還有一架紙飛機,紙做的電話,紙做的寶馬。父親看到這些東西,忽然想笑,想不到老扎匠已經與時俱進了,在世的人沒用過的東西,現在,全部可以在死后用到了,在世的窮人可以到天堂里奔小康了,父親搖了搖頭,覺得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儲下的東西太多了,老扎匠像是在一片海里尋找一根繡花針,父親只會站在旁邊呆呆地等待著,時不時,被老扎匠弄下來的灰塵,嗆了自己的鼻子,發出阿嚏阿嚏的響聲。老扎匠說:“你們這些后生就是矯情,咱里個了,吸點灰塵就嘎里嘎氣(嬌聲嬌氣)的。”父親心里不悅,不想回復老扎匠,當作沒聽見,只好一個人跑出來點紙煙。
老扎匠從里面翻出來一只白色的轎馬,因為存留的時間長,馬身上覆蓋的紙東一個洞,西一個洞,這匹馬就像是剛剛征戰沙場回來,被敵人刺破了肚子,扯破了脊背。老扎匠用雞毛撣子撣了撣,一層灰塵倒是快活地亂飛,老扎匠不怕臟,他摸了摸紙馬說:“還可以用,還可以用嘞。”等他從房間里面慢慢地拿出紙馬,放在天井的中央,父親圍著這匹紙馬,心中忽然有一種沉重壓抑的感覺。父親懊惱地問:“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老扎匠說:“這幾天連綿細雨,浸在池子中央的竹篾還沒有泡軟,再說了,這一段時間,生意特別好,你沒看見,天空中的烏鴉成群成群地叫嗎?”父親在腦中回想,這一個月,天空中的烏鴉確實是比以前多了許多,烏鴉是不祥之鳥,果然,沒過多長時間,紫檀樹故鄉就一連死去了五個老人,祠堂中央的棺材都快疊羅漢了,堆在一起,令人膽寒。
父親問老扎匠:“扎成一匹紙馬大約要多長時間?”老扎匠說:“最近這鬼天氣,竹林里的土已經被雨水泡得松軟了,我這一把年紀,去不得的。”父親明白老扎匠的意思,他什么都沒說,一個人帶著柴刀就上山了。父親是很少做粗活的,他現在還在我們紫檀樹故鄉的裁縫廠里面踩機子,每天嘎吱嘎吱地叫,父親也聽不厭煩。老扎匠指著那片竹林,父親帶著刀就上路了。
差不多是傍晚,父親才背著竹子下山。
老扎匠用了兩天的時間,把這只紙馬給扎好了。
到了最為關鍵的時刻,老扎匠才忽然想起來說:“要給紙馬的旁邊配一只白鶴。”其實,這也不足為奇,這寓意著“駕鶴西去”吧。
父親好奇地問:“鶴,什么鶴?”
老扎匠說:“啊,你咋會子(剛來)的時候,我剛剛丟失了一只鵝。”
“鵝跟鶴有什么關系??”
“紙馬的旁邊應該扎一只鶴的,鶴就像官兵一樣,是在前面引路的,人的魂魄會跟著鶴走。唉,你們后生不懂的……”
“你要的是鶴啊,他娘的,怎么跟鵝有關系。”
父親有些急,甚至罵出來一句臟話。
老扎匠說:“哎,你們后生不懂,皖西南哪里有白鶴,你見過白鶴嗎?”
“白鶴……額……好像沒有看見!”
“我們祖祖輩輩一直拿著白鵝當作白鶴,要用白鵝脖子上的血濺在紙馬的身上,紙馬才靈驗。要不然這就像燒一堆廢紙一樣,有啥區別哩!”
