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松
【關鍵詞】歐盟中東戰略;中東亂局;美歐關系;伊朗核問題;難民問題
【DOI】10.19422/j.cnki.ddsj.2020.03.003
歐盟的中東戰略深受美國中東戰略定位和中東地區局勢變遷的雙重影響。然而,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重啟并不斷擴大對伊制裁、用無人機暗殺伊朗將軍蘇萊曼尼、從敘利亞撤軍、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并將駐以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兜售巴以問題“世紀協議”等一系列單邊主義行動,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歐盟在中東地區的戰略布局,使得歐盟與伊朗關系、歐盟國家與敘利亞庫爾德武裝之間的關系、歐盟在巴以問題上的基本立場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法國學者帕斯卡爾·博尼法斯指出:“美國撕毀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背離了通過多邊協商解決國際糾紛的機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激化矛盾的做法也是對聯合國有關決議的無視。”[1]在此背景下,歐盟對其中東戰略作出了相應調整,當前的戰略呈現出一些新特點,也產生了一系列影響。
長期以來,基于美歐在中東地區的功能性定位存在高度默契,雙方在中東地區既有競爭又有合作。歐盟因與中東地緣上毗鄰并長期存在歷史交往和文明互動,從而與該地區保持了一種異于美國的特殊關聯。歐盟長期以“規范性力量”和“民事力量”自居,采取了一條漸進式、偏好政府間合作的民主治理路徑,旨在加強與中東地區的經貿合作與安全互利。與歐盟有所不同,美國在“9·11”事件后偏好以武力為后盾的民主改造,接連發起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其負面影響延續至今。美歐的中東戰略看似充滿矛盾,但其實存在高度的互補性。歐盟非暴力為主的“民事力量”形象不僅得益于美國軍事力量在中東地區所形成的直接威懾,而且也得益于美歐為核心的北約這一軍事政治集團對中東地區的引而不發。美國因其咄咄逼人的中東戰略而與該地區諸多反美國家的關系劍拔弩張,因而樂于見到歐盟相對溫和的中東戰略,信任并默許歐盟在諸多中東事務上成為美國與中東之間的第三方。特別是在伊朗問題上,美伊之間由于沒有外交關系且長期處于相互敵視狀態,雙方之間的關系發展更是離不開與伊朗關系較為密切的歐盟居中調停與周旋。特朗普政府與前任奧巴馬政府對外政策迥異,“逢奧必反”的基調在中東地區完整展現出來。美國在伊朗問題、巴以問題這兩大中東核心問題上動作頻繁,無論是對美國政治,還是對中東格局乃至國際關系基本準則都構成了顛覆性的挑戰。事實上,由于被特朗普政府的中東戰略步步緊逼,歐盟在中東地區的戰略空間被極大壓縮。為了應對中東亂局并抗衡美國的壓力,歐盟的中東戰略出現了一些新動向。
首先,歐盟在中東事務中對美離心趨勢更加明顯。歐盟和美國在中東的“民事力量”與“軍事力量”的身份分工在伊朗核問題、敘利亞庫爾德武裝問題上逐步分崩離析。美歐在中東長期的包容性存在基于美國對歐盟核心利益的關切,即歐盟高度關注的中東地區和平與安全以及歐盟與中東的共同安全。歐盟深知伊朗核問題和巴以問題關乎其在中東地區的安全利益,因此在這些問題上努力保持平衡。然而,特朗普政府重啟并不斷加碼對伊制裁,特別是對伊朗的石油產業進行制裁,對其歐洲盟友威逼利誘,試圖斬斷歐盟與伊朗之間的石油貿易;在霍爾木茲海峽肆意激化尚無定論的系列油輪破壞事件,并以此為契機大搞中東“護航聯盟”,導致霍爾木茲海峽航行出現安全問題;在敘利亞問題上逐步對俄妥協,其“敘北撤軍計劃”實際上將美歐共同的盟友敘利亞庫爾德武裝置于險境。美國的種種舉措對歐盟在中東的安全利益造成了巨大困擾,實際上已將歐盟推至其對立面。隨著歐盟與美國在中東的矛盾日益公開化,歐盟也表現出較之過去更為強硬的態度。
