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如果不是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垂青,普通讀者應該不會知道當代波蘭還有像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這樣的作家。與大多數后現代文學一樣,她的作品很難被定義:不是故事,不是歷史,更不是傳統的小說。在閱讀《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下簡稱《房子》)的過程中,總會想起那首歌《小城故事》。歌中唱道,“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假如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毋庸置疑,《房子》就是波蘭的《小城故事集》。可是,當我們在文學大獎的召喚下,打開書,走進其筆下的托卡爾丘克小城,才發現自己“收獲”的既不是“喜”,也不是“樂”,而是一連串發生在邊緣地帶的邊緣人生。就像曾經孕育了所有故事的波蘭,直到今天仍然被歷史的傷痛牢牢捆綁,既不能逃避,也無從逃避。
托卡爾丘克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大學時曾就讀心理學,畢業后當過心理醫生。生于和平年代的她沒有義務去重復歷史的傷痛,于是索性拿起筆,一路寫了下去。這提醒我們,只要給她一雙翅膀,她就能從泥濘的大地抽身而起,高高地飛在半空,讓自己變身為名副其實的“文學女巫”。《房子》(又譯作《收集夢的剪貼簿》)就是這樣一本書。托卡爾丘克借用紀伯倫的話“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它在陽光下長大,在夜的寂靜中入睡……”揭開了她的夢境書寫。這意味著,房子是人的身體,也是夢的居所。
于是,“集夢者”托卡爾丘克走入小城,打開不同的房門,走進不同的房間,進入他人的世界,旁觀他人的夢境。這就像在制作一件“用各色布片縫起來的百衲衣”,旅游指南、菜譜、蘑菇采摘手冊、中世紀人物(圣女庫梅爾尼斯)小傳、禱告、假發制作步驟、夢境實錄、末日預言……統統被托卡爾丘克拿了過來,與數十個極具魔幻意味的故事(一到冬天就要冬眠的老婦人瑪爾塔、銀行女職員克雷霞與夢中男子的左耳之戀、身體里住著小鳥的酒鬼馬雷克、性別錯亂的中世紀教士、害怕成為狼人的鄉村教師、穿越他人身體的捕夢者)一起,構成了她龐大而散碎的夢境。
從表面上看,托卡爾丘克的寫作似乎遠離了波蘭作家慣有的寫實主義傳統。她自顧自地揚起輕盈的翅膀,鉆入夢境與故事之間,將歷史與現實統統拋在身后。但事實上,托卡爾丘克從來沒有揮揮衣袖、灑脫地走開,而是用迂回、婉轉的方式接近傳統,重述身邊人的命運,解讀波蘭歷史上曾經有過的苦難。這正應了她的前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寫下的句子,“這是一個政治的時代,所有的白晝的、夜晚的,一切——你們、我們、他們的——無一不是政治事務”。大意是說,不管她寫了什么、走得多遠,她筆下的每一個字、每一行句子,都注定會回到這片飽經苦難的土地上。
托卡爾丘克當然沒有忘記她的國家、她的歷史。在她看來,歷史是國家的歷史,也是小人物的歷史。因此,與其用盡全力描繪一幅恢宏的民族史詩,倒不如退回生活的現場,觀察小人物的生生死死、內心惶惑。她長期抱有的“青蛙視角”造就了她獨特的寫作:從不高高在上、俯視眾生,而是以“低到塵埃里”的姿態,去解讀一個小城的前世今生。《馬雷克·馬雷克》里有一句話,真實地描述了他急劇下滑的人生:“(馬雷克)回想起開頭自己是如何走向墮落的,想起他曾經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而今卻是處處低人一等。向下滑的運動實在令人感到恐怖,甚至超過恐怖”。是的,下滑。歷史上的波蘭正是沿著逐級“向下滑”的運動軌跡,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從高高在上到低人一等,更直接導致了當下的低迷。
因此,就算托卡爾丘克擺出一副“本書純屬虛構”的姿態,暗暗告誡讀者“不要對號入座”,我們還是可以從她筆下讀出太多真實的隱喻。比如,書中那些被她刻意攪亂了的時間:遠古、中世紀、十八世紀、近現代,恰恰對應著波蘭的崛起、發展、衰敗、沒落。遠古時代,刀具匠頓奇爾靠著頑強的意志,在森林邊上開墾良田,締造出小城新魯達的雛形;中世紀時,隨著國家的統一,文明高度發達,就有了庫梅爾尼斯的事跡;1795年,俄國、普魯士、奧地利三國大軍壓境,波蘭被一分為三。越來越多的德國人來到新魯達,當起了新一代的小城居民;二戰初期,納粹德國以“閃電戰”突襲波蘭,接連展開一系列慘絕人寰的屠殺;戰后,波蘭失去被德國占領的東部領土,被迫成了“戰勝國中唯一縮小了疆域的國家”。
這就是波蘭: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陰暗;一邊是傷痛,一邊是希望。托卡爾丘克用她輕靈的筆尖,觸及這個國家深處的傷疤。但《房子》遠遠不是治愈系的湯藥。小說中所有在場的(祖父、父輩的親身經歷)、不在場的(故事歌謠、神話傳說),都是小城記憶的一部分,是白天的故事,是夜晚的夢魘,是不分晝夜的傷痛。托卡爾丘克的高明之處在于她的冷靜。她很清楚,優秀的心理分析師與杰出的作家一樣,既不負責解答,更不負責療傷。仿佛要重寫一部波蘭背景下的伊索寓言,她可以像談論螞蟻之死一樣,描寫人物的崩潰;談論他們到奧斯威辛集中營舊址參觀、購物,就像所有黑暗的殺戮并沒有真正發生過。
而她的人物呢,總是活在夢境中,像一只無腳的小鳥跳來蹦去,既不屬于歷史,也不屬于未來,只是一味地活在當下。即便如此,故事仍然有光明,至少新魯達有一半時間屬于“白天”。在《悲傷和比悲傷更糟的感覺》里,“悲傷”不是被大肆渲染的情緒。哪怕明知城里的孩子長大后會以“炮灰”的身份卷入下一次戰爭,飽經戰亂之苦的鄉村教師埃戈·蘇姆,還是要教他們讀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于是,當孩子們咿咿呀呀地唱著“前輩維吉爾教自己的孩子們讀書”的小調,我們知道托卡爾丘克終于迎來了她的光明時刻:她砸碎夜晚的房子,扭轉錯亂的時間,為小說帶來一道光。“這道光反射出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的滿月,所有明亮的繁星閃耀的天空,所有的燭光和白熾燈泡的光,以及所有種類的熒光燈冷色的光”,照亮了她筆下那個陰沉的世界。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
“京派文化”與“海派文化”不同,其形成的契機是1919年巴黎和會后,因列強拒絕公正對待中國,中國知識界集體失望,梁啟超、辜鴻銘等較為了解西方文化的學者,轉而主張用民族主義對抗現代主義,從追求文明,走向追求文化。翻開文學史,京派尤其輝煌,沈從文、老舍、梁實秋、冰心等名家不一而足。作者對書中所列之人的舊事信手拈來,如鄰家熟人一一述說。在他的筆下,作家也要吃飯,也要面對實際生活,也會有嫉妒、輕蔑、偏見、功利心等。梳理往昔,那些民國的名士便一個個躍然紙上,令人欲罷不能。(文/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