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傳明
果然,在英國生活的直接感受和印象是以往在書本上所不可能了解的:英國生活首先讓我領教到的便是英國人辦事的剛性、嚴謹和一絲不茍,這從負面講便是古板拘泥、不懂變通、不通人情,我和朋友們將其戲稱為不同于東方的四方四棱的“方腦袋”思維方式。舉例來說,我初抵英國到銀行辦信用卡,手里須有接收單位開的介紹信,但我的介紹信上的姓名拼音出了點小問題,辦公小姐在我的名字之間畫蛇添足地加了個“一”,與我護照上的寫法有異,因此當我在銀行好不容易排到之后,又被打了回票,完全沒商量,只好又跑回去重開證明、重新排隊,耽誤了我整整一上午時間。接下來與當地警察接觸也很有意思,英國警察的作風還是頗有點“皇家警察”的派頭,他們高視闊步地提著警棍在街頭巡邏,并無多少為民“公仆”的謙恭,倒是頗有種代表“王法”的矜傲。我們初到牛津,都須到警察局進行一個登記,登記時需要交付一定的費用,而他們發的通知上就預先聲明,登記者必須自備零錢,警局不給找零,即使有零錢,它既不會也沒有義務為你提供這種服務,也就是告訴你這些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好自為之、自擔后果,勿謂言之不預。
據資料介紹,牛津大學創辦于1167年,其時在中國是南宋乾道三年,南宋第二個皇帝孝宗繼位第三年,距今已八百五十二年。牛津城的建成當然還要更早,徜徉于遍布中世紀風格古建筑的牛津街頭,我有一種很有趣的感受,那就是假如真的有“鬼”的話,在牛津亡故七八百年的鬼靈照樣可以毫不困難地找到回家的路,因為有千年歷史的小教堂仍在原地未動,牛津城的地標古塔依然矗立,幾百年前的墓地依然完好無損,占據著牛津城的市中心——商業黃金地帶。相對于其他后進現代化國家,我覺得英國是比較成功地減弱了現代化所帶來的巨大顛簸、震蕩的國家,也就是說英國在其現代化的進程中仍舊保持了其歷史文化的連續性,也就是英國之為英國的國家特性,這是非常難得的。進入近代之后,中國之于西方陷入一種“不對等的愛情”,正如歌中所唱:“我變得不再是我,可是你依然是你!”可見保持不變,也屬于領先者的特權。而對于古今之變淡然處之,不走極端正是英國文化的一大長處,它的創新不以踢開傳統開路,它的保守不以壓制創新為能,因此它從傳統和現代中都能得到有益的滋養。試舉一例,我在牛津的時候有一次受邀參加牛津大學一個很古老、很著名的莫頓學院的晚餐會,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T.S.艾略特就曾在該院任教。這樣的晚餐會在牛津大學是一種非常隆重的場合,學院的教師和學生都要穿著專門的長袍出席,受邀的客人也要求穿燕尾服、系領結的,而我因為在出國前曾專門向一位經常跑歐洲的朋友請教,需不需要帶套西裝,他告訴我,現在的歐洲人除了推銷員,已沒什么人穿西裝打領帶了,穿得太正規是會讓人笑話的,也為了輕裝,我連一套西裝也沒帶,只帶了幾件夾克而已。此時燕尾服是無處可借,只好臨時向朋友借了套西裝,扎了領結出席。到了晚餐會場,師生都依序站立,氛圍肅穆、莊重,主持者首先以自古相傳的儀軌用拉丁語禱告,行禮,然后入座。菜肴并不豐盛,我記得好像就是土豆、奶酪、魚排之類,主要的在于精神會餐,也就是坐下來之后的老師學生開始邊吃邊聊,探討彼此感興趣的問題,這樣的探討、爭論直到夜闌才會結束,因此這種晚餐會實則是牛津人的第二課堂,它與課堂教學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錢鍾書戲言,在牛津須吃夠多少頓飯,才能畢業,指的就是這個。它重視的是對學生的問題意識的培養,因為沒有疑問、沒有個人見解,你根本就無法參與討論,所以他們最常用的一句話是:“What' your argument?(你的觀點是什么?)”這與我所自小經歷的填鴨式的灌輸的確迥然異趣。我有時會發一癡想,如果我們中國的大學是從周代的“鄉?!?、漢代的“太學”、隋唐的“國子監”一路延續下來的,也許會更有底氣和活力,因為根深才能葉茂,至少在校史上和牛津有一拼。