一方面,歐盟在對伊石油貿易問題上堅持不妥協立場,并打造美元以外的支付體系。美國在伊朗石油制裁問題上不斷對歐施壓,試圖先從盟友內部堵住伊朗石油出口的渠道,這激發了包括歐洲在內的美國盟友的不滿。在此情形下,美國單方面給予8個國家和地區為期半年的制裁豁免,除了亞洲的日韓盟友以外,只包括意大利和希臘兩個歐盟成員國,其他歐盟成員國全被排斥在外,矛頭直指法德等歐盟重要國家和英國。歐盟在伊朗有著重要的石油利益,既不愿意屈從美國而開罪伊朗,更不愿意在石油安全上受制于美國。在此情形下,英法德提出建立“特殊目的工具”(SPV)以避開美元結算體系,采用“物物交換”的路徑來展開與伊朗的石油貿易。但英法德均不愿與美國直接對抗,因此由歐盟小國盧森堡和比利時牽頭建立SPV,歐盟委員會(EC)推波助瀾,稱“將圍繞石油、成品油和天然氣等領域更廣泛使用歐元計價交易的市場潛力進行磋商”。[2]盡管英法德與伊朗均對SPV充滿期待,但因盧森堡與比利時不愿為此承擔主要責任而陷入困境。為此,2019年1月英法德宣布成立“貿易互換支持工具”(INSTEX),并于6月正式投入運行。截至2019年11月,已有比利時、丹麥、荷蘭、挪威、芬蘭與瑞典等歐盟發達國家宣布將加入INSTEX。另一方面,歐盟國家大力打造歐洲版的“護航聯盟”來與美國的中東“護航聯盟”展開競爭。2019年5月,美國取消針對多國的伊朗石油進口制裁豁免,隨之而來的便是沙特油輪被炸毀、伊朗油輪被扣押和沙特油田被破壞等事件。由此,美國順勢于2019年7月提出組建中東“護航聯盟”,矛頭直指伊朗。歐盟對美國的“護航聯盟”充滿警惕,法國更是積極牽頭打造歐洲版的“護航聯盟”作為應對。2019年11月,法國國防部長弗洛朗斯·帕利(Florence Parly)訪問阿聯酋時指出:“我們正式同意,歐洲海上監視倡議的指揮中心將設在阿聯酋。”[3] 2020年1月20日,法國外交部正式宣布德國、比利時、丹麥、希臘、意大利、荷蘭、葡萄牙等歐盟國家正式加入由其倡議建立的“歐洲海灣護航聯盟”。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何塞普·博雷利對“歐洲海灣護航聯盟”表示歡迎,認為“這是為了確保安全的航行環境,是對該地區局勢緩和的貢獻”。[4]
其次,歐盟對伊朗的總體態度陷入左右為難境地,且歐伊互不信任感正在增強。長期以來,歐盟對伊朗保持著足夠的戰略定力,即便是伊朗伊斯蘭革命后美伊交惡的大背景下,歐盟仍舊與伊朗保持著最大限度的經貿往來和政治接觸。隨著伊朗核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歐盟一方面執行聯合國的對伊朗制裁決議,另一方面仍舊加強與伊朗政府的對話與溝通。歐盟高度關注伊朗核問題并力促該問題的解決,抓住美國奧巴馬政府期望在伊朗核問題上實現突破的契機,推動伊朗核問題六國(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中國和德國)于2015年與伊朗正式達成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正是由于該協議的達成,伊朗遭受的國際制裁逐步解除,為歐盟進一步與伊朗在石油與安全利益方面實現互利共贏提供了契機。特朗普政府上臺以后,不但單方面退出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還威逼伊朗和英、法、德等國妥協,要求按其提出的條件修改該協議。歐盟國家盡管對美國的無理做法表示不滿,但在美國的壓力之下也出現了松動跡象。2018年4月,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德國總理默克爾相繼訪美,既希望保住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又表現出妥協的跡象。時任英國首相特雷莎·梅與法德領導人通電話時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馬克龍訪美時在白宮指出,可以用“大交易”(Big Deal)來取代2015年的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5]歐盟國家維護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時并不堅定,這種搖擺不定的態度引起了伊朗的不滿。隨著美伊圍繞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博弈的升級,伊朗通過“打濃縮鈾和離心機牌”的極限方式對美國反施壓,而無力掌控局勢的歐盟進一步陷入恐慌。蘇萊曼尼遭美國暗殺后,美伊關系一度走到失控的邊緣,伊朗更是于2020年1月6日宣布第五階段減少履行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承諾的舉措,表示將不再遵守協議最后一項關鍵限制,即對伊離心機數量的限制。1月14日,英法德發表聯合聲明,決定啟動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所規定的爭端解決機制。英法德的這一舉動招致伊朗和其他許多國家的批評。歐盟在伊核問題上無法對美伊形成有效約束,不但損害了自身的安全利益,而且削弱了與伊朗之間的互信。
