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夫人像》：背吊帶風波

余鳳高

都說約翰·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是一個美國人，但實際上他直到20歲，才第一次見到美國。他是生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母親瑪麗·紐博爾德（Mary Newbold）是一位業余畫家，她說服丈夫——美國費城的眼科醫生，稱自己有病，需要去氣候有利健康的歐洲療養。于是，他們便定期去法國、德國、意大利和瑞士等海濱度假勝地旅游。那年，瑪麗懷孕，正好又霍亂流行，他們只好在托斯卡納留下來，約翰就于1856年1月12日生于佛羅倫薩。在外出的那些年里，孩子學會了講法語、意大利語和德語;父母則主要是在家里對他進行教育，并很快注意到他具有出色的繪畫天賦。于是，到了約翰18歲時，父母就決定要更多地關心兒子的未來，于是他們移居當時的世界藝術之都巴黎。

年輕的約翰·薩金特在短短幾年內，就以對一個美國人來說是非凡的成就吸引了巴黎藝術機構的注意。他很快就成為時尚肖像畫家埃米爾·迪朗（Charles Auguste ·mile Durand，1837-1917）的明星學生。一位同學在日記中感嘆說，薩金特的作品“使我對自己失去信心”。不久，薩金特感到，該準備參加巴黎當局認為全世界最優秀畫作的沙龍展覽。他希望每年都能給沙龍評判者提供一幅根據他在西班牙、北非和其他地方旅行創作的肖像畫，加上一幅異國情調的風景畫。這一策略最初獲得了效果，在1881年的沙龍上，他因一幅肖像畫而獲得一枚獎章。一年后，當他展出7英尺高的《玫瑰夫人》（Lady with the Rose）和另一幅畫作時，評論家就把他稱作是“沙龍上的一頭獅子”。后來，著名的英國作家亨利·詹姆斯在1887年《哈珀斯雜志》（Harper's）上的文章中總結這幾年沙龍上的作品時，稱薩金特的早期作品“有一些‘異乎尋常的才華”。隨后的一段時間里，薩金特為多位名媛小姐畫肖像，都獲得極大的認可，由此名聲大振，畫約不絕。豐厚的酬金固然有不小的誘惑力，但薩金特覺得，自己還只有二十多歲，前途還在后頭。于是他多次進出社交場合，希望能找到一位模特兒，讓他可以創作出一幅令全巴黎都震驚的肖像畫。

他最后選中的是一位來自路易斯安納州、嫁給一位富有的法國銀行家和船主的美國女子，23歲的維珍妮·戈特雷奧（Vieginie Amelie Avegno Gautreau，1859-1915）。

維珍妮五官勻稱，下頦突出，前額的發線相當的高，嘴唇薄而適中，略微暗銅色的頭發，柔軟而有光澤，身材更是非常之好，所有這一切，被神秘的魔力結合到一起，創造出一種令人驚異的美。

姿色就是一筆可觀的資產，維珍妮在炫耀自己方面也不落人后，她為自己有如此的臉容和身材而自豪，并處處引人注意。在舞廳，在歌劇院，哪怕在公園的馬車里見到她時，林蔭道和長椅子上的人群都會發狂似地沖出去，一睹這“La Belle Gautreau”（美女戈特雷奧）的姿容，甚至會引起交通堵塞。《紐約先驅報》記者加布里埃爾·路易斯·普林格（Gabriel Louis Pringue）前往法國采訪后，在1880年3月30日的報道中描寫說：她第一次在社交圈亮相時，紅褐色的頭發向后挽成希臘式的發結，反射出金色的光澤;前額驕傲地突出，一張令人贊賞的臉，“絕對勻稱，沒有絲毫的缺陷”;細長的脖子，完美地搭在她圓潤的肩上，皮膚幾乎是透明的，緊貼著她“極佳的”身軀……“就像一座古希臘時代的雕像”。

薩金特相信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模特兒。他對一位朋友寫道：“我極其渴望畫她的像，有理由認為她會應允，并等著有人這樣向她的美致敬。您若bien avec elle（與她友善），并會在巴黎見到她，您可以告訴她，我是一個具有驚人天賦之人。”

維珍妮·戈特雷奧雖然拒絕過藝術家的許多這類要求，但她還是在1883年2月接受了薩金特的建議。藝術史家的解釋是，薩金特像戈特雷奧一樣，同是外籍人士，他們合作的動機是強烈渴望能在法國的社交界獲得崇高的地位。

