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華
趙莊唯一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
我家東邊一戶沒人住了。再過去是聞二家。當年聞二快三十了才成家,是換親。這人有點怕干活,一天到晚苦著臉,愛喝個酒。好吃懶做的樣子。他成親那天晚上,我也去鬧了新房。新媳婦年紀小了不少,眼睛大,眉毛重,也不怕人。有個男人叼根煙,杵到她臉上,讓她給點火,她就點,點著了,手卻怎么一抖,燒了人家胡子。不久就分了家,兩間小土房,門朝西。后來又抓(買)了牲口。小家庭這樣很不容易。可是這牛是老口,檸牛(母的),肚子大,腳步慢。才兩年,就老死了。皮剝掉,身子卸開拿走,一張血淋淋的皮攤在地上。牛能終身生育。這時,一個小牛犢慢慢走過來,臥在上面。女人在一邊,流著淚。牛死了,半個家產沒了。
后來就是孩子大了,就是外出打工。趙莊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有的從孫子干成了爺爺,回來過年還是背著一個包袱,在村后下車。這樣的人,就是沒房沒車。可是,聞家兒子出去兩年就弄到錢了。他是在杭州,沒有進廠,跟姐夫收酒瓶子。名酒的瓶子。外包裝還完好的。是的,他們用便宜酒灌裝好,再賣給酒店。這個營生也沒干兩年。可是,錢已經到手了。
家里買了車買了房。閨女也在縣城開了首飾店。年輕人現在干什么我不清楚,也沒有問。好像不是上班。他們經常開車回來,男人女人孩子,一住幾天。還帶回來一個小白狗,牽著,抱著。
白色轎車經常在門口停著。這邊是一個垃圾坑。垃圾坑就是門前的一段水塘,對著的房子沒人住了,周圍的人就把垃圾往這里倒。我也倒。兩年前村子就修建了垃圾池子,沒一個人去倒,離宅子好幾百米,在公路邊上,誰都能看到。
就在自己的眼前,我不知道年輕人怎樣看這一坑垃圾。那天車停的位置不錯,我拍了個照片。轎車和它身邊的一坑垃圾。這是一種語言,蒙太奇似的語言。對于眼前的這些,我相信他們只是看那一眼,就看不見了。垃圾再近,畢竟不是在自己小院里。大門一關,就什么都沒有了。年輕人相信格言。當年我是一條一條記在筆記本里。還記得有一條是這樣的:成千成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今天的格言只有一句了:改變不了環境,就改變自己。怎樣改變自己?答案也只有一個:讓自己變成有錢人。沒有錢抵達不到的地方。去年有人建了個同學群,我被拉進去了。幾十年了,老同學一見面還真熱鬧,我還記得一些人的小名、外號。很快,說話的就不多了。原來,“同學”一詞是這么蒼白和脆弱了。這些年,同學已經成了具體的一個公務員、生意人、農民、農民工和其他人了。這些人都立在自己腳下那一片地上,沒有共同利益,也就沒有了共同語言。對一個當代人物的評價,就可能是一場爭吵,直至謾罵,退群。面對要說的話,我常常是沉默。一天一個做了教授的同學發了一句:改變自己的是圣人,改變別人的是瘋子。半天了,也沒人接話。我終于寫了兩句發了上去:改變社會是不是改變別人?菜場里的婦女可以這樣說,我也可以這樣說,你不可以,你是老師。
每個時期都有中心詞,環保,就是。沒有人能把話說到它上頭。它既時髦,又有威力。村子北面一個只有一二十頭牛的養殖場,就被關門了,說污染環境。秸稈禁燒,也是。去年麥收期間,宅子里一小堆爛柴火被一個小孩點著了,縣里通過監測衛星看到了,以為是有人點了麥秸,立即通知鎮里,鎮里立即通知村里,村里立即開車趕來,兩桶水就把火滅了。這輛為環保而奔忙的車,來回都經過村莊里的這個垃圾坑,五顏六色。這樣的地方,村子里還有幾個。