最后,歐盟在難民問題上的消極態度更加明顯。長期以來,歐盟在難民接收問題上不遺余力,難民接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政治正確。不僅是歐盟主要國家,諸多非歐盟成員國的北歐國家對難民問題也甚為積極。然而,隨著敘利亞內戰的長期化,大量的敘利亞難民通過各種渠道流散至歐盟國家,給歐盟成員國的國家安全和社會安定造成巨大壓力。更為嚴重的是,大量中東難民給歐盟帶來了巨大經濟壓力,其中對毗鄰中東、本已陷入債務危機的南歐國家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歐盟不但要平衡西歐與中東歐成員國在難民問題上的不同訴求,還要平衡排外主義與歐盟人權觀之間的矛盾,而這些問題也進一步影響到了歐洲一體化。[6]為緩解難民問題帶來的壓力,歐盟降低了對敘利亞反對派的支持力度,強化了對“伊斯蘭國”的打擊,取得了明顯成效。然而,令歐盟始料未及的是,在敘利亞的反恐成績對其自身又造成了新一輪壓力,許多“伊斯蘭國”武裝分子在失去“大本營”后向歐洲流散,與歐洲本土的恐怖分子里應外合展開恐襲活動。在此情形下,歐盟內部民粹主義和右翼政治思潮再次盛行,各國都開始收緊移民和難民政策。據聯合國難民署的數據,2019年抵歐非法移民和難民數為12.4萬人,僅為2015年的1/8,包括法國、德國、希臘、意大利在內的歐盟多數國家都在難民政策上日趨嚴格。[7]2020年1月31日,英國正式“脫歐”,結束其47年的歐盟成員國身份,這距離前首相卡梅倫首次提出“脫歐”設想已有7年時間。難民問題與英國的“脫歐”之路有著密切關聯,英國“脫歐”也將對歐盟成員國的難民政策產生更多的負面影響。
美國特朗普政府對伊朗的超強遏制與極限施壓導致美伊關系急速惡化。在美國刻意營造的“伊朗威脅”背景下,中東地緣政治生態發生劇變。為最大限度整合中東地區的反伊朗國家,美國再次利用伊朗核問題制造危機,公開打造以美國—以色列—沙特為核心的反伊聯盟,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打壓巴勒斯坦,導致整個阿拉伯世界在耶路撒冷地位問題及巴勒斯坦建國問題上日益分裂。美國從敘利亞北部撤軍的行為讓歐盟措手不及,一方面,作為北約國家的土耳其不顧歐盟反對多次動用武力;另一方面,歐盟已取得的反恐成效被嚴重削弱。正是由于這些新變化,歐盟對其中東戰略作出相應調整,并呈現如下幾個方面的新特點。
第一,更加務實。長期以來,歐盟的中東戰略具有強烈的價值導向,這離不開歐盟對自身的定位和處理與中東關系的基本思路。歐盟在機構建設與對外關系中均高舉人權與民主的大旗,強調“經貿合作促民主人權,民主人權促和平安全”的中東民主治理思路。盡管歐盟的中東民主治理策略具有漸進發展、長期耕耘、分區域各有側重的特點,也在不同程度上取得了一定成效,但近年來中東地區的亂局打亂了歐盟中東戰略的原有節奏。特別是“阿拉伯之春”導致中東地區陷入長期的政治動蕩、政權更迭和戰爭頻發的狀況,來自敘利亞與利比亞的難民潮極大沖擊了歐盟的總體安全,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歐盟中東戰略的基礎。不僅如此,美國奧巴馬政府和特朗普政府也在中東降低“推進民主化”的調門,這為歐盟進一步為其人權外交降溫創造了外部條件。當前,在中東亂局背景下,歐盟中東戰略的務實性特點較為明顯,緊迫的安全利益成為其最優先考量。歐盟的伊朗政策便是這種高度務實性的最佳體現。歐盟依舊將與伊朗的經貿合作特別是石油貿易作為約束伊朗行為的關鍵手段,甚至不惜在此問題上與美國針鋒相對,表現出強烈與美國抗爭的特點。與此同時,歐盟在美伊斗爭日趨白熱化,特別是伊朗不斷以“鈾”抗美、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的執行基礎遭遇嚴重挫折的情形下,不顧國際爭議啟動爭端解決機制,表現出對伊朗核活動的強烈擔憂。在此過程中,歐盟既不宣揚人權價值,又不以美伊來劃線“選邊站”,而是表現出以自身安全利益為基礎的問題導向模式。歐盟中東戰略表現出的務實性也是一把雙刃劍,既可在伊朗核問題等中東事務中最大限度維護自身利益,但又可能誘發該地區新的不穩定因素。
