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由

除卻杰昆為影片《小丑》所付出的努力:狂瘦、體驗人物病態式的笑等等功課以外,更值得一提的是杰昆本人的經歷和他自帶的陰郁氣質。
被評論界標榜為這個時代最好的演員,杰昆·菲尼克斯的表演極具張力。殘暴的君主、傳奇的歌王、歇斯底里的退伍老兵、陰郁的合約殺手,他輾轉于各類角色間。雖早已貴為戛納和威尼斯電影節的雙料影帝,不合常規的杰昆在公眾眼中卻是個叛逆的老男孩。兩次突發息影、抗拒言不由衷的奉承和尖銳的采訪、跨界做說唱歌手,杰昆在好萊塢是個異類。
去年,漫改片《小丑》拿下了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獅獎,更成為影史上第一部全球票房破10億美元的R級電影。除去導演托德·菲利普斯對“暗黑風”的堅持,杰昆內斂與狂放兼具的表演更是把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推向極致。不懼杰克·尼克爾森和希斯·萊杰的經典演繹,杰昆沒有讓小丑延續高智商的反派形象,而是深挖角色內在的膽怯和欲望,讓處于灰色地帶的小丑依舊能夠綻放耀眼的光彩。擔心被商業元素裹挾的杰昆,拒絕過“漫威宇宙”里奇異博士的演出邀約。可小丑卻與以往的超級英雄大相徑庭,這不是個完全無辜的角色,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自戀狂。電影里,小丑將笑容作為保護色,忍受壓抑又向往自由;銀幕外,歷經浮沉的杰昆深知,這笑容背后隱藏著關于成長的歡樂與苦痛。
今年威尼斯電影節的頒獎現場,杰昆和導演托德一同上臺致辭。在評委會主席的邀請下,杰昆推推托用意大利語說了兩句謝謝,言語間充滿了不自在,動作神態略顯尷尬。他似乎并不適應眾星捧月的喧鬧,這種“不安全感”同樣貫穿于杰昆所演繹的角色,也和其自身成長經歷息息相關。
杰昆的父母相識于上世紀70年代,這對因搭便車結緣的夫妻在婚后曾一度成為狂熱宗教組織的傳教士。但他們最終因反對這個團體的理念而選擇退出,舉家遷往洛杉磯定居,并改姓為Phoenix,寓有鳳凰涅槃重生之意。杰昆在家中五個孩子中排行老三,天生有隱形兔唇的他給自己取名為Leaf(樹葉),頗具詩意。
父母并不信任學校式的教育,杰昆自小就和兄弟姐妹一起過著嬉皮士般漂泊的生活。即便家教十分嚴格,爸媽卻鼓勵孩子們從事表演工作。杰昆6歲就成為了街頭藝人,家人間的相愛相親和玩耍式的演出使杰昆的童年充滿歡樂。“我很喜歡進行試鏡和走向舞臺的時刻,你被鼓勵運用想象力,永遠不知道自己將會接觸到什么樣的新體驗,這種經歷讓人感到很充實。”
哥哥瑞凡·菲尼克斯是當時好萊塢最炙手可熱的童星,俊美的長相加上驚人的才華獲得了諸多演出機會。瑞凡以《伴我同行》嶄露頭角,18歲憑借《不設限通緝》提名奧斯卡男配,21歲又因主演《我自己的愛達荷》拿下威尼斯影帝,被評為“可以統領整個上世紀90年代的天才演員”。杰昆雖然很早就在各類電影與美劇中亮相,卻始終因哥哥的存在而無法得到重視。可在他看來,兄弟之間并沒有所謂的競爭。“我們是一隊的,無論誰在發揮作用都是偉大的,我們對彼此都是互相支撐的,沒有競爭這條故事線。”1989年在成功出演《溫馨家族》后,杰昆選擇退出影壇,跟隨父親到墨西哥過了一段閑云野鶴的生活。

杰昆·菲尼克斯曾經出演的角色都有一個共同性——大多是出身背景復雜又性格扭曲的角色。
