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昨天我過生日,楠楠送我一只淡藍色的玻璃杯。
好漂亮的玻璃杯呀!杯壁上有許多凸起的光滑紋路,摸起來像彈琴一樣美妙。我興奮地舉起它緩緩轉動,藍色玻璃在陽光下晶瑩透亮、深淺不一,倒進去的水像有風的海面一樣,波光粼粼。
“從今往后,你喝的水都會是藍色的哦!”楠楠眼睛亮亮地對我說。
“那我會變成藍色的人嗎?”
我當然知道水沒有顏色,我是故意那么說的。
“哎呀,那我還是別送你這個了。”
他假裝要把杯子搶過去,被我一巴掌拍走了。
楠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幼兒園就認識,到現在,已經整整四年了。四年,多么漫長!無法想象,我們居然半輩子都在一起玩。
我們曾經吵架十二次,絕交十二次,和好十二次。沒辦法,我們經常鬧別扭,但總是很快就會和好。就算后來交了很多新朋友,我也全世界只跟他最好。
我決定,以后只用楠楠送的玻璃杯喝水。
今早起床時我渴得要命,端起杯子正要喝水,卻發現里面是空的。
“奇怪,”我一邊嘟噥一邊向飲水機走去,“昨晚睡覺前,我明明在杯子里接滿水的呀。”
“爸爸,是不是你偷喝了我的水?”
看見睡眼惺忪的爸爸走出臥室,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架起胳膊,一本正經地審問起來。
“沒有呀,你不是不讓我碰這個杯子嗎,”爸爸委屈地撓撓頭,“你說這是楠楠送的,可金貴了,除了你,誰也不許用。”
“媽媽,是你把我杯子里的水倒掉了嗎?”
我又問媽媽。她經常把家里的杯子統一進行清洗,然后晾干。
“沒有,”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昨天我下班回來已經很晚了,洗個澡就睡了,都沒注意哪兒冒出個新杯子。欸,還怪好看的呢。”
“好吧。”八成是我記錯了,昨晚杯子里的水被我自己喝光了。
我揉揉眼,去衛生間洗臉刷牙,出來端起玻璃杯一看,立刻驚得目瞪口呆,叫道:“呀!”幾分鐘前剛接滿的水,又一滴不剩了!
“怎么啦?”聽到我的尖叫,爸爸媽媽異口同聲地問。
“杯子又空了!”我像被蟲子咬了似的,趕緊把它撂在桌子上,“剛剛接滿了水,一扭頭,就沒了!”
爸爸眨了眨眼,皺起眉頭說:“怎么可能!肯定是你剛剛沒接水,卻以為已經接了。”
他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補充道:“其實,有時候我也是這樣,剛做過什么事,轉眼就忘了。難道是老年癡呆的前兆?”
“誰老年癡呆!”媽媽沖爸爸翻了個白眼,又摸摸我的頭,“寶貝,肯定是你搞錯了。是不是還沒睡醒呀?”
說著,她往藍色玻璃杯里倒了點兒牛奶。我依舊不敢去碰杯子,只拿起一片吐司。
“洗手了沒有?”媽媽提醒。
我懶得起身,就用嘴叼起吐司,臉埋在餐盤上,像小狗那樣慢慢地吃著。爸爸媽媽坐在一旁,也在專心吃飯。
吃得差不多了,我剛抬起頭,就聽見一聲:“啊!”
這次是媽媽的尖叫。只見她指著藍色玻璃杯,見鬼了似的,哆嗦著說:“牛、牛、牛奶……”
杯子又空了!爸爸端起杯子,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果然,一滴牛奶也沒有了。
“牛奶被你喝了?”爸爸問得很沒有底氣。
哼,這不廢話嗎?他倆都看見了,我明明一直在吃吐司,手始終在桌子下面呀。
“這次你們信了吧,”我有種被平反昭雪的暢快,“起床時不是我搞錯了,我真的把它接滿了水,但不知水跑哪里去了……”
“難道是杯子漏了?”媽媽努力克服恐懼,小心翼翼像捏仙人球似的,捏起玻璃杯翻來覆去地檢查,還不甘心地找出放大鏡,在上面看了半天,企圖找出缺口和小孔。
“你傻呀,”爸爸滿臉不屑,“如果漏了,牛奶還不流得到處都是?”
可是餐桌上干干凈凈,連點兒潮氣也沒有。
真奇怪啊……一定要問問楠楠,他送的禮物究竟是個什么鬼東西。
我抹抹嘴,麻利地搶過玻璃杯裝進書包,說:“要遲到了,快送我去上學!”
