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祥境

【摘要】實踐中,對妨害公務罪的第五款即暴力襲警條款的適用標準存在爭議。本文試從某中院裁判以及學界討論出發探索適用妨礙公務罪第五款之行為標準與后果標準。筆者認為,應當將行為人實施的反抗、掙脫行為,軟暴力、無形力妨礙行為以及對物品實施的但不具有危及人民警察人身安全可能性的行為排除在第五款適用范圍之外,并在判斷行為標準的基礎上,再對人民警察人身損傷情況進行考量,適用第五款的行為通常為造成了輕微傷及其以上損傷。
【關鍵詞】妨害公務;暴力襲警;客觀行為;損傷后果
《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妨害公務罪第五款規定:“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依照第一款從重處罰?!钡谖蹇钜幎ǖ摹氨┝σu擊”與第一款中規定的“暴力阻礙”有何區別?認定“暴力襲擊”應遵循怎樣的行為標準與后果標準?本文試析之。
一、問題的提出
(一)基本案情
2018年12月8日晚,被告人彭某甲與彭某乙因在B市某歌廳酒后毆打他人,被民警傳喚至派出所接受審查。次日1時許,彭某甲在該派出所候問室內拉拽民警手部、用身體阻擋民警不讓民警接近彭某乙,阻礙民警張某某等人依法對彭某乙使用手銬,致民警張某某左手受傷。經鑒定,張某某身體所受損傷程度為輕微傷。B市某區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彭某甲犯妨害公務罪,且認為彭某甲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應依法從重處罰,向某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某區人民法院判決認為,被告人彭某甲行為已構成妨害公務罪,且被告人彭某甲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應依法從重處罰。判處彭某甲有期徒刑十個月。被告人彭某甲不服,提出上訴。B市某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審法院認定彭某甲的行為屬于“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系法律適用錯誤,依法予以改判。
(二)爭議焦點
一二審對案件事實和證據的認定一致,案件的關鍵點在于法律適用,彭某甲的行為能否被評價為《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成為案件焦點。由此引申出的問題即是:《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定的“暴力”與第一款規定的“暴力”有何區別,在什么情況下才能認為行為人實施的暴力行為應當被評價為第五款之規定,是否有客觀標準用于評價該暴力行為。
二、不同認定標準的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彭某甲的行為應當認定為第五款規定的行為。《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定的從重處罰情節就是指,以暴力手段阻礙警察依法履行職責的行為,適用該條款的重點并不在“暴力”上,而在于“對象”上。突出對警察依法履職行為的保護,遵循“襲警罪”的思路,將人民警察與其他執行公務的人員區別開來,并將第五款規定的“暴力”與第一款規定的“暴力”同等看待。
另一種意見認為,彭某甲的行為不屬于暴力襲警。雖然第一款與第五款都有關于“暴力”的規定,但兩種暴力間有本質區分,否則將出現重復評價的情況。第五款規定的“暴力”相較于第一款而言是一種升級的暴力,不論是暴力行為的襲擊性、主動性,還是妨害后果的嚴重性上都與第一款基本規定有異,以此排除對威脅方法和一般暴力形式阻礙人民警察執行公務的行為的適用。
三、B市某中級人民法院裁判標準分析
上述兩種意見哪種更為科學,筆者首先試從實踐維度探尋第五款適用標準。依托北大法寶(由北京大學法制信息中心與北大英華科技有限公司聯合推出的智能型法律信息一站式檢索平臺)這一查詢工具,對自《刑法修正案(九)》實施以來至今的B市某中院相關二審判決、裁定進行檢索,共檢索到裁判文書130篇。其中2件案件針對對象并非人民警察,2件案件發回重審,27件案件認定應當適用第五款規定,剩余為不適用第五款規定案件或準許撤回上訴案件。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有兩份判決書、一份裁定書對原審人民法院認定適用第五款的判決進行了改判,認為不應當適用該款規定。由適用數量和改判情況可知,審判機關對該條款的適用較為嚴格。
