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刀鋒戰士”

高錫鳳

血濺情人節

2013年2月14日，情人節。在南非共和國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亞市（茨瓦內）郊區一高檔別墅內，凌晨4點時分，寂靜的夜晚突然傳來四聲槍響，顯得格外刺耳，不久又發出尖利的哀叫聲！

警車呼嘯而至，大批警察涌入。

在大廳扶梯前，一名男子趴在一名女人的旁邊，不停地哀叫，其狀讓人不忍直視。

法醫很快確認，女子已經死亡，其頭部、胸部、手臂等部位中槍。

現場發現一部手機，一把“陶魯斯”PT-917型9mm自動手槍;在衛生間的木頭門上、瓷板磚上有四個子彈孔。

經查，死者為瑞娃·斯坦坎普，女，30歲，身高1.71米，南非超級名模，豐田陸地巡洋艦南非地區車模，雜志封面人物，等等。

現場哭泣的男子叫奧斯卡·皮斯托瑞斯，27歲，南非著名的殘疾運動員，外號“刀鋒戰士”。

皮斯托瑞斯介紹說，死者瑞娃是他的女友，他承認是自己開槍殺死了瑞娃。凌晨時分，他聽見屋內有動靜，以為是外來入侵者，因為比勒陀利亞的治安非常不好，于是，他便起床拿起手槍，對著衛生間的門連開四槍，接著用板球棒砸開門，進入衛生間，發現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女友，當時便痛不欲生。他沒想到女友這個時候會活動，或許是她想在情人節創造驚喜。

出事的頭一天，瑞娃還在社交網站上發言說：“情人節令人興奮，你有什么驚奇帶給你的情人呢？”

“刀鋒戰士”傳奇

皮斯托瑞斯生于1986年11月22日，天生殘疾，但他有著驚人的毅力，小時候就顯露出跑步的天賦，18歲轉為職業運動員，當年就獲得2004年雅典殘奧會100米銅牌和200米金牌。

此后，他成為殘疾人100米、200米和400米短跑世界紀錄的保持者。人們把他稱之為現實版“阿甘”“刀鋒戰士”“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無腿人”“殘奧會上的博爾特”。

2008年，皮斯托瑞斯在北京殘奧會獲得100米、200米、400米金牌。

2012年7月，他參加了倫敦奧運會，成為了奧運會歷史上第一位參加健全人奧運會的雙腿截肢者。

一審

名模瑞娃之死掀起了軒然大波，引起全世界關注。出事前一周，她在接受采訪時還稱贊皮斯托瑞斯“毫無瑕疵”“他送的禮物總是相當體貼”。

警方逮捕了皮斯托瑞斯，不采信“誤殺說”，確認為謀殺。檢察官以謀殺罪起訴皮斯托瑞斯。

2013年8月19日，皮斯托瑞斯在南非地方法院出庭受審。檢方當天提交了一份長達十頁的起訴書，指控皮斯托瑞斯謀殺。另外，檢方還提交了一份包含一百多名證人的名單。案件進入漫長的審前程序。

2014年3月3日，案發一年后，法庭正式開庭審理皮斯托瑞斯射殺女友瑞娃案。庭審一開始就變得很激烈，有三名鄰居出庭作證。米歇爾·伯格說，她聽見了瑞娃的喊叫聲，后來聽見了四聲槍響。她的丈夫查爾·約翰森告訴法官瑪西帕，那天晚上，他被女人的尖叫聲所吵醒，隨后跑到陽臺上，離皮斯托瑞斯的家不到200米。他說：“那時她的聲音慢慢拔高，透露出強烈的恐懼感，很明顯是生命受到了威脅，而后就響了第一槍，女人繼續在尖叫，直到最后一槍之后，女人的尖叫聲才消失。”