肖像的創作從1883年12月開始。只因維珍妮社交分心，且天生又就不喜歡為畫像苦坐下來，1883年的整個冬天，進展都很緩慢。在她的建議下，薩金特于6月前往她在布列塔尼的莊園，在那里著手一系列鉛筆、水彩和油彩畫的準備工作。最后決定站在圓桌邊，右手撐著桌面，理由是這樣不會站得太累，而禮服右肩上的吊背帶，不知是不是故意地隨著身體的傾斜而滑落下來。期間戈特雷奧也熱情配合，相信薩金特正在創作的會是一幅經典畫作，結果產生了大約30幅，臥姿、坐姿、頭部和臉型特寫等不同姿態的素描。最后定稿的畫像，有一幅油畫素描就題為“戈特雷奧夫人干一杯”（Madame Gautreau Drinking a Toast），表現對象在黑暗背景下的手臂裸露的輪廓。亞瑟·丹托寫道：

薩金特有（亨利·）詹姆斯（筆下）一位英雄的野心（a Jamesian hero）：他希望達到世界性的成功和偉大……在名畫《X夫人》中，他近乎達到威尼斯內地色情的目標，并獲得滿意的報酬……薩金特將她描繪成一個極度優雅的人物，面部的側影清晰而精確，像是某種堅硬易碎的材料雕成的;粉紅色的耳朵，在她的輪廓特征中顯示出浮雕的層面;她戴了狩獵女神狄安娜月牙形頭飾，是一個掠奪性的性感女子;還有那黑色天鵝絨低胸露肩的是她的獵裝（costume de chasse）。這服裝像她的狡詐的鼻子一樣的機警，像她的寶石一樣的璀璨。當這幅畫第一次在巴黎展出時，爆出了丑聞，原因鮮為人知，只是薩金特沒有在十年努力煎熬中最終取得成功，而是創造了一波自馬奈展示他臭名昭著的《奧林匹亞》以來未曾見過的類似的怒狂。

情況確實這樣。薩金特完成創作后，以《夫人肖像……》（Portrait de Mme……）為題提交1884年的沙龍展出，是展品中最受關注的作品之一，薩金特對它的期望也很高。只是，評論家斯坦利·邁斯勒說，薩金特“高估了巴黎權威人士的寬容度”。

……23歲的戈特雷奧夫人……是一個有鮮明特征的美麗女子，她皮膚敷了濃濃的脂粉，低胸連衣裙的上身很有品味。傳播謠言的人暗示說她性冷淡，其他人則認定她有一個情人。薩金特說服她為他坐下來，但發現畫她真的很困難。他告訴一位朋友，說他“正在跟戈夫人的難以描繪的美和毫無希望的懶散作斗爭”。這幅畫震驚了1884年的沙龍。戈特雷奧夫人裸露的肩膀，飽滿的胸脯和傲慢的舉止似乎是公然企圖對抗社會。婦女們圍在畫的周圍取笑。評論家朱爾斯·孔德（Jules Comte）寫道：“我們還從未見到過，一位似乎曾經引起人們諸多期待的藝術家，就這樣倒下了。”薩金特畫了戈特雷奧夫人的一條背肩帶從她的胳膊上滑了下來。這促使《費加羅報》（Le Figaro）的批評家諷刺：“再努力一下，這位夫人就自由了。”畫中年輕女子的母親來到薩金特工作室抗議，要求他撤回這幅畫。她哭著說：“我的女兒迷路了，全巴黎的人都會看不起她。”

她這一哭，就將匿名畫題”夫人肖像……”的人物真實身份暴露了。母親還要求作者將此畫從沙龍撤下。薩金特拒絕了，聲稱他所畫的“正是她所穿的，畫布上絲毫不比她的外貌遜色。”不過后來，薩金特重畫了肩吊帶，將它提高到看起來更穩固;原來的畫題也改為“X夫人”（Madame X），“一個更為肯定、更具戲劇性也更神秘的名字”。

《X夫人》后來為“亞瑟·霍普克·赫恩基金會”（Arthur Hoppock Hearn Fund）所購。

注釋：

①Arthur Coleman Danto： John Singer Sargent， The Nation（Vol. 243）， Dec. 13， 1986。

②Stanley Weisler： John Singer Sargent， Cover Story， Smithsonian，1999，Vol29，No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