父親現在才明白,在路上遇見的那只大白鵝正是老扎匠飼養的。
老扎匠有些罵罵咧咧地說:“這畜生,我昨天還見它在湖里面游來游去呢,到了傍晚,這畜生就不見了。”
這些年,老扎匠一直把大白鵝作為參照物,扎白鶴仿佛扎白鵝一樣,扎出來的白鶴已經不像是白鶴,倒像是白鵝了。但是,也沒有人會說老扎匠的手藝賴,老扎匠覺得白鵝和白鶴也沒多大的區別,有時候,他自己也會自嘲地說:“有白鵝就不錯啦,在生的時候,都沒要求哩,人死了,還要求個啥哩。”
父親內心很糾結,到底對不對老扎匠說,他在來時的路上已經見到了大白鵝,大白鵝還幫助父親認路,父親在心里憋了很長時間,最終他只字未提。
父親想,既然大白鵝已經幫助了我,一路上雖然它有些調皮,甚至有些不盡如人意,但是,它只是一只鵝啊。父親心里很糾結,如果沒有大白鵝的鮮血,這只紙馬就不靈驗,那么,岳母的靈魂就會變成一個泡影吧,現在他關心的不是送給岳母的生日禮物,而是一只大白鵝的死與活。
老扎匠說,要把大白鵝宰掉,然后,用鵝的鮮血來祭奠這只紙轎馬,這樣紙轎馬才能靈驗。父親想到這兒,心里一驚。父親是個懦弱的人,在家的時候,有親戚朋友過來聚一聚,母親總是在外面買一只雞或者一只鴨,為了保證雞鴨的肉感,母親總是把雞鴨放在竹簍里面,等回來的時候,母親要父親把雞鴨給宰掉。父親害怕丟了男人的尊嚴,總是瞞著母親,把雞鴨用簍筐兜住,然后跑到村口,請五大三粗的殺豬佬阿大幫忙給宰掉。父親不敢看,嘴里還念著《往生咒》,我記得有這幾句“世間禽物,不死不生,早死早生,六道輪回,托生做人”。阿大就哈哈地笑父親說:“娘兒吧唧的。”父親很討厭這個詞,一點都不男人氣概。阿大把宰掉的雞鴨,轟的一下,丟在父親的手上,父親的手上糊了一手的鮮血,父親戰戰兢兢,鼻子里喘著粗氣。但是,父親又能說什么呢,他只能拿著阿大的油布圍裙在身上擦來擦去,眼睛里面透露出些許的無奈。阿大哈哈大笑,口水都濺出來了,笑聲中好像帶著一股子自足滿意的神情。父親鄙夷地看著阿大,不敢多說一句話。
父親偷偷請阿大殺雞殺鴨的事情,后來,也不知道是哪個長舌頭告訴了母親。
母親很驚訝,父親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體格健壯,想不到殺只雞都要別人幫忙,母親對父親很失望,這件事情也成了外人的笑柄。母親當然不樂意別人在背后嘲笑她的男人是個懦弱無能的人,自從母親知道父親害怕宰殺禽獸這件事情以后,母親再也不買雞鴨了,即使買了,也是拿回家自己動手,她拔掉雞脖子上的幾根毛,留出來一個豁口,再用菜刀慢慢地割斷雞的動脈血管,這一點,母親倒是學會了,父親還是不敢看,吃的時候,倒是大口大口地吞咽,這讓母親很生氣。
此時,父親的內心很掙扎,他現在才知道,為什么大白鵝一看見老扎匠家屋頂上冒出來的炊煙就那么害怕了。一般情況下,老扎匠會把宰掉后的大白鵝,拔掉羽毛,光溜溜地放在一口黑色的大鍋里面蒸煮,這讓父親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古代的一個刑罰,類似這種做法。不過,老扎匠的這種做法倒是很干脆,過了幾個小時,這只大白鵝就會成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大白鵝每天在這種冷漠的環境下,看著老扎匠拿著他的篾刀在它面前走來走去,大白鵝每天都擔心害怕,它生活在水深火熱和噩夢之中。