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無法歸類的銀幕怪才

柚由

《寄生蟲》是一部十分韓國式的電影，但同時也反映了全世界所處同樣境地中人們的普遍問題。

17年前，影片《殺人回憶》以破千萬人次的觀影量席卷韓國電影市場，時至今日都被影迷奉為神作;17年后，《寄生蟲》一路高唱凱歌，以外語片身份創紀錄地在奧斯卡捧得最佳影片大獎，令世界影壇為之側目。將商業與藝術的平衡比作左右腳交替行走的自然過程，奉俊昊以普世的題材和高超的導演技法，在日益僵化尋求創新的好萊塢掀起一股旋風，也把韓影推到新高度。

懸疑、犯罪、喜劇、科幻、災難、動作，奉俊昊的電影很難被歸為某種特定類型。在他眼中，這源于人類的情感本就復雜多變，也因為自己喜歡把完全不相干的事物拼接產生沖突。不過，頒獎禮上侃侃而談致敬偶像、暢想慶功狂飲的奉俊昊，在故事的起點卻是個沉默寡言的怪小孩。

追光逐影的先鋒少年

出生于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奉俊昊的外公是知名小說家，父親是畫家，姐姐是時裝設計師，哥哥是文學評論家。在濃厚藝術氛圍熏陶中成長，童年的他是個不愛講話的男孩，會偷偷溜進父親的書房看韓國買不到的畫冊，還因喜歡盯著別人觀察而被當成怪胎。中學時候，他總隨身帶著本漫畫書，還給校社報畫過專欄，但原本勵志成為漫畫家的奉俊昊卻被“電視”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

他在電視里認識了希區柯克、薩姆·佩金帕、約翰·弗蘭克海默等重量級導演，收獲了豐富的觀影經驗。在沒有字幕的情況下，聽不懂英語的奉俊昊會不自覺地為人物編排臺詞，無意間培養了講故事的思維。夢想當導演的他并沒有報考電影專業，而是選擇就讀于延世大學社會學系，這無疑為后來的創作定下基調。

大學時，奉俊昊酷愛臺灣新浪潮電影，從侯孝賢和楊德昌的片子里了解到如何用寫實的影像語言進行社會剖析。他組建了名為“黃色門”的社團，每天逐幀拉片分析鏡頭，也因此結識了許多不同背景的朋友，拓寬了眼界。畢業后，他進入韓國電影藝術學院進修，接觸到照明、攝影、場記的實踐操練，積累了全方位的從業經驗，結業作品《支離滅裂》被當時尚未成名的樸贊郁稱為“看過最棒的短片劇本”。

此后，奉俊昊在多位前輩導演的推薦下參與了幾個長片的創作，可這些項目均在劇本階段就流產了，一心想進片場的他在劇組面試中也屢屢遭遇挫敗。為了籌錢拍片，他畫過漫畫賣過甜甜圈，“我到處嘗試，但沒有一個項目運轉起來，想去的導演組人家不要我，我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當時正值韓國電影振興的黃金期，原有的電影剪閱制度被廢除，分級制取而代之，制作、發行、放映的產業鏈逐步形成。習慣看美國大片的觀眾開始回流追捧本土佳片，政府撥出資金扶持新人導演。

度過3年的低潮期，奉俊昊的職業生涯因寬松的大環境而獲得轉機，迎來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綁架門口狗》。改編自一則民生新聞，劇情圍繞著狗的安危展開，細致刻畫了出賣靈魂的不得志講師、渴望成為平民英雄的女秘書和滿腹牢騷的家庭主婦，折射出激烈競爭的現代社會下個體的辛酸處境。主題先行的電影雖很難引發觀眾的共鳴，可在業內卻獲得了不少關注，這讓奉俊昊決心打磨更具挑戰性的作品。他感慨自己所處的時代：“沒有獨裁，沒有審查，我們這一代電影人是幸運的。”

商業與藝術兼顧的社會學家

看過演員金雷夏推薦的話劇《來看我吧》后，奉俊昊著手改編轟動一時的“華城連環殺人案”。鄉村小鎮上的無辜女子接連遇害，慘絕人寰的犯罪手法讓警方措手不及，隱匿在陰暗處的真兇無從尋覓。為了寫好劇本，奉俊昊花了6個月的時間到案發處實地考察，探訪案件背后的眾生百態。題材的大膽讓諸多投資人望而卻步，可導演卻用懸念迭起的情節證明了自己操控商業片的能力。《殺人回憶》上映后不但口碑爆棚，更連續3個月占據著韓國電影票房榜。