在牛津大學訪學的時候,我有段時間租住在一個郊外的小鎮,叫馬斯頓(Marston),這個小鎮建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多是一種別墅式的建筑。這些房子雖已有八十多年的房齡,但在牛津絕對算不上老建筑,因為在這兒,上百年甚至數百年的老建筑隨處可見。從這個小鎮到我所在的研究所有一條捷徑,那就是穿過牛津著名的“大學公園”,直達市內,全程大約有個七八里路的樣子。英國的公園不像中國有那么多的游樂設施,基本上是純任天然,以原生態的森林、小河、沼澤、野生草地為主,小河中經常可以看到有一隊從容不迫、結隊游弋的野鴨子,好像是在對外界宣示:它們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這個公園稱不上是風景勝地,但也有吸引中國游客之處,那就是三十年代錢鍾書、楊絳夫婦在牛津留學時就住在這個公園附近,還在那個不時有野鴨子出沒的公園河邊攝影留念。出公園不遠,有一條街道叫克拉倫登(Clarendon),這個名字曾被錢鍾書信手拈來作了《圍城》中方鴻漸買博士文憑的美國學校的名字。
出了公園,就到了市內,附近坐落著幾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學院,每個學院都有一個突出標志,便是它的高聳入云的教堂—一一種被歌德稱為“上帝之樹”的古老的中世紀哥特式建筑。沿著學院的外墻走不多遠,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路邊有一個建于中世紀的大石屋,上面長滿了青苔,石頭上留存著一種蒼黑色的印記,好像是經過漫長歲月濡染過留下的“包漿”。路的對面有一個小旅館,下面是露天的咖啡館,它的招牌就是著名的牛津校友王爾德,那位在美國海關聲稱“除了我的天才,我沒有什么別的東西需要申報”的唯美主義藝術家。一百多年前王爾德在牛津讀書時曾在這個旅館居住,現在小旅館基本上還保持了當年的原樣。附近還有一個始建于中世紀的小教堂以及附屬于它的一小片墓地,教堂仍然“香火不斷”,我經過時瞥了一眼門上貼的廣告,它正在招收十幾歲的少年去做教堂周末的合唱隊員。走過街口不遠就是牛津大學的行政中心,牛津大學由三十幾個高度自治的學院組成,教學的總體安排由大學負責,但招生等工作都由各學院自主,學生所得到的學位由學院和學校中央共同頒發。這是一種先有學院,后有大學,可稱為獨立聯邦制大學的辦學方式,英國目前僅存三所大學還使用這種模式: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和杜倫大學。這三所學校也依次是英國最古老的大學。
我所在的研究所的老師也來自于專業相關的各個學院,我的導師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教授,曾帶我去她們學院參觀。她所在的學院建于十七世紀初期,大致與莎士比亞同時期,四百多年校史,在牛津還不算太老。該校是當時的一對貴族夫婦捐建的,丈夫去世后,由其遺孀接力建成。學院對師生可謂體貼入微,建校之初就建了一個供教授們專用的小花園,沿用至今,門鎖還是中世紀樣式的老鎖,導師開了半天,才把它捅開。門上有個牌子,聲明此花園屬于“strictly privacy”(嚴格的私人場所),嚴禁外人進入的。小花園里花團錦簇,綠草如茵,幽靜、典雅,平常也很少有人光顧。學院還有免費的午餐和晚餐,教授可以帶自己的學生和朋友去吃飯,順便討論問題。關于這個學院,還流傳有這么一個故事:四百多年前學校初建時,禮堂用的梁柱等全取材于數百年才能長成的厚重、堅硬、光潔的橡木,非常氣派。過了三百多年,這些橡木梁柱已經老朽,需要更換了,但要修舊如舊,到哪里去找這些百年才能成材的橡木?即使找到了也負擔不起那么高昂的價格啊。正在校方一籌莫展時,負責校史檔案的職員提供了一個線索。