然而命運不濟,1993年的萬圣節,剛結束拍攝《黑血》的瑞凡因濫用藥物,在約翰尼·德普經營的酒吧里突然去世。當時,醉醺醺的杰昆就陪在哥哥身旁,拼命地撥打急救電話。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瑞凡的猝死都是杰昆繞不開的話題,媒體的追問讓他反復陷入回憶的陰霾,他公開表示自己不想再談論這件事。“我永遠不可能理解這樣的失去,我只能慢慢接受他已經離開的事實。”

1974年杰昆(左一)出生于一個貧困但還算溫馨的家庭,從小與兄弟姐妹一起在街頭賣藝,父母也鼓勵孩子們從事表演。生活雖苦,但是兄弟姐妹相親相愛,在哥哥姐姐的照顧下,杰昆是幸福的。
直到出演格斯·范·桑特的《不惜一切》,暌違6年的杰昆才正式回歸。片中,他飾演被妮可·基德曼蠱惑殺人的焦慮青年,《紐約時報》稱贊他在表現痛苦時,擁有一種“近乎原始的力度”。現在看來,這句話用來評價他在《小丑》中的表演也毫不違和。從那之后,杰昆對多面復雜的角色情有獨鐘,在演技派的道路上愈行愈遠。
杰昆每次詮釋角色都會全身心投入,甚至不惜陷入焦慮的漩渦中。他排斥周末,拍攝間期的休息都會令他感到不安;他喜歡專注于角色的時光,哪怕是裹著厚重的戲服汗流浹背。純粹的焦慮感成了他享受表演的源泉,演戲也成了他放縱敏感的所在。新世紀初憑借《角斗士》提名奧斯卡男配時,《衛報》的記者將他形容為本能型的演員,因為他“身體比語言能傳達更多東西”。而在杰昆看來,身體的變化確實會影響人的精神狀態,“由外及內”的入戲模式也貫穿于他所飾演的大部分角色。
音樂傳記片《與歌同行》中,杰昆化身美國樂壇傳奇人物約翰尼·卡什。電影里,卡什最親密的哥哥杰克因一場意外而死亡,父親將最優秀兒子的離去歸責于卡什身上,并極力地嘲諷他,造成了卡什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這與杰昆的成長經歷十分相似。作為卡什生前欽定的主演,杰昆為了演好他而嘗試體驗酒精上癮的狀態,并且不定期參加戒酒互助會,只為明白身體對它的真實反應。舞臺上,杰昆篤定的眼神、賣力演出的汗珠以及面部肌肉的抽動,都對卡什做到了逼真的還原,不看面孔單看背影都能給人極大的感官震撼。
《大師》中,杰昆飾演一名孤僻的退役軍人,不僅飽受戰爭創傷,返美后還面臨一系列工作上的失敗。空虛恍惚的他結識了菲利普·霍夫曼所扮演的“大師”卡斯特,從而產生了對宗教的迷戀,這與杰昆家庭的遭遇不謀而合。為了呈現銀幕中的冷笑,杰昆專門找牙醫為他在牙齒上放置托架和橡皮筋,以此讓嘴能真正閉上。開拍前,他還研究了大量野生動物被圈養的視頻,只因想捕捉到不受肌肉控制的純粹反應。入戲的杰昆在表演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打碎了馬桶,導演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對此盛贊道,“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不知道他能做到這種程度,他總能給我一些意料之外的創造力。”
為了演好《小丑》,杰昆瘋狂減重46斤來塑造肋骨分明的形象,同時閱讀了大量有關刺客的書籍。他會在家看病態性發笑患者的影片,花費好幾個月的時間練習笑聲,在筆記本上用文字和圖片揣摩小丑的思想。片中,當他對著鏡子張嘴微笑時,眼淚順勢流下,觀眾會瞬間被杰昆的自然流露所擊中。
或許由于哥哥的過早離去,或許源于骨子里天生的叛逆不羈,杰昆始終對名利保持著清醒的態度,時常將戲里的狂野帶到戲外,成為好萊塢最特立獨行的演員。他會穿帆布鞋走紅毯,在被宣讀摘得戛納影帝的一刻還沒緩過神來跟著旁人一起鼓掌。他在各種場合公開表示過自己厭惡名人的身份和接受采訪,還會因記者提出令他不爽的問題而憤然離場。作為不合時宜的明星,杰昆總能在反常規之中活得自得其樂。