第二,民事與軍事手段并重。長期以來,歐盟的“民事力量”形象是其顯著標志之一,歐盟也在發展與中東地區國家關系中表現出濃厚的“民事屬性”。盡管如此,中東地區亂局的持續,特別是“阿拉伯之春”所誘發的動蕩與戰爭逐步在利比亞、敘利亞和也門成膠著態勢,使得歐盟不得不平衡民事與軍事手段。與此同時,奧巴馬政府上臺后,一改小布什時期的“戰爭總統”形象,轉而主要采用代理人戰爭的形式,在敘利亞內戰中退居幕后,并試圖減少武力投入和從中東撤軍,將歐洲盟友推至前臺來支持敘利亞反對派武裝和庫爾德武裝。美國縮減在敘利亞的武力投入,使得歐盟國家不得不加大軍事投射力度,如法國軍隊便處在敘利亞北部戰爭的第一線。2018年底,美國宣布從敘利亞撤軍,引發其歐洲盟友的極度不滿,法國更是高調宣稱將繼續留在敘利亞打擊“伊斯蘭國”。法國加強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有著緩解反恐壓力、力挺敘利亞庫爾德武裝、轉移國內社會矛盾的多重考量。2019年10月,美國總統特朗普再度宣布從敘利亞撤軍并與土耳其達成妥協后,法國總統馬克龍直言美國無視其北約盟友利益,并認為北約正在經歷“腦死亡”。[8]這反映出歐盟國家對美國從敘利亞撤軍并置其庫爾德盟友于險境的不滿。不僅如此,利比亞在卡扎菲政權被推翻后實際上處于“一國兩府”的分裂與內耗之中,以意大利為代表的歐盟國家支持的民族團結政府與沙特、埃及等國支持的國民軍之間戰火頻繁。2020年1月,德國外交部長馬斯(Heiko Maas)指出:“我們要防止利比亞成為代理人戰爭的戰場或第二個敘利亞。”[9]此外,針對美國試圖遏制伊朗而推出的“阿拉伯版北約”和“護航聯盟”,特別是英國加入美國“護航聯盟”的情形下,法國等多個歐盟國家也在加快推進“歐洲海灣護航聯盟”的落地。
第三,更為獨立。盡管歐盟在中東地區耕耘時間較長且積累了豐富經驗,但冷戰期間美國出于與蘇聯爭霸的需要,就已經從政治和軍事上介入中東事務。以20世紀90年代初海灣戰爭為契機,美國開始在中東地區部署大規模軍事存在,并介入諸多地區事務,事實上成為地區局勢發展的主導性力量。盡管美歐在中東地區利益不完全一致,偶爾還出現矛盾尖銳對立的情況,但歐盟一直避免與美國直接對抗,并盡力配合美國的中東戰略。然而,隨著特朗普政府成為中東地區格局顛覆者,其在對伊朗制裁和巴以問題上不斷觸碰歐盟底線,歐盟不得不在更大程度上拉開與美國的距離。針對美國對伊朗石油產業的制裁,歐盟公開表示反對,并力推獨立于美版“護航聯盟”的“歐洲海灣護航聯盟”。在巴以問題上,特朗普政府上臺后,不斷觸碰歐盟處理巴以問題的基本立場,其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并搬遷使館、承認戈蘭高地為以色列領土、不再承認約旦河西岸猶太人定居點為違反國際法等做法都讓歐盟無法接受。這些做法甚至在歐盟成員國內部也引發了分歧,歐盟譴責美國關于耶路撒冷相關做法的決議遭到捷克、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的阻撓,奧地利、捷克、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等國也派人出席了美國的遷館儀式。[10]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法德對此保持高度警惕,并推動歐盟在耶路撒冷問題上采取了更為獨立的立場。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正式拋出偏袒以色列的“世紀協議”。對此,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指出,歐盟將堅持“顧及巴以雙方訴求,通過談判達成可行的兩國方案”的立場,德國外長馬斯隨后也表達了相同立場,[11]這反映出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在巴以問題上的獨立自主態度。
中東內生性矛盾與外源性干涉所導致的亂局以及美歐分歧的進一步擴大,促使歐盟對其中東戰略作出相應調整。但不可否認的是,中東亂局持續惡化以及美國在中東問題上咄咄逼人的態勢,使得歐盟中東戰略的調整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被動應對而非主動謀劃的結果。盡管歐盟在一些關鍵問題上頂住了美國的壓力,但仍將長期面臨挑戰和困境。