爸爸媽媽還坐在桌邊表情嚴肅地討論:
“這到底是什么原理?”
“你問我?你不是教物理的嗎?”
“這應該屬于化學問題吧,杯子是不是什么吸水性強的特殊材質……”
早晨,楠楠一進教室,我就沖過去給他講了這件奇怪的事:“楠楠,你送我的玻璃杯會喝水!我根本沒法用!”
他一臉茫然地說:“你怎么連話都不會說了。你是說,你用它喝水?”
“不,不是我喝水,是它喝水!”
“好無聊的玩笑,”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你要是不喜歡這禮物就直說,別找這種奇奇怪怪的借口。”
“你一會兒就信了!眼見為實!”
我不由分說,搶過他的保溫杯,把里面的水全部倒進玻璃杯。
“喂喂喂你干嗎!”他急了,“我一會兒還喝呢。”
“就放這兒,別動。”
我強勢把他按在座位上,把玻璃杯放在課桌中央。
三分鐘后上課鈴打響,玻璃杯里原本快溢出來的水,現在少得連杯底都蓋不住了。
楠楠的眼珠瞪得跟鵪鶉蛋一樣大,說:“這,這,這是個魔術?”
“我還想問你呢,”我氣呼呼地用手指敲著杯子,“這玩意兒,你是從哪兒搞來的?我得跟它搶著喝水,不然一滴都喝不到!”
“莫非……是蒸發了?”他懂得比我多,“就像濕衣服會變干,水會跑到空氣里。”
“那也不可能這么快呀。”我撇撇嘴。
老師已經抱著教案走進教室,我趕緊揣著玻璃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渴啊,今天真渴。我舔舔嘴唇,看看空空如也的漂亮藍色玻璃杯。楠楠也很渴,我好幾次瞄見他習慣性地扭開保溫杯,舉起來,頓了頓,又無奈地蓋上了蓋子。
終于熬到下課,楠楠拉著我去小賣部買了一瓶水蜜桃味汽水、一瓶礦泉水、一杯橙汁,還有一瓶純藍墨水。他說需要做更多的實驗才能確信這不是個魔術。
“買墨水干嗎?”我不解。
“看它口味挑不挑剔呀。”
在往玻璃杯里倒水之前,我和楠楠先舉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個夠。真舒服——從早上到現在,我還沒有好好喝過一口水呢。
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事嗎,活生生的人,跟一只藍色玻璃杯搶水喝,想想也是夠可憐的。
今天的所有課間都貢獻給杯子實驗了,我們連課間操都沒顧上做,悄悄地藏在樓道里喂杯子喝各種液體,忙得不亦樂乎。放學的時候,所有的實驗都做完了。
事實證明,這個杯子胃口很大,倒多少喝多少,給什么喝什么,一點兒也不客氣,一點兒也不挑剔。
“實驗結論:這是一只很渴很渴的杯子。”楠楠一本正經地向我報告,“連墨水都喝,看來是真的很渴了。”
“如果往里面倒點兒酒,它會不會醉呢?”我想起媽媽每次喝一小杯就說頭暈,壞笑了一下。
“如果往里面倒點兒醋,它會不會被酸得縮起來,甚至起皺紋……”楠楠的鬼點子更絕。
“這杯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再次提起這個關鍵問題。
“我在海邊買的,從一個老婆婆擺的地攤上。”楠楠努力回憶著。
“她賣各種手工藝品,風鈴、項鏈和手環,都是用海星、海螺、貝殼之類大海里的東西做的。只有這個玻璃杯,好像跟大海沒什么關系,除了藍。”
他撓了撓頭。
“當時我指著一個風鈴,說想買那個,老婆婆卻把風鈴旁邊的玻璃杯遞給了我。我擺擺手說不是這個,是那個,她伸著的手依然沒有縮回去。我有點兒尷尬,只好接過玻璃杯,拿到眼前一看,居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這個老婆婆是什么樣子的?你還認得出來嗎?”我問。
“肯定認得出!她銀白的頭發盤在腦后,陽光下亮得刺眼。遞杯子時,我看見她手背上的血管是深藍色的。”
“改天我們去海邊,問問她杯子的事……”
我們邊聊邊往校門口走,陰了很久的天空,忽然下起雨來。
楠楠的第一反應是把校服脫下來,蒙在腦袋上。我的第一反應,卻是高高地舉起杯子——雨水落進去,眨眼間就消失了。它連雨水都喝!
