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東亂局;“阿拉伯之春”;美國中東政策;中東地區轉型
【DOI】10.19422/j.cnki.ddsj.2020.03.001
自2019年年中以來,以美國和伊朗博弈為中心,中東地區新的熱點與危機紛至沓來,進一步加劇了地區局勢動蕩。本輪中東亂局始于2011年爆發的“阿拉伯之春”,后因美國戰略調整與地區國家博弈加劇,而不斷呈現沖突化、擴大化、長期化和復雜化特征。本文旨在通過對此輪中東亂局的主要表現形式進行分析,探究動蕩局勢產生的根源,并評估其影響和未來走向。
中東亂局主要指該地區局勢之動蕩,矛盾之多元,沖突之頻仍,關系之蕪雜,秩序之混亂,其中動蕩、混亂是兩大關鍵詞。本輪中東亂局始于2011年初的所謂“阿拉伯之春”,迄今已持續近10年。隨著21世紀第三個10年的開啟,中東動蕩局面不僅無緩和跡象,反而呈現出沖突持續擴大、危機不斷升級、局勢更加混亂、矛盾日趨復雜多元的發展趨勢。2020年伊始中東地區就開局不利,一系列嚴重危機接連爆發:美國與伊朗明爭暗斗急劇升級,美暗殺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蘇萊曼尼將軍引發地區局勢驟然緊張;受美伊博弈以及國內爆發抗議影響,伊拉克政局再現動蕩,反恐形勢面臨新變數;土耳其先后出兵敘利亞和利比亞,致使兩場戰爭的解決更趨復雜化;東地中海的能源和地緣政治競爭進入新階段,地區國家組成新陣營;美國強行推出偏袒以色列的“世紀協議”,致使巴以沖突再度升溫;黎巴嫩、伊拉克、蘇丹、阿爾及利亞和伊朗等國爆發大規模抗議,開啟新一波“阿拉伯之春”。
第一,地區多種矛盾集中爆發,熱點問題此起彼伏,戰爭與沖突持續不斷。也門戰爭、敘利亞戰爭、利比亞戰爭仍在繼續,巴以沖突再度升溫,而新的熱點又接連爆發,如伊朗核問題重新回歸、東地中海形勢日益緊張、土耳其先后出兵敘利亞和利比亞、波斯灣航行安全面臨危機、地區多國爆發新一波抗議潮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地區熱點與危機相互關聯、相互影響,各種矛盾相互交織、相互疊加。比如,伊朗與沙特日趨緊張的關系既有民族、教派沖突的特征,也有地緣競爭的因素,而地區主導權之爭則是中心矛盾。敘利亞戰爭的性質更加復雜,國內權力斗爭、教派沖突、民族矛盾、領土糾紛、代理人戰爭、美俄博弈等都可在其中找到影子。
第二,地區國家政局持續動蕩,政權穩定普遍受到沖擊,政權安全問題非常突出。中東地區政局動蕩主要分為四類情形:一是“政權更迭”風險持續增大。繼突尼斯、也門、埃及之后,2019年以來蘇丹和阿爾及利亞相繼“變天”,長期執政的蘇丹總統巴希爾和阿爾及利亞總統布特弗利卡黯然下臺。二是王位繼承面臨挑戰,領導人代際交替加速。這主要發生在沙特、阿曼、科威特、阿聯酋等海灣君主國。阿卜杜拉國王去世后,沙特國內政治斗爭激烈,王儲穆罕默德通過一系列手段固權立威,以確保順利繼位。統治阿曼50年之久的蘇丹卡布斯去世,新蘇丹接任,阿曼未來穩定有待觀察。科威特、阿聯酋兩國也將面臨王位繼承問題。三是內部權力斗爭激烈,影響政治穩定。這些國家主要有土耳其、沙特、黎巴嫩和伊拉克。例如,近年來,土耳其政府接連遭受多重政治挑戰,與宣揚溫和伊斯蘭主義的居倫運動、庫爾德反政府武裝以及世俗政治力量展開激烈權斗,政局動蕩。四是國內抗議不斷,沖擊政權穩定。這些國家包括埃及、突尼斯、約旦、土耳其、蘇丹、阿爾及利亞、黎巴嫩、伊拉克和伊朗。2019年起,蘇丹、阿爾及利亞、黎巴嫩和伊拉克四國領導人在大規??棺h下相繼被迫辭職。由于美國制裁導致國內經濟壓力增大等因素,伊朗自2018年以來也多次爆發大規模反政府抗議活動。2019年,埃及亦爆發針對塞西總統的6年來最大規??棺h。