第一,歐盟總體安全面臨更大挑戰。近年來中東地區持續的戰爭與政治動蕩,特別是敘利亞、利比亞和也門的內戰以及席卷多國的暴力示威活動和美國利用伊朗問題不斷制造事端、在戰爭邊緣不斷試探等,嚴重擾亂了歐盟的戰略部署,導致歐盟不得不進行戰略調整,如在海灣護航聯盟上與美國“分庭抗禮”;在敘利亞北部確保軍事存在;力挺庫爾德人繼續打擊“伊斯蘭國”和“基地”組織等。在英國正式“脫歐”以后,盡管歐盟內部對美周旋的阻力有所減小,但同時對美博弈的能力也遭削弱。在中東問題上,歐盟一方面難以在軍事力量和聯盟手段的使用上與美國相提并論,另一方面其傳統的民事力量手段也受到了內外環境的擠壓。中東亂局的外溢效應對一海之隔的歐盟總體安全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沖擊,特別是與中東存在陸上和海上邊界的歐盟成員國,面臨的安全壓力更大。英國與西班牙圍繞毗鄰北非的歐洲大陸最南端直布羅陀在英國“脫歐”后地位問題的爭端,未來或為英歐關系“埋雷”,[12]并將成為影響英國、歐盟與摩洛哥邊界安全的隱患,如2019年直布羅陀便因扣押伊朗油輪而引發了伊朗對英國油輪的扣押反制。
第二,歐盟的核心價值觀受到沖擊。以人權為基調的民主治理觀一直是歐盟維系其機構存在與發展、展開對外交往的核心價值理念,然而中東亂局的惡性發展使歐盟不得不在人權方面降調。長期以來,歐盟在難民政策方面的開放態度一直是其人權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便移民融入問題較為突出,特別是異質文明的接納方面成效有限,歐盟仍將接納中東難民視為其使命。雖然移民與難民問題給歐洲社會經濟發展和宗教信仰等帶來壓力,但歐盟仍以最大限度的寬容加以應對。然而,敘利亞難民大量涌入歐洲以后,對難民問題曾持積極態度的歐盟國家態度逐步消極,政治右轉態勢明顯,長期的政治正確被打破,歐盟各成員國幾乎都加強了邊界管制以限制難民流動,主要成員國法德均大幅收緊了難民政策,英國也在“脫歐”進程中大打“難民牌”。此外,歐盟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向來是從人權主義角度出發,對以色列多有指責。然而,歐盟的中東歐成員國有著強烈的親美傾向,對特朗普政府的耶路撒冷政策和“世紀協議”持積極態度,進而影響到歐盟在巴以問題上的整體決議。歐盟為應對新形勢所作的戰略調整,使得其核心價值觀體系中的結構性矛盾更加凸顯。
第三,歐盟對中東地區的戰略整合能力下降。數十年來,歐盟對中東地區采取的都是以重要性與地緣地位為核心變量的區域總體覆蓋模式。歐盟成員國塞浦路斯和入盟候選國土耳其是歐盟中東戰略布局的首要考量,其后依次是北非國家、地中海東岸國家和海灣國家。歐盟通過“歐盟—地中海伙伴關系”“歐盟鄰邦伙伴工具”“歐盟海灣合作協議”等展開與中東次區域的合作關系,并通過發展雙邊關系的形式對利比亞與伊朗作出特殊安排。近年來,隨著中東地區整體性動蕩加劇,不僅地區國家內部積蓄的多元矛盾集中釋放,而且次區域內部一體化也遭遇挫折:利比亞內戰延緩了馬格里布經濟一體化的步伐;敘利亞內戰對其鄰國的“外溢效應”明顯;沙特卡塔爾斷交危機嚴重影響了海合會的團結。面對一個“千瘡百孔”的中東亂局,歐盟以往的中東戰略得以實施的基本環境發生了巨大改變,再加上美國在中東“攪局”不斷且美歐分工邊界的模糊化,歐盟已難以對中東地區開展總體性與全方位的戰略整合。
自二戰結束以來,中東地區便陷入了持續的動蕩與亂局之中,迄今仍無根本改變的跡象。當前中東亂局是中東地區內源性矛盾與美國等外部勢力外源性干涉共同作用的結果。歐盟長期以來的中東戰略無論從價值觀上還是實踐方式上都與美國存在著事實上的分工與協作,其中東戰略的長期穩健推進離不開美國的支持。隨著“阿拉伯之春”影響的長期化與特朗普政府的上臺,中東安全生態與美歐關系都發生了巨大改變,歐盟不得不對其中東戰略作出調整。在此過程中,歐美之間雖然發生了激烈碰撞,但并未對雙方的盟友關系產生實質性影響。調整后的歐盟中東戰略呈現出更為務實、手段更為豐富也更為獨立的特點,但仍然面臨總體安全壓力增大、核心價值觀受到沖擊以及對中東地區戰略整合能力下降等挑戰。隨著英國正式“脫歐”,不論歐盟還是中東都處于變局之中,歐盟的中東戰略也會繼續作出相應調整。就歐盟本身的建設來看,英國“脫歐”雖然削弱了歐盟的對外行為能力,但也消除了內部主要分歧,有助于進一步抵消來自美國的壓力。就中東地區局勢而言,打擊“伊斯蘭國”的反恐戰爭已取得顯著成效,敘利亞局勢趨于緩和,美國與伊朗仍舊“斗而不破”,中東亂局仍未完全失控。因此,歐盟中東戰略有望加速成型。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參與中東熱點問題中的大國協調研究”(項目批準號:16JJDGJW01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甘沖)