在適用第五款的案例當中,人民法院在認定的事實中通常會敘明上訴人的具體暴力行為和造成的后果,如被告人拒不配合工作,并突然猛力將正在負責現場執法的民警推倒,致民警腦震蕩、頭部外傷后腦神經反應、寰樞椎半脫位、急性中央型頸髓損傷、脊髓震蕩、腰背部軟組織損傷、右側第7肋骨骨折;被告人仍拒不配合,使用鏈鎖掃打民警李某,致使民警李某前額皮膚擦傷、左小指軟組織挫傷,經鑒定為輕微傷;被告人拒不配合民警執法,對民警李某撕扯、踢打并咬傷李某的右手,造成李某右手被咬傷、右上肢抓傷、軟組織損傷,經鑒定屬輕微傷。
在三件改判案件中,上訴人行為以及造成的后果如下:被告人不顧勸說強行進入區政府大院,在民警將其帶出區政府大院時,被告人劉某某將民警的手咬傷,致民警手部軟組織損傷;被告人在該派出所候問室內阻攔民警張某某等人依法對另一人使用手銬(本文開頭案例),致民警張某某左手受傷;被告人陳某某在家中,以踢踹等方式暴力阻礙民警賈某依法執行公務,致民警賈某受傷。
在其余未適用第五款的案件中,具有代表性、細節詳細的案例事實情況如下表。
表中案例共10件,其中案1至案6具有共性,即上訴人(原審被告人)客觀上實施了毆打、踢踹、推搡、抓撓、拉扯等一般性、主動的、無工具的低程度暴力行為,造成了民警輕微傷及其以下損傷。案7至案10也有共性,即上訴人是在被民警抓捕、傳喚、檢查過程中,采取了類似于案1至案6中暴力程度的反抗行為,導致了民警輕微傷及其以下損傷。改判案例中行為人行為與表中的類似。
而適用第五款案例中的行為、后果與改判或未適用案例中的行為、后果有較大不同,其行為具有明顯的攻擊屬性,這一屬性可以從行為是否持有工具、行為組合方式、行為力度等多角度進行判斷。案例中,上訴人(原審被告人)使用車鎖進行掃打、將民警放倒后拖拽、使用拳腳口等部位連續進攻等行為已經屬于明顯的攻擊行為,造成的后果也不限于輕微傷。由此可見,人民法院對適用第五款的標準包括行為攻擊程度和損傷后果,且在兩者間更看重的是行為的攻擊程度,對損傷程度的要求并不嚴格。
四、學界觀點認定標準分析
(一)學界認定標準
《刑法修正案(九)》實施以來,以“暴力襲警”為主題詞的論文數量可觀??傮w而言,對第五款行為的概念、內涵的界定可以歸為四大類:一是遵循襲警罪思路,認為第五款就是以暴力手段阻礙警察依法履行職責的行為,沒有將重心放在“暴力”上,而是放在了對象上。二是唯結果論,認為只要對警察的人身權利造成了損害且阻礙了正常公務的進行,就可以適用第五款。三是暴力升級論,認為第五款區別于第一款的關鍵在于第五款行為使用了升級的暴力,即有形的打擊且力度更大。四是綜合論,即全面考慮暴力手段的升級以及造成的損害結果。認為行為具有意識上的主觀惡性與行為上的主動性,采取了有形力或者使用了危險器具,造成了警察的人身傷害或物品的損壞及其他危險結果。
(二)學界認定標準評析
第一種觀點最常用的論據是,認為第五款是針對并不鮮見的暴力襲警現象而專門設立的,意在保護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職務,突出對人民警察工作職責的重視。但該觀點不能合理解釋在基本款對象已經包含人民警察時為何還要將暴力襲擊人民警察作為從重處罰情節,且以工作職責、職業特性將客體或對象區分開來的做法并不符合平等性要求。第二種觀點沒有考慮以損壞警用物品的方式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職務的行為該如何處理。其強調暴力手段對警察人身權利造成損害,但若行為人沒有對警察人身實施侵害,而是將暴力施加于警用器械、警車、人民警察辦公場所,此時不考慮適用第五款之規定顯然是不適宜的。第三種觀點關注點聚焦于手段、行為。認為第五款區別于第一款的本質是“襲擊”二字,襲擊就意味著暴力行為特性更加明顯,打擊力度更強。這一觀點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但沒有考慮到無形力,如使用麻醉藥品等行為也可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執行職務,思考視角受到限制。且僅從手段行為考量暴力程度,忽略了后果這一重要要素。如人民警察在受到襲擊后沒有遭受損傷,僅憑行為人使用了升級暴力就認定應當適用第五款之規定,這樣恐有待商榷。第四種觀點相較于前三種而言更為全面系統,既關注升級的暴力又關注造成的損害后果,并詳細指出了主觀故意、客觀行為特征和多種損害后果,是一個較為科學、成熟的認定標準。但筆者認為還是有可以修正之處,一是雖考慮適用標準卻忽略了對“襲擊”的語義解釋;二是與其披著“以客觀行為推斷主觀心態”的外衣,不如直接將關注焦點匯聚于客觀行為之上;三是雖在損害后果中考慮了對物的損傷,但應當對這種情況再加以具體情況的區分,應當考慮到物與人聯系的緊密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危險緊迫性。