它害怕哪一天,自己就變成了鍋里面煮熟的一口湯,它害怕自己光著身子,變成了別人餐桌上的一道菜,大白鵝一想到這就嘎嘎嘎地叫個不停。因為大白鵝經常嘎嘎嘎地叫著,時不時還要受到老扎匠的家暴,老扎匠拿著篾刀對著大白鵝說:“你再噶里(大聲)叫,看我不咔嚓了你。”大白鵝時不時要受到這種冷暴力。有時候,老扎匠在外面沒有收回賒賬,他就會去倉里面端出來一瓶花酒,喝完以后,就會發脾氣,有時候還會踢大白鵝幾腳。大白鵝只能沉默不語,晚上的時候,回到自己的巢里面,它都沒力氣關門,只能讓寒風吹動著自己的發梢,忍耐,一切都得忍耐。
大白鵝擬定的逃跑計劃,誰都不知道,它沒有告訴雞,也沒有告訴多嘴的鴨。
那天早上,大白鵝起來得很早,因為昨晚做了周密的計劃,它先是裝模作樣地跳到雞架上,雞是不同意的,老扎匠懶,大白鵝要下蛋的時候,他為了省事便讓大白鵝在雞巢里下蛋。有幾次,大白鵝都快憋不住了,雞也蹲在里面,咯咯咯地叫,大白鵝屁股后面的東西都出來了,只能憋著,大白鵝都快憋出屎了。雞也不是好鳥,故意蹲在里面不讓位置,大白鵝只能嘎嘎嘎地叫著,屁股后面的東西,終于憋不住了,掉在了一顆石子上,頓時就開了,里面黃的青的都流出來了,大白鵝心情不好,甚至發出了哭聲。哪知道,雞這東西有種野脾性,雞從巢里面跳下來,東張西望,一邊咯咯咯地叫,它看見石子上的蛋黃,伸長了嘴巴,全部吞進肚子里面去。大白鵝為了這件事情,多次和雞約架。雞就是雞,快活以后,又咯咯咯地叫,大白鵝能怎么辦,遇到個無賴,大白鵝只能自己給自己安慰。
老扎匠從外面馱著毛竹回來的時候,看見一顆鵝蛋,平白無故地成了一溜蛋黃,老扎匠看見那幾只雞還恬不知恥地用它那細細的嘴巴,勾著蛋黃,嘴巴上像是叼著一抹橘黃色的陽光。老扎匠很生氣,平常的時候老扎匠只有一個愛好,他愛唱戲,特別是逢下雨天的時候,他就在窗前,聽著老掉牙的紅燈牌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有時候收音機里會冒出來雜音,就像是鍋里面炒了一鏟沙子,硌得鍋鐵發出吱吱吱的響聲。老扎匠不懂電路圖,怎么拆開,怎么維修,沒有了收音機的日子,老扎匠只能看著天,看著天上的云朵,一會兒變成一只雞的形狀,一會兒變成一只羊的形狀,他就幻想著自己吃著雞肉,雞肉吃飽了又跑回去吃羊肉,羊肉吃飽了,就打起了飽嗝,等白日夢做完后,老扎匠只能回歸現實。他看了看那只雞,心里面埋著恨。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老扎匠莫名其妙地把那只雞給宰了。
這件事情很突然,雞巢里面現在只剩下三只雞崽,三只雞崽眼睜睜地看著這只雄赳赳的公雞奔赴刑場,它們眼睜睜地看著公雞被老扎匠給宰殺了,雞血濺了一地。三只雞崽嘴里發出了清脆的尖叫聲,大白鵝不敢看,它站在一根木棍上,呆愣著,眼神有些恍惚,中午老扎匠還在倉庫里面給了它一把谷子,大白鵝哪有心思吃,它吞著口水,兩只眼睛根本不敢看,大白鵝知道老扎匠殺一只雞或者說殺一只鵝就像是吐一口痰那樣容易,大白鵝覺得自己的末日就要來了,等老扎匠轉過身去,它嚇得癱倒在地上。