第三,美國與伊朗的博弈日益激烈,并構成地區主要沖突源,嚴重影響地區穩定。2015年7月,美、俄、中、英、法、德六國與伊朗達成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JCPOA),這標志著困擾地區多年的伊核問題終于告一段落。其后一段時期,隨著美伊關系趨緩,中東地區緊張局勢也有所降溫。但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伊核問題再度升溫。特朗普具有強烈的反伊情結,主張對伊采取強硬政策,不僅否定奧巴馬的伊朗政策,批評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是“史上最糟糕協議”,還指責伊朗發展彈道導彈、“支持恐怖主義”、“搞地區擴張”,提出廢棄核協議,重啟對伊制裁,遏制伊朗。2018年5月8日,美國宣布退出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此后接連加碼對伊制裁。2019年4月,美國宣布將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列為“恐怖組織”。5月,美國正式對伊實施制裁,旨在將伊朗石油出口降為零。特朗普在對伊朗“極限施壓”的同時,還積極聯手沙特等海灣阿拉伯國家以及以色列組建反伊陣線,打造全面遏制伊朗的“中東戰略聯盟”。以色列和沙特積極參與特朗普政府針對伊朗的圍堵和遏制行動,因此與伊朗的矛盾也急劇上升。針對美以沙的敵對行為,伊朗針鋒相對采取各種反制措施。美伊雙方在敘利亞、也門、巴勒斯坦、黎巴嫩、巴林、卡塔爾、伊拉克以及波斯灣展開激烈較量,熱戰與冷戰交織,傳統戰爭與網絡、無人機、非對稱沖突等非傳統沖突形態并行。美伊激烈博弈引發黎巴嫩、伊拉克等多國局勢動蕩,導致中東安全形勢進一步惡化。

土耳其先后出兵敘利亞和利比亞,致使兩場戰爭的解決更趨復雜化。2020年以來,土耳其軍隊和敘利亞政府軍多次在敘西北部伊德利卜地區發生交火,雙方各有傷亡。圖為2月6日,在敘利亞伊德利卜省賓尼什,人們燃燒輪胎,希望利用煙霧阻礙空襲。
第四,中東格局混亂無序,各方競相填補權力真空,地緣政治競爭更加激烈。當前,中東正處于新舊秩序更替過渡期,地區權力格局正加速轉換。美國在中東持續戰略收縮,“后美國時代的中東”大幕已經開啟。“美退俄進”“西退東進”“一降兩升”“諸侯爭霸”四大特征明顯。[1] 時隔30年后,俄羅斯重新成為中東事務的主角之一。由于嚴重受制于內困,歐盟在中東的作用日漸式微。日本和印度借中東之亂積極向該地區拓展影響力。土耳其、沙特、阿聯酋、卡塔爾、伊朗和以色列等地區國家竭力利用亂局擴大自身勢力范圍和影響。中東地區格局正由單極向多極加速演進。
總之,與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之初相比,近10年來中東亂局發生了非常顯著的重大變化,出現了一系列新特征和新趨勢:“美退俄進”態勢日益明顯;各方勢力競相填補權力真空;代理人戰爭與地區爭霸色彩日益濃厚,地緣政治競爭加劇;地區沖突由陸上向海上蔓延,陸海聯動發展,紅海、東地中海和波斯灣同時出事;傳統地區聯盟體系加速瓦解,多樣化新聯盟體系逐步形成;波斯灣安全問題日益突出,海灣國家面臨政治、經濟、社會等多重危機。
獨特的地理位置、豐富的石油資源、錯綜復雜的地區內部矛盾、由傳統向現代地區轉型的失效、外部大國的侵略和干涉,是造成中東長期動蕩不寧、戰爭與沖突連綿不絕的主要原因。21世紀以來,造成中東地區動蕩的因素又出現了一些新變化,除了歷史積淀和地區固有矛盾等因素外,還包括大量現實因素。其中,有四大因素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第一,“阿拉伯之春”引發地區政治和安全秩序動蕩,破壞了社會穩定機制?!鞍⒗骸笔潜据喼袞|亂局的起點。從國家層面看,這場地區性抗議風暴導致突尼斯、埃及、也門、利比亞、蘇丹、阿爾及利亞六國政權垮臺,并使也門、敘利亞和利比亞三國陷入大規模戰爭。這場動蕩造成地區多國陷入政治和安全真空,權力架構塌陷,政府幾近癱瘓,政治權爭紛起,國家治理能力喪失,社會矛盾激增。這些問題在利比亞和也門兩國體現最為明顯?!昂罂ㄔ茣r代”的利比亞陷入四分五裂境地,東西兩個政權并存,部族主義大行其道,恐怖主義肆虐,內戰至今仍未停息。也門在薩利赫總統辭職后也陷入危機不斷之中。接任的哈迪政府無力掌控局面,胡塞武裝乘勢而起,出兵占領首都薩那,哈迪政府被迫流亡國外。2015年3月,沙特和阿聯酋等海灣阿拉伯國家發動也門戰爭,試圖恢復哈迪政府,但是迄今并未達到預期目標。外部勢力強加的戰爭進一步加劇了也門的沖突與動蕩,導致也門出現一分為四的格局,并引發大規模人道主義危機。從地區層面看,這一波風暴導致地區的失衡、失序和失控,地區國家力量對比和國際關系發生重大變化,內外勢力紛紛借機重塑于己有利的地區秩序,搶奪勢力范圍。