當年的學校捐助者給后人留下了一封信,其中提到了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捐助者當年已在自己的莊園種下了幾十棵橡樹苗,現在三百年已經過去,正好成材,可滿足需要。學校將信將疑,派人到貴族當年的莊園查問,果然發現了那座樹木已經成材的三百多年的橡樹園,于是,看似無法解決的難題迎刃而解。我曾問過導師這個傳說的虛實,導師說她是“二戰”后才來到牛津讀書的,不知道此事的究竟,但是這類事情在牛津、劍橋乃至英國發生是完全可能的,因為現在學院的財產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數百年來校父、校友們捐贈的土地和財產,這些構成了學校存在的一個堅實的財務基礎,沒有這個做家底,要把非盈利的大學數百年地延續下去是不太可能的。的確,辦一所大學不但需要恒產,更需要有恒心,需要一種超出一時一地,乃至超出自己這一代人需要的長遠眼光、超越情懷。辦大學實質上也就是在傳承、守護文明,而對文明的守護與發展才是人類的根本利益所在,相比之下,任何時代的需求比起這種永恒的需要都要遜色得多,因為它所營造、守護的是人類永久性的精神家園。張愛玲生于亂世,對此感觸頗深,她曾經說過:“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彼v她所租住的公寓里的房東曾打算把房間里的暖氣片都拆掉賣了,這顯然是鞋底抹油,隨時準備溜之大吉,“群兒只效今朝醉”的混世態度。陶淵明的詩:“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氯~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逼渲邪@的也不是一時一地的悲劇,更是對文明成毀、存亡的憂思。
在英國生活期間,有時會遇到一些覺得匪夷所思的麻煩和不便,但回過頭來想想,這種麻煩和不便也不是全無道理,問題在于你自己看待事物的角度和立場。很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我在牛津每天要走的那條公園小路,有一陣子就出現了問題。我當初選擇在那個小鎮租房,就因為它有這條穿過公園直達市內的捷徑,這樣到我的工作地點只需步行半個小時;而且沿途綠樹黃花、小橋流水,野趣盎然,既是趕路,也是散步、鍛煉。沒想到剛搬過去半個月,牛津下了場大雨,把公園里面的那條小土路給淹了。水雖然不深,剛沒腳脖,但步行顯然是過不去了。而此路不通,就只好繞行公園外的大路,那距離就增加了兩倍,要一個半小時才能走到研究所了。如不繞道,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有一個,就是騎自行車沖過去:臨近水洼,猛蹬幾下,兩腳高高揚起,十幾米的水洼就一閃而過了??墒窃谟T自行車規矩太多,且已入法,比如必須戴頭盔、穿反光衣、配前后車燈,甚至腳蹬子上都要有反光裝置,交警隨時檢查,不合格會被罰款,如此麻煩,所以騎自行車也令人望而卻步了。最后我只好繞遠道跑了半個月,等水洼子干了,才返回原路,也算鍛煉身體了。論說在小鎮住的人也不少,每天像我這樣走這條便捷小路到市內的人少說也有二三十個;這樣的問題顯然也不是偶爾出現,為何公園當局就不能把小路提升一點、硬化一下,以方便行人呢?這話看似有理,但你要是固執己見就錯了,因為你是完全從自己和與自己利益相關的行人角度考慮的,而公園當局考慮的則是一旦把小路墊高、水流隔斷,小路那邊的沼澤就會缺水干涸,路邊的蘆葦就會枯死,水中的生物小魚、青蛙等等就會陷入絕境,河里的野鴨子的快樂生活也就走到盡頭了……在人的能力已可以輕易地改造、控制自然的現代,是否還能為處于弱勢的、沉默的自然的存在留出位置,保持一種謙讓態度,就成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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