老扎匠其實早就對這只雞有意見了,他只是忍著,時不時把孔子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給搬出來,有時候又想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這類名言警句。老扎匠是想等大白鵝集夠了鵝蛋,然后把鵝蛋挑到集市上去賣掉,換點錢,這樣便可以買一個新的收音機了。
現在好了,這只公雞明顯的阻礙了老扎匠的方案實施,公雞是不能下蛋的,只能每天早上不厭其煩地打鳴,打鳴有什么作用,我又不出工,這只公雞還特別得輕佻,完全沒有一只雞嚴肅認真的品性。老扎匠權衡了兩件事情。第一,收集鵝蛋買收音機;第二,既然公雞從中作梗,要不就宰了它,拿到集市上賣雞肉。老扎匠想一只死雞拿去集市上去賣別人肯定會嫌棄的,再說了雞血都悶在了肚子里面,肉就不好吃了。老扎匠權衡再三,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飼養的這些雞也越來越大了,越來越難管了,他以前聽過“殺雞駭猴”的故事,老扎匠活學活用,把這個本領運用到了管理層上。他拿著那把鐵銹紅色的菜刀,對著三只雞和一只鵝,老扎匠慢慢地割開雞的脖子,雞毛飛的到處都是,公雞掙扎著翅膀,兩只眼睛已經快從眼眶中凸出來了,臨刑的場面雖然殘忍令人發指,但是,這種做法起到了非常好的震懾作用。老扎匠把菜刀丟在石板上,石板敲打出叮當的響聲,三只雞嚇得坐在了雞巢里,大白鵝扭過頭去不敢看,嘴巴嘎嘎嘎地叫個不停,屁股后面又拉出來一泡屎。
后來,老扎匠把這只雞燉了一鍋湯,也許是因為很少吃葷,老扎匠已經對這種油膩的東西過敏,只要一吃雞肉一喝雞湯身上就會出現疹子,紅色的,伴隨著鉆心疼痛,空氣中也暴露出一股奇怪的血腥味。老扎匠一邊摸著嘴巴,嘴里面一邊發出來喲喲喲的響聲,也不知道他是疼得叫呢,還是舒服得叫,誰都不知道,只有大白鵝在旁邊兀自的嘎嘎地叫了兩聲,聲音凄惶,惹人淚下。
老扎匠把剩下的雞湯雞肉丟在了大白鵝的面前,大白鵝看都不敢看,整個身子像是篩糠一樣的發抖,老扎匠把大白鵝抱起來,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他以為大白鵝生病了,老扎匠長嘆一口氣說:“包,膽小鬼。”最近連綿細雨,細雨像是織錦一樣,在空中飄蕩。老扎匠抻了抻懶腰,然后,坐在一只小凳子上,拿著紅燈牌收音機聽黃梅戲。有時候,老扎匠還會跟著收音機一句一句地唱,收音機里面唱一句,老扎匠就跟一句,有點像是農人犁田一樣,收音機好像是一頭牛,牛走一步,后面,老扎匠掄著牛鞭啪的一下,再繼續向前走一步。
老扎匠喝喝小酒聽聽小曲兒,這樣的生活很愜意,他喝完酒以后,就趴在桌上呼呼地睡著了。
老扎匠睡著的時候,還打著呼嚕,呼嚕聲又長又密,大白鵝用自己的嘴巴啄了啄老扎匠的褲腿,老扎匠睡得比較沉,根本就不知道大白鵝心里面埋著事情呢。
大白鵝挺著自己的肚子,輕輕地來到了雞巢邊,那三只小雞也許是因為失去了大公雞的庇護,沒有一個頭兒帶領隊伍,三只雞也變得六神無主。三只雞從雞巢里面跑了出來,但是有一只雞出來以后,想著地上老扎匠沒有吃完的食物,啄著地上密密麻麻的花生衣,還有一只雞呆愣愣跑出來,又照樣折返回去。大白鵝嘎嘎嘎地叫了幾聲,好像在問它們愿不愿跟著自己一塊走,三只雞都搖了搖頭。
我們紫檀樹故鄉有一條琴河,琴河兩岸種植了大量的柳樹,柳條彎彎像是淑女的長發。