我家的西門是老硬。“老硬”是外號,他小名釘,硬頭釘,有人就叫他老硬。這人就是有些硬。
去年種麥的時候,天旱。有個外地的鴨群,才來幾天就轉場,有七八千只吧。大卡車停在路邊的芝麻茬里,旁邊是上百個籠子,放鴨子的幾個男女把鴨子一批批地趕進用籠子圍成的小圈子里,再抓住脖子一個個裝進籠子,抬到車上,一層層地碼起來。
放鴨子的,這里人一點不稀奇。趙莊的地北頭就是烏龍港,淮河北面的一條支流。過去哪年都有外地放鴨子的順水過來,把鴨圈圍欄安插在港邊,白天把鴨群趕到遠處,晚上回來落腳,一住好些天。那么多鴨子就兩個人,我還沒見過當地人誰動過這些外地鴨子,哪怕一只。偷雞摸狗的,村子里有。那年冬天,一個放鴨子的姓曹,俺娘也姓曹,根據年齡,我就喊他舅。那天他進了村子,現在忘了是辦啥事了,我見了,晌午就沒讓他走,父親不沾酒,用一口一個的小盅子,我們倆喝了一瓶。
這時老硬來了,臉陰沉著,能擰出水:車停我地里,軋我地,你們給我種麥嗎?!有人趕緊拿出香煙,掏出笑臉,說這地干得冒煙,都在抗旱,軋啥地呢!“不中,別裝了別裝了,車開走!”
軋不軋地不說了,就是軋地,車已經停在上面了,裝滿鴨子開走軋一道印子,現在開走也是一道印子。幾個人都是外地的。出門一時難。我看到了那門前的三尺硬地。我也是站在門前的人。我想對老硬說點什么。可是,終于沒有。現在不是人說話的時候了。他們要是掏一張票子,就沒事了。今天,只有錢才能說話。
車還是挪走了。老硬真是一點不彎。
其實,老硬比過去已經軟一些了。二十年前,他的兒子在上學,“喝書”得很,不但讀了高中,還考上了大學,本科。在趙莊還是頭一個。東門聞家的幾個孩子就都是初中上完就出去了。老硬的地也出財,一般大的地總比人家多見一袋子。趙莊那時就三個手扶拖拉機,就有他一個。跟他不對的人就在身后癟癟嘴:趙莊放不下他了!老硬的兒子在市里上班,今年快四十了。混得咋樣不好說,反正是沒房也沒車。過年回來是在村后下的車,提著包裹。走親戚也是開著家里的破三輪。說到小孩上學,老硬坐在一邊不插嘴。有時也冷冷地填上兩個字:沒用。
幾天前,老硬提著一個袋子,坐在我家門前的泥巴地上,歇著。袋子里是米,二三十斤,還有一把蒜薹。老硬雖然七十出頭了,瘦得像根釘,從家里到這兒才幾步遠,這點東西應該不用歇。他還是個勞力。他不但種著家里的地,一直都還在給小老板干著活,蓋房子,放樹。今年他光芝麻就種了三四畝,磕了四五百斤,賣了兩千多塊。可是,這不過是打工的人半個月的工資。今天在村莊上,誰的地再多,種得再好再孬,跟窮富都沒啥關系了。好戶窮戶,只能看外面的人混咋樣。那天在門口碰到聞二,他搖著頭說現在不中了,見天只是半瓶。他說的是酒。老硬不喝酒,現在老伴在幾百里外的市里給兒子帶孩子,兒媳在那里賣早點。他這是給那邊老少捎些口糧,拿到東邊的聞家,讓他們帶過去。這家年輕人過來幾天了,明天開車回去。春末夏初的傍晚,村子里卻看不到人。只有幾只雞,一條狗。趙莊沒有別的牲畜了。老硬家喂過一匹馬,后來是一條犍牛,棗紅色的。可是我有點看不上,不如我家的那條檸牛,一年一犢。再后來,老硬把犍子丟了,換成了紅彤彤的手扶拖拉機。現在,這東西也早已成了廢品,停在破棚子里,蓋滿了灰塵。村子里過來收破爛的,小喇叭的吆喝聲里就有它。人還在于著,時間卻仿佛過去了幾百年。村子一片空茫,從這里到聞家只有幾十步,好像很遠。
歇了一下,老硬手按著地,又爬了起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