五、適用第五款標準之確立
(一)行為標準
適用第五款之規定,行為人的行為應當符合襲擊的標準。暴力襲擊與暴力阻礙的客觀表現不同。襲擊是具有目的性、攻擊性的主動行為,而阻礙呈現的是一種防御、阻擋的狀態,激烈程度不如襲擊。襲擊通常包括撕咬、拳擊、踢踹、毆打、使用工具擊打等一系列程度不同的侵犯人身的行為。阻礙行為常表現為諸如撕扯、拉拽、推搡、阻擋、抓撓、掙扎等低程度暴力行為。在一些情況下,通常認為不應當將行為人的行為認定為暴力襲擊,而應當將其納入暴力阻礙范疇,具體如下。
第一,在人民警察傳喚或要求配合工作過程中,行為人實施的反抗、掙脫行為。一是因為行為人行為的主動性不強,多是被動引起的或本能的行為。當接受檢查、接受傳喚時,在公安機關的強勢壓力面前,行為人作出掙脫、反抗的行為雖受其自由意志控制但有極大可能是一種回應性行為,不是主動作出或挑起的。二是因為行為人行為基本不具有攻擊性,行為目的主要在于逃避、擺脫人民警察已經初步形成的控制力,雖其行為也包含暴力成分,但在手段的選擇上并不是以進攻手段破除控制力,而是阻斷或跳出控制力的施加范圍。三是“基于期待可能性法理考慮,無法期待行為人在難以接受的情況下束手就擒”。
第二,通過軟暴力、無形力妨礙履行公務的行為。筆者此處所稱的軟暴力參考、借鑒《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對軟暴力的界定。其客觀表現為對正在執行公務的人民警察進行滋擾、糾纏、聚眾造勢攔截等,影響正常履行公務。這種軟暴力通常不表現出物理性,特別是在造勢圍觀的情況下,行為人甚至與人民警察不產生身體接觸,在不使用武器進行隔空攻擊的情況下,難以評價為暴力襲擊。所謂無形力,通常是指以麻醉、酒醉、催眠等手段使人民警察失去意識,從而妨礙公務的方法。有觀點認為無形力同樣足以達到壓制反抗、阻礙人民警察執行職務的目的,也應涵蓋在第五款的暴力形式中。但筆者認為無形力行為與“襲擊”標準的距離較軟暴力更遠。軟暴力尚且有一些挑釁的意味,而以人民警察失能為目的無形力行為絲毫不能凸顯襲擊的力度。
第三,對物品實施的但不具有危及人民警察人身安全可能性的行為。有觀點認為暴力襲擊的對象應該嚴格為人民警察的人身,第五款是對正在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人身的特殊保護,而非對警務活動的特殊保護。但筆者認為不區分情況一概將對物的暴力排除在適用范圍之外并不適當,應當考慮到對物使用暴力也很有可能威脅人民警察的人身安全,將對與人身有緊密聯系的物品實施的暴力襲擊行為納入第五款適用范疇,而將沒有人身危險可能性的行為排除在外。例如,行為人遇民警巡查酒駕,為防止民警追趕,將停放在路邊的警用摩托車踢踹倒地。該行為雖然對物使用了暴力,但沒有威脅人民警察人身權利的可能性,故不應適用第五款規定。若行為人在被民警駕駛警用摩托車追趕的過程中,踢踹載有民警的摩托車,此時其行為對民警人身安全造成了極大威脅,雖然直接作用力也是施加于物品之上,但應當適用第五款之規定。
(二)損傷后果標準
適用第五款規定的行為必定造成了公務不能正常履行的后果。筆者此處要討論的并不是造成公務延宕的后果,而是對人民警察人身權利造成的損害后果。在討論人身損害后果標準之前,必先厘清行為標準與后果標準的位階關系,即不能簡單認為行為人在妨害公務過程中造成了較為嚴重的人身傷害后果就適用第五款之規定,錯誤理解《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第五款之目的,僅將目光局限于對人民警察人身權利的保護。應當先對其客觀行為進行審查,判斷其是否符合“暴力襲擊”標準,再對傷害嚴重程度進行考量。通常情況下,第五款暴力致傷后果較第一款更為嚴重,會造成輕微傷及其以上后果。
如行為人行為造成了重傷后果,通常應當按照想象競合擇一重處理,但還應當全面考慮其他定罪要素。如行為人行為造成民警腦震蕩、肋骨骨折等多處損傷,達到重傷標準,但其“猛推”行為并不足以單獨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后果,由于介入了其他因素,故并未按照想象競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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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