那天大白鵝走的時候,天上剛剛下了一暴雨,山洪暴發,有人拿著滾鉤在琴河里面掏東西,兩岸的木頭被水沖走了,有不怕死的小伙子身上捆著一根繩子,在河邊鉤木頭,聽說,這種木頭很寶貴,可以雕刻成各種各樣的東西,也有資金殷實的人家,用這種上等的木頭打造棺材。
大白鵝被洪水卷走了,有人在河邊掏木頭,他們驚訝地說,河面上飄著一只鵝,有人用滾鉤去掏大白鵝的脖子,大白鵝幾次都逃走了,幸好是水急,大白鵝被湍急的河水給打走了。
第二天晚上暴雨停了,被雨水沖洗過的琴河像是被鬼子掃蕩了一般,光溜溜的河沿,兩岸的植被已經被河水剝了一層皮,父親就是在雨停以后上路的。
父親現在不知道這只大白鵝在什么地方,他很急,要是大白鵝回來了,肯定是沒有命的。大白鵝看見炊煙就知道躲避,看見老扎匠家的白色屋頂,身子就發抖,父親現在很同情大白鵝的處境。年輕的時候,父親在感情上出現過問題,老有人問我父親,小裙子(綽號)這個小破鞋睡得舒不舒服,她舒服了會不會叫之類的廢話。我父親回家以后,我母親就生氣地拿著菜刀,有點磨刀霍霍的意思。但是我父親看見母親的情景,就像現在大白鵝看見老扎匠差不多,兩腿不聽使喚,說話直哆嗦。所以說,我父親此時的心境和大白鵝的心境就像是兩條線交叉在了一起,其實說來也很奇怪,我父親看了看這只大白鵝,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父親現在很急,不知道這只大白鵝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過他也很高興,大白鵝只要不在老扎匠家,就可以逃脫一死,其他都是小事情,只要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我父親對給岳母送轎馬這件事情,索然無味,他滿腦子都是大白鵝。
父親心中左思右想著,我該怎么辦呢?
是把大白鵝給找到,然后,帶回來給老扎匠,結束它作為一只鵝的生命,還是把大白鵝帶走,掩藏起來誰都不告訴呢?
父親在門口走來走去,腦子里像是一團亂麻,父親左腦袋說,把大白鵝給找回來吧,回來后,用鵝血濺在轎馬上,岳母去世以后靈魂就能上天堂啦;父親右腦袋又告訴自己說,大白鵝一路幫助了你,你竟然送大白鵝上斷頭臺,這他媽的不是人干的事情。
父親沒對老扎匠說,一個人上路了。
父親走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大雨,雨水像是大白鵝的眼淚。
父親一路跌跌撞撞的,山路被雨水洗過,泥濘難走,父親幾次都摔倒在泥地上,父親站起來,手上都是黃泥巴,父親沿著昨晚走的路,一路上在草叢和樹林中穿越。他撥開草叢,使勁地喊著大白鵝,草叢里面根本就沒有大白鵝的影子。父親擔心大白鵝被狐貍吃掉。
父親很擔心,一路上父親只是聽見山林間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還有狐貍發出來咕咕咕的叫聲。父親折斷一根杉木,他用杉木當作防備的武器,他舉著杉木一路走著,左顧右盼希望能聽見大白鵝發出的嘎嘎聲。