雨水是什么味道的?我好奇地張開嘴準備嘗嘗,卻被等在校門口、眼疾手快的爸爸一把揪住,拉到了傘下。
爸爸接我回到家,我把書包一扔就溜進廚房,東摸摸西看看。
“這么早就餓了?客廳有小餅干,墊墊肚子。”爸爸問。
“不是。我想找葡萄酒。”正說著,我看見了醋。
“小孩子不許喝酒!”爸爸知道酒在哪兒,卻偏不告訴我。
“我不喝,我只讓杯子喝。”
“這只杯子這么小,還沒長大,也是小孩子,所以也不能喝。”爸爸振振有詞。他總有講不完的大道理。
為了安慰我,爸爸從冰箱里拎出一串紫葡萄,說:“葡萄酒不能喝,葡萄還是可以吃的嘛。”
我從上面拽了兩顆放進嘴里,又靈機一動,把剩下的葡萄裝進玻璃杯,然后就回臥室寫作業了。作業才寫到一半,我就忍不住跑出來,湊近玻璃杯,不出我所料,那串水盈飽滿的葡萄,已經縮成干癟的葡萄干了!
“怎么辦,”我哭笑不得地打電話給楠楠,“這只杯子渴瘋了。”
楠楠沉默了會兒,我聽見他不斷撓頭的聲音。
“那就讓它喝個夠吧。”
“不停地給它灌水?”我想我是不是應該駐扎在水龍頭邊上。
“不,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終于等到周日,我和楠楠約好在小區門口見,然后一起去了海邊。當然,還帶著我們那只怎么喝都喝不夠的藍色玻璃杯。
回想這幾天,過得可真夠辛苦的。我們像養花草、養寵物、養孩子一樣,輪流照顧那只愛喝水的玻璃杯:
早起喂點兒牛奶,中午喂點兒汽水,晚上喂點兒米湯,夜里再來點兒礦泉水;
每次楠楠家煲了蓮藕排骨湯,他就把它帶回家,給它改善伙食;
為了給它補充維生素,我經常喂它吃新鮮水果,以至于最近家里到處都是葡萄干、草莓干、蘋果干和藍莓干;
怕它寂寞,我和楠楠每天上學都帶著它,放在課桌上怕被同學碰碎,裝在書包里又怕它悶得慌,左右為難……
說真的,養東西可真不容易,爸爸媽媽養了我這么多年,怕是早就累得不想養了。
但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就算又累又麻煩,我可一點兒都不愿與這只玻璃杯寶寶分別。
我還欣慰地發現,它身上凸起的紋路變得更加柔和優美,體型不易察覺地增大了一點點,藍色似乎也加深了一丟丟。這些變化,家里的大人們完全沒看出來。我和楠楠心里美滋滋的:這是我們的杯子,我們才是最了解它的人。
但是無論如何,分別的時刻已在眼前了。為了讓它能喝飽水,我們最終決定忍痛割愛,放它到更適合它的地方去。
不知是不是傷感的緣故,一路上,我和楠楠沒怎么說話。風送來海風咸咸的氣味,海邊這么快就到了。
天氣漸涼,游泳和賣東西的人沒有盛夏時候那么多。我們在岸邊來來回回兜了兩圈,也沒找到那個有著深藍色血管的老婆婆和她的小攤。
唉,那就算了。至于杯子為什么會不停地喝水,就作為一個謎吧。就像卷子上,那道做不出來的題,總會讓人記得更久。
我和楠楠脫了鞋子踩在沙灘上,涼涼的浪花來來去去,“唰唰唰唰”,說著聽不懂的語言。
我們依次跟玻璃杯吻別,然后用盡全力,把它遠遠地拋向遠方。
像一滴水融進大海,藍色的杯子,我們牽掛的愛,就這樣消失不見。
“很渴很渴的杯子,現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喝個夠了。”我望著大海,鼻子眼睛酸酸的,心里卻有一點兒甜。
“等它長成一只很大的杯子,它還會記得我們嗎?”楠楠輕聲問。
“無所謂吧,”我說,“反正,我們會記得它。”
面朝大海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暗,我們小小的影子,在沙灘上被一遍遍抹平。
正當我們轉身準備離開,我忽然聽到背后有悅耳的尖聲鳴叫。
回過頭來,我和楠楠驚喜地看見,在黃昏寧靜的海平面上,躍起了一頭藍色的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