2008年在參加AFI電影節《切》的首映式上,杰昆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將放棄電影事業,而《兩個情人》將是他主演的最后一部電影。他聲稱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將投身音樂事業,還有可能會去執導一些MV。杰昆此后以大腹便便、胡子拉碴的墨鏡造型出現在各種公眾場合,勵志要做“波西米亞狂想曲般的史詩級說唱”的他對制作唱片根本一竅不通。他在演唱會上遲到4個小時,奉獻出口齒不清的災難級演出,并與歌迷大打出手。隔年在參加大衛·萊特曼的脫口秀訪談中,精神狀態極差的杰昆顯得笨拙又尷尬,不僅忘記電影里搭檔的名字,還將吐出的口香糖粘在了桌子底下。輿論一片嘩然,整個好萊塢都是他的負面新聞,本·斯蒂勒甚至在奧斯卡頒獎禮上惡搞他的造型。
這一切都被記錄在了卡西·阿弗萊克執導的《我仍在這里》中,這部偽紀錄片在威尼斯電影節放映,并拿下了當年的傳記電影獎。觀眾和同行才恍然大悟,原來之前種種瘋癲的行徑都是卡西和杰昆有意策劃的鬧劇,大家都被戲弄了。這場有關“名人解體”的行為藝術被杰昆稱作是“了不起的體驗”,長期的壓抑得到舒緩,內心固守的安全網瓦解了。杰昆在其中解放了天性,就像他在紀錄片開頭所說的:“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恨我也好,愛我也好,我只是不想讓你誤解我。”
盡管提名過多次奧斯卡獎,但他仍舊對各類電影獎項背后的“潛規則”頗有微詞。對他來說,獎項確實有來自真實和精彩的東西,但也有人為了拿到獎項而選擇“政治正確”。他討厭這種循環往復的不良意識,“尤其是當眾多演員都以某個獎項為目標時,你總要處處警惕才不至于讓這種危險落到自己的頭上。”雖然杰昆從來都不是好萊塢的寵兒,但他在諸多大牌導演眼中卻是最理想的合作伙伴。
縱觀杰昆的演藝生涯,他所合作的導演基本上都是影壇響當當的人物。與演員的顯性付出不同,觀眾很難注意到導演在背后的掌舵。格斯·范·桑特是他成年后接觸的第一個導演,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導演之一。當時杰昆竭盡全力想把戲演好,可格斯卻強調不存在什么正確的方法,給予了杰昆極大發揮空間。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將杰昆推上了威尼斯影帝的寶座,安德森善于誘導演員沉醉于虛構的世界,讓人忘記了自己正身處片場,純粹地與角色合為一體。伍迪·艾倫的《愛與死》是杰昆的心頭肉,獨斷的伍迪懂得如何掌控每場戲的節奏,微妙的調整都能妙筆生花。年輕時,杰昆通常會在開拍前預先做好規劃,可不斷與大師級導演過招后,他學會了如何應對不確定的突發狀況,開放式的工作方式也讓他變得無所畏懼。
如今已過不惑之年的杰昆生活中越發佛系,他不考慮嘗試蹦極和跳傘這樣的冒險性運動,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素食習慣,每天早晚都會花時間冥思,并練起了曾令他反感的瑜伽。他不再依靠直覺去接戲,每次都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考慮周全。褪去往日的自相矛盾與名利羈絆,杰昆逐漸蛻變成笑面的智者,收斂了張狂,更懂得如何自控,也似乎在期待著某種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