隨后推出的《漢江怪物》同樣在策劃階段就不被看好，奉俊昊甚至打算如若失敗就回家開間音像店來謀生。借助“指環王”特效團隊打造出的視覺奇觀，電影突破了千萬觀影人次，連鬼才昆汀都被他吸粉，更有人將這部作品與斯皮爾伯格執導的《大白鯊》相提并論。奉俊昊一時間成為“韓國本土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導演”，在美國經紀人的推波助瀾下收到無數海外邀約。可奉俊昊不愿在利益驅使下進行自我重復，骨子里充斥著倔強的執念。

社會學出身的他擅長借助類型片的外殼，孜孜不倦地探索有關善惡的思辨，描繪邊緣性小人物時注入微妙的隱喻。在《殺人回憶》中，他利用離奇的案件來追憶一個被遺忘的時代，用無解的結局拷問不良機制的漏洞;在《漢江怪物》里，他借“怪物”直指韓國社會的諸多弊病，批判中暗示出韓美歷史上的遺留問題。

多面人性的勾勒和開放式結局給予觀眾充裕的解讀空間，可奉俊昊卻從沒想過借此賣弄。樂于獨處的奉俊昊覺得人際交往多了思考就少了，只有對人或空間進行近乎變態般的觀察，才能衍生出更多有趣的想法。即便回歸小成本的《母親》在本土并未造成轟動，卻讓他首次入圍戛納，并贏得長時間的映后喝彩，這也預示著一個更大的舞臺正向他敞開。

勇闖好萊塢的妥協與爭議

不像樸贊郁用色情暴力的手段彰顯強烈個人風格，不像金基德般肆無忌憚地試探欲望的邊界，沒有文藝范兒的李滄東和洪尚秀那么曲高和寡。熟知西方文化的奉俊昊在立足本土的基礎上，冷靜地將商業片的感官刺激和深刻的社會批判完美融合，吸引到不同地域的觀眾群，而這一回好萊塢向他拋出了橄欖枝。改編自法國同名科幻漫畫，《雪國列車》以400億韓元成本成為迄今韓國投資規模最大的影片。它集結了韓英法三國工作人員，配置了歐美頂尖的特效團隊，更擁有克里斯·埃文斯、蒂爾達·斯文頓和約翰·赫特等清一色的國際巨星豪華班底。作為骨灰級漫畫迷，奉俊昊在2004年看到原著時就怦然心動，末世災難的背景下將階級社會濃縮在一輛列車上，反烏托邦式的寓言故事著實令人著迷。

為了拍好這部風險與機遇并存的影片，奉俊昊找來了摯友樸贊郁做監制保駕護航。盡管兩人會因觀念的不同而產生爭執，但最令奉俊昊苦惱的還是整合大團隊的艱辛。導演坦言進到片場時所要面對的一切都會讓他感到恐懼，花樣繁復的問題接踵而來。緊迫的節奏從戲內延伸到戲外，每每想要放棄，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幫他堅持下來。發行方韋恩斯坦公司出于商業考量，想在后期刪減20分鐘的戲，遭到了奉俊昊的強硬反對，互不相讓的對峙讓片子的檔期多次推延。經過和解，導演保留了影片的剪輯權。不過考慮到龐大的北美市場，奉俊昊在不損傷片子質量的前提下，還是妥協地安排“政治正確”的黑人男孩在最后入境。

2017年，由流媒體巨頭網飛和布拉德皮特掌控的B計劃（PlanB）共同投資的《玉子》，講述了韓國女孩美子歷盡艱難把動物伙伴救回韓國山林的故事。影片耗資5000萬美元，奉俊昊延續尖銳的筆鋒，在揭開工業資本家偽善一面的同時，也間接嘲諷了某些偏激的動物保護者。可惜的是，電影在戛納亮相參賽時遭遇滑鐵盧。由于網飛發行的片子無法在法國院線放映，《玉子》不僅遭到法國院線聯盟的抵制，連當年的評委會主席阿莫多瓦都宣稱不應該把金棕櫚獎頒發給一部大銀幕上看不到的電影。“最終剪輯權”的籌碼太過誘惑，渴望創作自由的奉俊昊選擇與網飛合作，卻導致《玉子》不幸淪為流媒體與銀幕藝術之爭的犧牲品。