走了一段時間,父親坐下來,休息了片刻,他腦袋里想,大白鵝到底去了哪兒呢?父親甚至都有些生氣了,這鬼東西,說走就走了,父親甚至想,找到大白鵝后一定要好好地懲罰它,一解心頭之恨。父親忽然感覺到了肚子餓,肚子餓以后,他聯想到了湖里的魚,父親忽然想了起來,那只大白鵝會不會在琴河里面,父親想到這兒很興奮,他也沒顧及肚子餓,連忙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趕著去琴河邊看大白鵝在不在。
父親一路小跑,父親的身上沾著泥巴和樹葉,他像是一個泥人一樣。等他到了琴河邊,琴河的水面上飄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霧水像是輕紗一樣,在琴河的上方輕輕地擺動著。父親站在琴河對面的山坡上朝著琴河的水面望去,水面上除了一些枯枝敗葉以外,還有幾只翠鳥貼著湖面像一只箭一樣飛過去,父親看見琴河的水面安靜得像是一個睡熟的嬰兒。父親到處看了看,水面上什么都沒有。幾只鯉魚從水里面跳出來,拍打著水花,父親揉了揉眼睛,琴河的水面上根本就沒有大白鵝。父親很失望,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只能唉聲嘆氣,父親從口袋里摸出煙卷,煙卷已經被雨水打濕,父親把煙卷丟在地上,什么話都沒說,沉默得像是一塊石頭。
父親休息了一刻鐘,他掃興地站起來,準備回家,他看見薄霧已經漸漸地散開,碧綠的河水中央,呈現出一個白點,白點慢慢地移動著,父親很驚訝,他向白點移動的方向跑過去,白點越來越大,這樣看起來,父親確信那白點就是大白鵝。父親瘋跑著攆過去,他大聲地喊著,聲音已經驚動了山里間的鳥雀,鳥雀已經撲棱翅膀飛走了。山的對面傳過來回聲,聲音一陣一陣地消失,大白鵝悠閑地在河面上滑行。
大白鵝在河面上嘎嘎嘎地叫了幾聲,父親站在河壩邊,大白鵝滑了過來,父親抱著大白鵝,大白鵝居然矯情地把頭搭在父親的肩膀上。父親嘴上哈哈大笑,父親說:“你這鬼東西,你跑哪去了呢?”父親很生氣,他拍了一下大白鵝的腦袋,大白鵝又嘎嘎嘎地叫了起來,父親又摸了摸大白鵝的腦袋,大白鵝在父親的懷里像是一個受寵的嬰兒。
一路上大白鵝嘎嘎嘎地叫,父親也不知道大白鵝是受了驚,還是見了父親以后,內心高興,此時,父親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也不知道回去的時候如何向母親交差。
到了傍晚的時候,父親回到了家。父親站在家門口畏首畏尾,他左看右看,心里面虛著呢。父親推開大門,正看見母親把籮筐里面的豬肉,一刀一刀地拿出來,放在屋檐下的竹篙上。父親也沒說話,母親愣著眼睛看他說:“家根,你怎么抱了一只鵝回來,轎馬呢?”父親把大白鵝放在院子里,大白鵝伸長了脖子,然后,又嘎嘎嘎地叫了幾聲,這幾聲比以前叫的也更加的響亮了,父親一下就聽了出來。
父親沒說話,母親有些惱火地說:“家根,你腦袋是不是壞了,我叫你買轎馬回來,你他娘的倒是給我帶回來一只鵝?”
“紙轎馬,老扎匠沒做好呢!”父親慌亂得頂嘴道。
母親冷笑了兩聲說:“家根,你是在哄誰呢?你以為我很傻嗎?”
父親看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父親拍了一下桌子說:“不就是一只轎馬嗎,不送怎么了,大不了送一只鵝!”
“送鵝,家根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呢?”
“我沒開玩笑,我說,送鵝就送鵝!”