第二,美國全球戰略調整以及中東政策變化助推和擴大中東動蕩。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一直是導致中東亂局的主要因素,中東也是美蘇爭霸和爭奪勢力范圍的重要戰場。隨著冷戰結束,蘇聯解體并退出中東,美國借海灣戰爭在中東建立了由其主導的地區秩序?!?·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借反恐戰爭企圖對中東實施“民主改造”,推行“大中東民主計劃”,并編造理由發動伊拉克戰爭。伊拉克戰爭在美國與中東關系史上是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歷史事件,是使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達到頂點后走下坡路的起點。中東的兩場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不僅嚴重損害了美國國際地位和形象,而且也消耗了其巨大物質資源,從而拖累其全球戰略。為此,奧巴馬上臺后很快調整政策,降低全球反恐戰爭調門,積極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在中東則實施戰略收縮,力圖擺脫“兩場戰爭”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實現戰略重心東移。面對中東亂局,奧巴馬總體上采取“幕后領導”策略,尤其是在處理敘利亞、利比亞、也門等國事務和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問題上表現尤為突出,不愿再次在中東大規模動武而陷入新的中東戰爭。在伊朗核問題上,奧巴馬政府積極與俄羅斯、中國、英國、法國、德國等合作,與伊朗達成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解除其戰略東移的后顧之憂。特朗普上臺后,雖然口頭上否定奧巴馬的中東政策,但實際上延續了奧巴馬的戰略收縮這一中心路線。特朗普同樣視中東為戰略負擔,無意繼續深陷中東戰爭和在中東承擔更多責任(如促進中東“民主和自由”、保護盟友安全、提供公共安全品)。因此,特朗普不愿大舉增兵敘利亞,無意推翻巴沙爾政權。在基本擊潰“伊斯蘭國”后,特朗普就急忙宣布撤軍。從奧巴馬到特朗普,美國的戰略收縮不僅導致由其主導的中東秩序逐漸坍塌,“后美國時代的中東”開始呈現,還造成中東出現巨大權力真空,各方競相填補。美國實施戰略收縮,削減對中東的承諾尤其是對地區戰略盟友的安全承諾,導致土耳其、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等地區盟友對美信賴和依賴下降,彼此矛盾與裂痕增大,地區國家開始增強自身在政治和安全事務上的自主獨立性。美國地區盟友體系也面臨瓦解風險。
美國的不作為給中東帶來巨大風險和動蕩,而特朗普的亂作為也給中東帶來混亂和威脅。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深受猶太游說集團和以色列影響的特朗普在伊朗問題上重新回歸強硬路線,不僅退出了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還對伊實施“極限施壓”政策,全方位打壓和遏制伊朗,導致伊朗問題重新成為地區重大安全問題。二是特朗普在耶路撒冷地位、猶太定居點、巴以邊界、難民問題、戈蘭高地主權等一系列重要敏感問題上全然不顧國際法的規定和國際社會的共識,而采取“一邊倒”的親以政策,并推出旨在徹底解決巴以沖突的所謂“世紀協議”,引發巴以沖突和對抗升級,致使巴以矛盾解決更加復雜、無望。三是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與地區盟友利益發生沖突,使得美與地區盟友裂痕增大。沙特在石油設施遭到打擊后第一時間向美求救,但美無動于衷。波斯灣航行安全危機四伏,但美一改以往做法,不愿單獨承擔責任,而是四處尋求盟友分擔責任。土耳其與美國圍繞敘利亞庫爾德問題、居倫運動、土購買俄制S-400防空導彈系統等問題的矛盾與沖突日益增多。此外,沙特、阿聯酋、土耳其和埃及等國有所轉向,與其對美不信任感上升有密切關系。