[1] 李應齊、楊迅等:《國際秩序正處在轉型期 變革過程充滿風險挑戰 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權威論壇)》,載《人民日報》,2018年12月24日。
[2] Tsvetana Paraskova, “Iran Hopes Iranian-EU Oil Trade Mechanism to Start Working by Year-end”, https://oilprice.com/Latest-Energy-News/World-News/Iran-Hopes-Iranian-EU-Oil-Trade-Mechanism-To-Start-Working-By-Year-End.html#.
[3] “French Naval Base in UAE to Host European-led Gulf Maritime Monitoring Mission”, Defense Post, November 25, 2019.
[4] Alexandra Brzozowski, “Eight Member States Back European-led Naval Mission in Strait of Hormuz”, 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global-europe/news/eight-member-states-back-european-led-naval-mission-in-strait-of-hormuz/.
[5] Tim Hains, “French President Macron: New ‘Big Deal with Iran could Include Syria Crisis”, https://www.realclearpolitics.com/video/2018/04/24/french_president_macron_new_big_deal_with_iran_will_include_syria_crisis.html.
[6] Song Niu, Bing Fan, “An Overview of the Middle East Immigrants in the EU: Origin, Status Quo and Challenges”, ?stanbul Geli?im ?niversitesi Sosyal Bilimler Dergisi, Vol.3, Issue 2, October 2016, p.71.
[7] 秦寧蔚:《歐洲嚴防難民問題卷土重來》,載《人民日報海外版》,2020年1月11日。
[8] Sheena MaKenzie and Lindsay Isaac, “Macron Says Europe Is Facing the ‘Brain Death of NATO”, CNN, November 7, 2019.
[9] “Germany Warns of ‘Second Syria as EU Hosts Libya PM”, AFP, January 8, 2020.
[10] Raphael Ahren, “Four EU Envoys to Attend Israeli Event Feting US Embassy Move”, Times of Israel, May 13, 2018.
[11] 田野:《美發布巴以問題“世紀協議”各方表態一覽》,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20-01/30/c_1210455419.htm。
[12] 汪倫宇:《脫歐背景下的“英國石頭”:“飛地”直布羅陀人心浮動》,https://m.thepaper.cn/ newDetail_forward_5686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