米歇爾聽到了四槍，她丈夫好像聽見了五聲槍響，他們都說槍響之后有女人喊救命的聲音。

皮斯托瑞斯的辯護方律師盧克斯立即攻擊他們的證詞，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聽清楚，幾聲槍響都記不住;女人尖叫聲，其實是皮斯托瑞斯發出的尖叫聲，而他們聽見的“槍聲”，有些是皮斯托瑞斯用板球棒砸衛生間的門造成的。

另一位鄰居范德·梅爾維住在離皮斯托瑞斯家不到100米的地方，她說聽見了打斗聲、槍聲和尖叫聲。

盧克斯反駁說，頭部中槍后，不會發出尖叫聲的。

庭審進入第五天，有兩位重要證人出庭，一位是皮斯托瑞斯的前女友薩曼莎，另一個是事發時第一個進入皮斯托瑞斯房間的保安。

薩曼莎情緒激動，回憶說在2010年，皮斯托瑞斯曾經在車上暴怒亂開槍，而且生氣的時候會大喊大叫。

社區保安彼得·巴巴當時聽到槍聲，前去打聽發生了什么事。他說：“我來到皮斯托瑞斯房門前，打電話給他，他回答一切都好，但是接著又哭了，后來把我喊回來，這個時候他在電話里一直哭。”

保安彼得進入皮斯托瑞斯的豪華住宅內，看到他正把重傷的瑞娃抱出來，驚得目瞪口呆。

辯方律師認為皮斯托瑞斯在電話里向保安彼得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事”，而不是“一切都好”，理解不同而已。

3月16日，審判進入第13天，警方的彈道學專家克里斯·曼格納成為焦點人物。他證實第一槍打中瑞娃的臀部，最后一槍才打中頭部。曼納格說：“最可能的解釋是，死者當時就站在廁所門背后，第一槍貫穿她的臀部，她撲倒在廁所里的雜志架上;第二顆子彈打中她的右肘;最后一槍打中了頭部，所以瑞娃有喊叫的時間和可能性。死者是用一種防御姿態坐在地上，胳膊抬著，放在胸前。”

曼納格說的這種防御姿勢不太好理解，檢察官尼爾在現場模擬了一下，然后問：“你是不是說她雙手交叉抬起在胸前，手護著頭？”曼納格回答：“對，對，就是這樣。”

那么開槍的距離是多少？判斷皮斯托瑞斯是因為驚慌而胡亂開槍還是經過考量再開槍？曼格納沒有給出太精確的數據，他表示皮斯托瑞斯是在離廁所門60厘米到220厘米這個范圍內開的槍。

審判到這個地步，是不是故意，開槍的順序非常關鍵。在審判初期，幾位鄰居聽到尖叫聲，指出尖叫聲是在第四槍后才消失的。辯護律師說喊叫聲是皮斯托瑞斯發出的，只是聽上去像女人在叫，但這種解釋實在無法服眾。

辯方堅持說第一槍就爆頭，所以不存在女人尖叫，而且凄厲的尖叫聲很難分辨是不是瑞娃發出的。

公訴方仿佛聽到了勝利的號角。

3月25日，警方還原了皮斯托瑞斯手機里面的1700條短信，找到10%左右不利于他的信息，比如對瑞娃大發脾氣、吃醋等，這讓瑞娃感到恐慌。但辯方律師魯克斯請大家注意剩下的90%的信息，都是親密短信，而且閉路電視里經常出現的是他們親昵的鏡頭。

皮斯托瑞斯宣布，由于要負擔一周約9000美元的法律訴訟費，他打算賣掉那幢別墅，報價46.5萬美元。

4月10日，庭審進入關鍵階段，控辯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辯方律師把案發過程概括為七步：1.皮斯托瑞斯醒來，到陽臺上拿電扇，關上推拉門，拉攏窗簾;2.聽到衛生間有動靜，以為是有壞人從窗戶上爬進來;3.在經過衛生間時，大聲尖叫以驅逐入侵者;4.他朝衛生間連開四槍;5.回到臥室后，看見瑞娃不在床上，便裝好假肢，打開燈;6.他用板球棒砸開衛生間的門，看見瑞娃還活著，便大聲呼救;7.他把瑞娃抱到樓下，她死在他的手臂上。