母親搖了搖頭說:“家根,你真的是腦袋壞掉了吧。”
外婆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母親非常著急,按照傳統的習俗,這次應該給外婆送轎馬的,現在,父親既然說出這種混賬話,母親為了紙轎馬的事情,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大白鵝好像是聽見了,看見父親被罵的可憐樣子,有時候大白鵝會走過來,用嘴巴咬緊父親的褲腳,父親只好蹲下來,摸了摸大白鵝的腦袋說:“大白鵝啊,大白鵝,你要是一只紙轎馬就好了。”
三月三日,外婆生日的那天,父親荒唐地抱著那只大白鵝站在了外婆的壽宴上。
舅舅和舅娘看見我父親懷里面抱著一只鵝,當時,外婆正坐在一張古老的龍椅上,看上去老態龍鐘,有點像老佛爺似的,她嚅動著嘴巴,頭發已經全白了,看起來像是頭頂上覆蓋著一層雪,身上發出來一種奇怪的紫光。
吃酒宴的小伙子們,點燃了炮仗,炮仗噼噼啪啪地響著,父親把大白鵝緊緊地捂在自己的懷里,大白鵝不敢看,嘴巴里面只是胡亂嘎嘎嘎地叫了幾聲。舅舅和舅娘看見父親懷里面竟然抱著一只鵝,他們臉都快紅了。
壽宴現場,來了很多人,左鄰右舍,甚至有人掏出了手機,抓拍了幾張父親抱鵝的照片發朋友圈,父親很滑稽,我當時看見舅舅的臉紅得像是用烙鐵剛剛燙過一般。
外婆看見那只大白鵝,只是微微地笑了幾下,外婆已經不能說話了。前年夏天,外婆害了一場病,不能說話。痊愈以后,奇怪的是食量比以前大了不少。
父親沒有送紙轎馬,當時,吃壽宴的親朋好友們都圍過來,看著父親懷里面的一只鵝,都過來瞧稀罕,父親也恭恭敬敬地用平易近人的眼光看了過去,他們都朝著父親笑。
他們問:“家根,你怎么帶一只鵝來了?”
父親裝著很有道理的樣子笑說:“你們不懂!”
“我們不懂?我們怎么不懂了?”
父親呵呵地笑說:“這是一只神鵝,你們懂個屁哩。”
圍觀的人,看著我父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搖頭晃腦地說:“家根,估計是發了迂。”
父親大聲地說:“你們懂個屁!”
圍觀的親朋好友們也不再搭理父親,只是嘴里發出來嘁的一聲,好像是對父親的鄙夷。
母親也不知道怎么告訴外婆,紙轎馬沒有了。
舅舅過來問我母親:“姐夫怎么了?”我母親說:“家根發迂,我叫他送紙轎馬過來,他去了扎匠店,就帶回來一只鵝呢,說是神鵝,你信不?”
舅舅說:“姐夫真的怕是發迂。”
壽宴的現場很熱鬧,舅舅把父親送來的那只大白鵝丟進了廚房,廚房的師傅拿著刀問舅舅:“是不是宰了?”舅舅說:“我姐夫送的,不宰了,還留著下蛋不成。”
廚師看了看大白鵝,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麗的大白鵝,像是一只美麗的天鵝,大白鵝嘎嘎嘎地叫了起來,神情十分緊張。
快開宴了,父親焦急地問母親:“大白鵝呢?”
母親說:“送廚房了,燉湯。”
父親趕忙跑進廚房,他看見廚師正拿著一把菜刀,使勁地割著大白鵝的脖子,父親狠狠地踢了廚師一腳,廚師躺在地上,爬起來,要和父親打架。
父親抱著大白鵝瘋狂地跑走了,父親也不知道抱著大白鵝跑了多遠,他聽見壽宴的現場,發出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大禮炮在空中炸響,這正是開壽宴的時刻了。父親望了望大白鵝,微笑著。父親來到琴河邊,他把大白鵝放在河水里面,他對大白鵝說:“大白鵝,你快跑吧,你跑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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