第三,地區國家“主場”和“主角”意識增強,地緣政治競爭日益激烈,不斷激化地區矛盾與沖突。除了美俄在中東的激烈博弈外,當前中東地區主要國家間的地緣政治博弈也是引發地區局勢緊張的主要因素。當前中東的地區大國競爭主要圍繞沙特、伊朗、阿聯酋、卡塔爾、土耳其和以色列展開。具體主要有三對矛盾:一是伊朗、敘利亞、也門什葉派胡塞武裝、黎巴嫩真主黨以及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PMF)與沙特、阿聯酋、卡塔爾以及以色列的矛盾。雙方在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也門、伊拉克、巴林和卡塔爾等地激烈角逐。敘利亞和也門兩場戰爭實際上也是兩派的代理人戰爭。最近黎巴嫩和伊拉克爆發大規模抗議所導致的局勢動蕩就與地區反伊朗勢力在背后推波助瀾有關。二是土耳其、卡塔爾、伊朗與阿聯酋、沙特、埃及、以色列的矛盾。雙方主要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卡塔爾和利比亞開展較量。土耳其與卡塔爾結盟并在卡塔爾建立軍事基地對沙特造成巨大沖擊。利比亞內戰正在向代理人戰爭方向發展,其中土耳其支持的黎波里的民族團結政府,而沙特、阿聯酋和埃及支持來自東部的哈夫塔爾將軍。三是土耳其與埃及、以色列、塞浦路斯以及希臘的矛盾。雙方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巴勒斯坦、穆斯林兄弟會、塞浦路斯問題以及東地中海能源資源爭奪上。為對付共同對手土耳其,以色列、埃及、希臘和塞浦路斯結成了新的地區聯盟。綜上所述,土耳其、伊朗、沙特、阿聯酋和以色列是當前中東地緣政治競爭的主角,地區各個熱點背后均有他們的身影。沙特欲取代埃及阿拉伯世界領頭羊的地位,成為阿盟新的“帶頭大哥”,并以伊朗為最大外部敵人,在地區與其開展激烈的勢力范圍爭奪。土耳其在經歷“阿拉伯之春”初期的徘徊和猶豫之后,放棄曾積極推行的與鄰國“零問題”外交政策,轉而推行 “新奧斯曼主義”,謀求在地區推廣“土耳其模式”,積極擴大地區影響。為此,土耳其插手巴以問題,出兵敘利亞和利比亞,在波斯灣(卡塔爾)和紅海建立軍事基地,與埃及、塞浦路斯、希臘和以色列爭奪東地中海天然氣。長期以商業立國的阿聯酋開始在地區政治和安全領域躍躍欲試,試圖扮演中東的領導者,插手敘利亞、卡塔爾、也門、利比亞等地區事務,并頻繁動用軍事手段??梢钥闯?,這種地緣政治競爭本質上是地區主導權之爭,背后是國家利益爭奪。不過,各個聯盟在表面上看帶有民族、教派等色彩。比如伊朗、土耳其和卡塔爾形成的三國聯盟帶有強烈的伊斯蘭主義色彩;而伊朗、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以及伊拉克民兵之間的聯盟則帶有明顯的什葉派色彩;沙特、阿聯酋、巴林與伊朗的對抗則帶有很強的阿拉伯—波斯、遜尼派—什葉派對抗的特征。從某種意義上講,當前的中東沖突也是身份之戰。
第四,地區危機復合形態加重和地區轉型徘徊不前,加大了社會動蕩風險。當前中東正處于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加速期和徘徊期。該地區不僅面臨政治、經濟、安全上的危機,也存在深刻的身份危機、“思想危機”[2]。從戰后發展中國家轉型的經驗看,大多國家都經歷了政治動蕩與暴力,中東也不例外。從地區范圍看,中東正處于從舊秩序走向新秩序的過渡期。新舊秩序的轉換往往伴隨著暴力沖突與戰爭。從中東戰爭的止息到兩次伊拉克戰爭的爆發,再到現今敘利亞、也門和利比亞的三場戰爭,都帶有地區秩序轉換的明顯特征。從國家層次看,當前中東的亂局以及熱點問題的出現與該地區主要大國的轉型和身份重塑有密切關系。其中,以土耳其、沙特、阿聯酋三國最為突出。在總統埃爾多安領導下,土耳其正由凱末爾主義的土耳其向“新土耳其”轉型。