整個過程繪成示意圖，展示如下：

控方則列出了證人證言、檢驗證據等，很有說服力。其中爭論的焦點之一就是射擊時，皮斯托瑞斯是不是穿戴了假肢，這能說明他是不是做好了準備，直接關系到是“誤殺”還是“蓄意謀殺”;開槍時，瑞娃是坐在馬桶上還是躲藏在門后，這和案件性質息息相關。

1.案件調查主辦警官希爾頓·博塔在法庭上作證說：“射擊時，衛生間的門是關著的，從門上和瓷板磚上的彈孔研究發現，彈道軌跡是從上往下的，意思是皮斯托瑞斯射擊時戴了假肢，是有準備的;瑞娃不是坐在馬桶上的，而是想辦法躲藏，因為她的臀部、手臂、腿部都中槍了。”

2.辯方律師巴里·盧克斯說：“瑞娃是在上廁所，尸檢可以看出她體內的物品不多;皮斯托瑞斯沒有戴假肢，是弱者，子彈也是朝斜上方射出的。”

瑞娃最后時刻在做什么，確實是雙方爭論的絕對焦點。控方想證明瑞娃和皮斯托瑞斯爭吵后，逃到衛生間躲避危險，而皮斯托瑞斯明知道她躲在衛生間，故意朝里面射擊。辯方要證明的是，皮斯托瑞斯只是誤把瑞娃當成入侵者開的槍。

控方請來沃爾·馬蘭斯，一位有著30多年警齡的彈道研究專家。馬蘭斯告訴法庭，瑞娃當時正在廁所門后，子彈飛來，第一發子彈打中臀部，讓她傾斜了身體，接著另外三發子彈快速射來，依次打中了胳膊和手，第四發打中她的腦袋，接著后倒，死亡。

馬蘭斯的說法和警方彈道專家說法有差別，警方專家證明其實有一槍打空了，是打在墻壁上反彈后弄傷了她的臀部，最后一槍同時打中了手和腦袋，那是因為瑞娃正好用手捂著腦袋。

馬蘭斯除了表態說四槍全中之外，還說一發子彈不可能同時打中手和腦袋，否則她的手上應該可以找到濺出的腦部組織。他說：“我在想腦漿怎么濺到墻上去的，如果是你們說的那種情況，只能濺到她手上。”

馬蘭斯調查后得出結論，瑞娃后臀部的傷勢是因為連續中彈，向后倒下，整個人碰撞木制雜志架造成的。

5月20日，主審法官瑪西帕作出一項重要決定，要求皮斯托瑞斯去指定醫院接受為期30天的精神病測試，以確認他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

6月30日，醫院方面的相關專家表示，他們沒有發現皮斯托瑞斯有精神病癥狀。

辯方律師請來華裔聲學專家伊萬·林，驗證皮斯托瑞斯的鄰居們能否辨別男人和女人的喊叫聲。早期審判中，鄰居作證聽到了皮斯托瑞斯家里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然后傳來槍聲。這個證據殺傷力很大，辯方堅稱這些人聽到的不是女人尖叫，而是皮斯托瑞斯慌亂時發出的喊叫聲，因為很凄厲，所以和女人的喊叫差不多。

伊萬·林通過事實證明說：“理論上一個人是可以辨別出男人或女人的普通聲音的，但是在沒有準備的前提下，要判斷出女人還是男人發出的尖叫聲，就不一定準確。”

8月8日，控辯雙方發表了最后陳詞，接近半年的庭審大戰告一段落。

9月11日，位于比勒陀利亞的北豪登省高等法院作出宣判：皮斯托瑞斯謀殺瑞娃的罪名不成立。

主審法官瑪西帕說：“檢方沒有能夠提供足夠充分的證據來表明被告是有預謀的殺人。綜觀所有的控方證據，沒有找到必要的殺人動機，沒有找到犯罪準備和預謀。我認為，被告當時的行為太匆忙，屬于過度使用武力，在那種環境下，是一種疏忽大意，過失殺人。”