兩次征戰好萊塢的歷練，讓奉俊昊在商業巨制中試水“反套路”，體會到被大資本裹挾的無奈，也逐漸躋身世界一流導演行列。《雪國列車》上映時，奉俊昊被韓國媒體人詢問是否想過會入圍奧斯卡，他打太極地答道：“我可能會作為韓國電影藝術學院的嘉賓出席吧。”而如今，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的想法照進了現實。

創紀錄的加冕

試圖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揭開貧富懸殊的問題，奉俊昊回歸到中等規模本土制作的《寄生蟲》。“我們正生活在這個隨著時間的推移貧富差距會越來越大的時代。這是一部十分韓國式的電影，但同時反映了全世界所處同一境地下的普遍問題。”《漢江怪物》中沒有媽媽，《母親》沒有父親，《玉子》里的美子只有爺爺作伴，媒體總結《寄生蟲》是導演第一次采用傳統家庭的形式。如何讓處于平行線的兩個家庭交匯？奉俊昊想到了自己大學時在有錢人家做中學生家教的經歷。好奇的他曾在暗處觀望富人的行徑，對那種詭異而新鮮的窺視感念念不忘。

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獲得了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與最佳國際電影四項大獎。

電影中，社長居住的高檔別墅下掩藏著他們所鄙夷的窮人氣息。隨著主人公一家的全面入侵，看似慢慢彌合的代溝彰顯出無法逾越的本質特征，也讓觀眾在憤怒之余感受到悲哀的蔓延。憑借此片，奉俊昊先是在戛納擊敗了阿莫多瓦和達內兄弟等多名嫡系老將，打破了場刊高分不得獎的魔咒，獲得評審團9位評委全票通過，為韓國電影摘得第一座金棕櫚大獎。伴隨持續不退的熱度，投資方韓國CJ集團賣力公關，《寄生蟲》于年末橫掃整個好萊塢頒獎季，最終在奧斯卡上斬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國際電影長片大獎4項大獎，成為首部奪得最佳影片的非英語片。媒體稱逆襲的奉俊昊拯救了保守的奧斯卡，韓國總統文在寅第一時間在社交媒體發文表示祝賀，而HBO早前就在籌備將電影翻拍成美劇的計劃。

《寄生蟲》在全球的賣座和好評如潮，除了要歸功于奉俊昊精湛的導演功力，也離不開他多年搭檔宋康昊活靈活現的演繹。20年前，擔任助理導演的奉俊昊就與這位試鏡落選四處碰壁的“話劇演員”結緣，并由衷地欣賞他的演技。當宋康昊憑借《共同警備區》斬獲大鐘獎影帝時，奉俊昊懷著忐忑的心把《殺人回憶》的劇本交給了他，沒想到很快就得到回復。從那以后，他們相繼合作了《漢江怪物》和《雪國列車》，奉俊昊把這位國民影帝形容為“阿爾·帕西諾與杰昆·菲尼克斯的混合體”。拍攝《寄生蟲》時，宋康昊會不自覺地帶動后輩入戲，奉俊昊則把精準的動作傳遞給演員，兩人默契配合彼此信任。在戛納頒獎現場，奉俊昊還當眾單膝跪地獻上獎杯，以表達對好友的感激。

褪去榮耀的光環，慢工出細活的奉俊昊私下是個“刁鉆”的完美主義者。他對拍片有極強的控制欲，會在開拍前畫好分鏡圖，對每個細節都考慮周全，努力營造出讓觀眾身臨其境的氛圍。他在看《綁架門口狗》的首映時逃出影院嘔吐，還想毀掉《母親》中將近一半的戲來重拍。時常不自信的他對影像有特殊的“潔癖”，聲稱是恐懼促使自己完成腦中揮之不去的畫面，而從中滋生的奇異快感則無法言傳。歷經高低起伏，自詡“帶著模范生假面”的奉俊昊依舊保有獨屬于藝術家的敏銳和專注，這或許是天賦使然，更是影迷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