這種轉型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由傳統的“脫亞入歐”轉向歐亞并重、東西方平衡,不再簡單地追隨西方,而是強調獨立自主和大國身份,力求在國際和地區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二是由世俗主義的土耳其轉向伊斯蘭—突厥國家,強調建立符合本國歷史與國情的政治制度;三是改造民主政治運作方式,建立總統制,加強中央集權。轉型中的沙特和阿聯酋也在重建自己的新身份。薩勒曼國王父子正竭力打造“新沙特”,對內積極進行政治、經濟和社會改革,建立薩勒曼王朝,打造非石油經濟,拋棄“極端伊斯蘭”,[3]推動“宗教君主制”向世俗民族國家轉變。而阿聯酋則以“斯巴達”自居,由中東的商業領袖向政治領袖轉型。[4]
中東亂局不僅嚴重干擾地區正常發展進程,危及地區穩定,造成生靈涂炭,而且也導致國際安全面臨嚴峻挑戰。
第一,地區政治和經濟正常發展進程受到干擾,地區國家普遍卷入多樣化危機之中。當前中東地區政局動蕩幾乎無一國幸免。大多地區國家都面臨著不同程度的政治和經濟雙重危機,地區各國的政權不安全感顯著上升。根據世界銀行統計,2009—2018年間西亞北非地區GDP增長率為冷戰結束以來最低水平。[5]
第二,地區沖突由點到面擴散,動蕩局面不斷擴大,傳統與非傳統安全交織,地區矛盾復雜性增強,中東安全與穩定面臨更加嚴峻的挑戰。戰爭與流血沖突、宗教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肆虐。目前,三場戰爭正在上演的同時,一系列地區危機和熱點問題持續爆發,新的危機正在醞釀。被視為中東和平“綠洲”的海灣地區面臨的動蕩風險持續增大。權力真空與地區持續動蕩助長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泛濫,“伊斯蘭國”和“基地”組織等極端恐怖主義勢力在敘利亞、利比亞、也門、伊拉克、索馬里等多國活動猖獗。
第三,地區格局加速調整,中東國際關系劇烈變動,地緣政治競爭加劇,由此導致地區問題解決難度增大。美國及西方的影響較前下降,俄羅斯、中國以及印度的影響力明顯上升,地區國家普遍推行“東向”政策。在地區力量平衡被打破以及美國地區盟友體系面臨瓦解的背景下,地區國家間關系也在加速分化組合,敵友關系快速轉換??ㄋ柵c沙特、阿聯酋關系急轉直下,并選擇與土耳其、伊朗結盟。土耳其則與埃及、以色列、沙特、阿聯酋等昔日盟友和伙伴全部鬧翻。曾經敵對的沙特和以色列如今締結了反伊朗的戰略聯盟。埃及、以色列、塞浦路斯和希臘則因共同的敵人土耳其走到了一起。
第四,中東亂局造成生靈涂炭,釀成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尤其是在敘利亞、也門、利比亞和伊拉克四國,戰爭造成百萬人傷亡,數千萬人流離失所,數百萬人淪為難民,釀成當代最大國際人道主義災難。根據聯合國的數據,2010—2017年全球難民和尋求避難者增加了約1300萬,其中西亞北非地區占了46%,遠高于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21%。[6]根據聯合國難民署全球難民統計,2018年全球有7080萬人流離失所,難民人數達到創歷史紀錄的2590萬之多。其中來自西亞北非國家的難民最多。敘利亞有1300多萬人流離失所,占全國人口的近一半,還有560多萬人淪為國際難民。[7]也門有2400萬人需要緊急人道主義援助,全國一半人口忍饑挨餓,400萬人流離失所,19萬人逃難國外。[8]利比亞有130萬人需要緊急人道主義援助,數十萬人流離失所。伊拉克有300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人流亡國外。
第五,國際和平與安全以及全球治理面臨嚴重威脅。中東亂局從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核擴散、難民危機、國際海上通道安全、能源供應等多個層面嚴重沖擊國際安全與穩定,加劇了大國競爭,威脅全球戰略穩定,同時也給全球治理帶來巨大挑戰。從某種意義上講,中東亂局也意味著新自由主義在中東移植和試驗的失敗。事實表明,全球治理需要在指導思想、理論、方法上進行深刻反思。