2014年10月21日，皮斯托瑞斯因過失殺人罪被判處五年監禁;還因非法持有槍支被判處三年監禁，緩期五年執行。隨后他被帶入比勒陀利亞的中心監獄關押。

二審

2014年10月27日，南非國家檢察院表示對法院判決不服，決定提出上訴。根據南非的相關法律規定，如果對判決有異議，原告、被告或檢方都可以在宣判之日起14天內提出上訴。

此案要想加刑，就必須要推翻“誤殺”之說，變成“蓄意謀殺”。

除了量刑方面存在爭議之外，已經入獄服刑的“刀鋒戰士”到底應不應該得到額外的“照顧”也成了關注的焦點。根據英國《鏡報》披露的消息，“刀鋒戰士”在監獄住的是單人牢房，有單人床、馬桶以及基本的洗漱用品，甚至還有兩名護士負責他的日常生活。

2015年12月3日，南非最高上訴法院作出判決，皮斯托瑞斯謀殺罪名成立，推翻此前北豪登省高等法院作出的過失殺人罪判決。

“被告有犯罪意圖，這是謀殺罪。”法官埃里克·利奇在庭上宣判，“這個案子將發回到一審法庭，進行一個恰當的量刑。”

他解釋說：“皮斯托瑞斯不能確定在衛生間里面的人會帶來多大的威脅，一個理性的人不會隨意使用致命武器，不管衛生間里面是誰，哪怕是小偷，他也應該能夠預見射擊的結果，他主動積極地實施了犯罪行為，所以是故意。”

2016年7月6日，經過三天的庭審，南非北豪登省高等法院女法官瑪西珀宣布了判決結果。她接受皮斯托瑞斯是謀殺的說法，但認為“人死不能復生”，考慮到各種減刑因素，改判六年監禁，比一審增加了一年。

三審

對于加刑一年的判決，南非檢察院還是不服，認為量刑過輕，不足以平民憤，決定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訴。

2017年11月24日，南非最高法院作出判決，將皮斯托瑞斯的刑期由六年增加到13年5個月，這也是終審。

南非最高法院抽調五名法官組成審判小組，重新對本案作出了裁決，認為此前對皮斯托瑞斯的判決結果，是“令人震驚”的寬容。

兩次上訴都加刑，皮斯托瑞斯的精神狀態非常低沉，瘦得很厲害。

后記

“刀鋒戰士”是名人，是在南非種族隔離制度被取締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阿非利卡人，這是居住在南非和納米比亞的白人種族，是荷蘭、法國和德國白人移民形成的混合民族的稱呼。非國大掌權后，數百萬白人在過去20多年間離開南非，移民海外。

皮斯托瑞斯一家選擇了留在南非，他在嬰兒時期就被截去雙肢，但是他有著瘋狂的決心和毅力，立志在體育界闖出了一片天地。然而，他和其他阿非利卡人一樣，內心深處極度缺乏安全感。

比勒陀利亞中心監獄關押著7000名左右的犯人，考慮到皮斯托瑞斯是雙腿截肢的殘疾人，獄方將他羈押在監獄醫院下設的單獨牢房，目前有其他八名殘疾犯人也關在此處，比其他牢房條件要好。

皮斯托瑞斯在監獄的作息時間非常有規律，5∶30起床，7∶00早餐，12∶00中飯，16∶00晚餐。

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獄警說，每當牢門關閉之后，皮斯托瑞斯就在牢房里哭，他已經崩潰了，一直哭，直到累得睡著了。

瑞娃的叔叔說：“我想面對面地告訴他，我們已經原諒他了。不管他過去做了什么，我們都可以原諒。基督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都能原諒，我們為什么不能呢？”

（責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