中東亂局的出現雖有偶然性的一面,但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當前中東呈現的混亂、動蕩、無序以及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是全球政治發展的一個縮影。同時,中東亂局也蘊含著機遇和希望,并非漆黑一片。“中東在地區動蕩與陣痛中朝著‘由變生亂、亂中求治的總體方向發展?!盵9]在這場亂局中,中東地區也出現了一些值得關注的積極跡象。譬如,突尼斯和埃及兩國雖然經歷了政權更迭,國內危機四伏,但并未向利比亞、敘利亞和也門那樣陷入內戰和動蕩。汲取多國教訓之后,蘇丹和阿爾及利亞兩國實現了政權的平穩交接。西方尤其是美國對干涉中東事務日趨謹慎,介入程度降低,這有利于中東國家在地區事務上發揮主體性作用,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沙特、阿聯酋、埃及、摩洛哥以及土耳其等國積極推動政治和經濟轉型,啟動了一系列改革與發展計劃。尤其是沙特的“去極端化”宗教社會改革對本國、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都具有重大意義?;蛟S,可將經濟學家熊彼特“創造性破壞”的觀點應用到中東政治上,即在經歷了“大亂”后中東可能實現“大治”。當然,鑒于全球政治發展的急劇變化和不確定性,預計當前中東亂局仍將持續一段時間。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和中東這兩個體系的轉型中,“去西方化”、權力的“去中心化”和分散化日益成為一種趨勢,這可能有助于中東未來實現和平穩定發展。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
政治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責任編輯:甘沖)
[1] 唐志超:《失序的時代與中東權力新格局》,載《西亞非洲》,2018年第1期,第32頁。
[2] 丁俊:《當代伊斯蘭文明的思想危機與理論重建》,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年第1期,第3頁。
[3] Martin Chulov, “I will return Saudi Arabia to moderate Islam, says crown princ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7/oct/24/i-will-return-saudi-arabia-moderate-islam-crown-prince.
[4] Ishaan Tharoor, “3 Ways the U.A.E. is the Sparta of the Modern-day Middle East”, The Washington Post, November 15, 2014.
[5] 詳見世界銀行統計數據,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KD.ZG?end=2018&locations=ZQ&start=1969。
[6] 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2019: Report, https://www.un.org/en/development/desa/population/migration/publications/migrationreport/docs/InternationalMigration2019_Report.pdf.
[7] 詳見聯合國難民署統計數據,https://www.unrefugees.org/refugee-facts/statistics/。
[8] “Yemen Humanitarian Crisis”, https://www.unrefugees.org/emergencies/yemen/.
[9] 余建華等:《中東變局綜論》,載《國際關系研究》,2018年第3期,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