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孔雀東南飛》文本主題

《孔雀東南飛》向來被認為是一個愛情悲劇，它謳歌了劉蘭芝與焦仲卿忠貞的愛情，揭露出封建禮教吃人的罪惡。可當我在思考如何讓學(xué)生理解這出愛情悲劇的本質(zhì)時，我開始心存懷疑：如果沒有封建禮教的壓迫，劉蘭芝與焦仲卿之間就一定會愛情長存？如果對這個文本的主題探討是建立在以愛情為基調(diào)的理解上，那么我認為這最終并不能促使學(xué)生對愛情有更為深入的理解。

有一個與《孔雀東南飛》高度相似且更為真實可信的悲劇故事——陸游與唐琬的愛情。陸游20多歲與自家表妹唐琬成婚，兩人伉儷情深，但由于陸游母親的極力反對，兩人不得不分開。這個故事里最令人唏噓感嘆的是兩人在沈園唱和的兩首《釵頭鳳》，以及唐琬憂郁離世以后，陸游思念她的種種感傷之詩。然而在這個故事里，我們顯然更聚焦于陸游和唐琬兩人之間彼此的思念與痛苦，喟嘆愛情本身的失去，但在讀《孔雀東南飛》時，我們第一反應(yīng)極有可能是批判焦仲卿母親及劉蘭芝兄長對劉蘭芝的逼迫。

如果我們暫時把這部分抽離出來，單獨審視劉蘭芝與焦仲卿之間的關(guān)系，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倆之間真正的關(guān)系是疏離的，“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自從嫁作焦仲卿的妻子，劉蘭芝心里常常是愁苦的，而且她和焦仲卿見面以及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文本中還呈現(xiàn)出他們之間誓死不分離的悲壯，“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黃泉下相見，勿為今日言”，這又做何解呢？

劉蘭芝和焦仲卿誓死捍衛(wèi)的也是一種關(guān)系。劉蘭芝說，“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yǎng)卒大恩”。焦仲卿對自己母親說，“兒已薄祿相，幸復(fù)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他們捍衛(wèi)的是婚姻這重關(guān)系，再進一步而言，是捍衛(wèi)在婚姻關(guān)系里妻子和丈夫這兩種身份。婚姻是一種社會關(guān)系，所以妻子或丈夫，僅僅是帶有社會屬性的身份符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孔雀東南飛》最核心的部分，其實不是在講愛情，而且在講基于婚姻關(guān)系的社會身份的捍衛(wèi)。

在西方傳統(tǒng)中，愛情和婚姻是分開來講的，而在中國，往往把兩者混為一談。愛情和婚姻的同一性，也許是我們的美好理想，但實際情況是十分復(fù)雜，而且兩者之間常常不是表現(xiàn)為同一性的。談愛情的作品，我個人喜歡《霍亂時期的愛情》《呼嘯山莊》，這兩部作品里展現(xiàn)的愛情給人驚心動魄的感覺體驗。“最狂烈的愛情，總寫在禁忌的邊緣”，真正的愛情，需要更深層次的聯(lián)結(jié)，這種聯(lián)結(jié)一定是關(guān)乎個人心靈、精神選擇的。但有些愛情作品，實則是被社會化了的，比如《簡·愛》。簡在乎的是，對方是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對方是不是尊重自己。

回到《孔雀東南飛》，它同樣是被社會化的一個文本。劉蘭芝在乎的是焦仲卿是不是愛自己嗎？整個文本中，劉蘭芝反復(fù)說的是自己作為妻子，晝夜不停歇地勞作，竭盡心力地侍奉婆婆，舉止從不敢恣意妄為，可自己怎么都沒法得到婆婆的認可和喜歡，做焦仲卿的妻子難做。所以她的邏輯是，我在這種關(guān)系里我沒有過錯，我為什么會被婆婆逼迫丈夫休掉自己，而并不是循著我和丈夫之間情比金堅，我們真心相愛，我也用心對待婆婆，我為什么還要被迫與丈夫分開的邏輯來看待自己的遭遇。愛情不是她反思的首要因素，她反思的是自己作為妻子，她的行為是否有偏差。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她真正在乎的是她作為妻子的這重社會身份被剝奪。那我們不禁又追問她為什么會如此在乎這個身份，甚至不惜為了這個身份而“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呢？

縱然在魏晉時期，女子改嫁并非不能被人們接受，可當一個女子被丈夫休掉，那就意味著女子行為不符合當時社會的規(guī)范。《儀禮·喪服》中講，“七出者，無子，一也；淫泆，二也；不事姑舅，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這七條無疑將被休女子置于全社會一種不合理的道德審判當中，在封建社會中徹底地污名化。她們被扣上了無形的枷鎖，遭人指指點點。毫不夸張地說，被休，意味著這個女子的社會化生命被扼殺掉。劉蘭芝竭力捍衛(wèi)妻子的身份，其本質(zhì)可以看作是對生存權(quán)的爭取。

盡管文中敘述劉蘭芝被遣回娘家之后，很快就有媒人來替縣令、府君的兒子說媒，但這些情節(jié)，我認為主要是為了突出蘭芝作為女子，她身上具備的勤勞與才能得到世人追捧，實則是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體現(xiàn)。《世說新語》里記載過富豪周伯仁母親、家貧的陶侃母親的事跡。前者一人和一個婢女可以為數(shù)十人做飯，而且很精巧；后者盡管家貧但仍然可以想辦法周全地招待陶侃的朋友。無論富與貧，女子都非常能干。除此之外，魏晉時期也涌現(xiàn)出許多才女，如蔡文姬、謝道韞等。劉蘭芝其實就是當時社會德與才并舉的女子的集中體現(xiàn)，她代表倫理范疇的善，賢惠能干。

整篇《孔雀東南飛》看下來，它的真實意圖是，即使是一個被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認可的女子，在本身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社會價值體系中不要說愛情，就連最基本的生存權(quán)都難以捍衛(wèi)。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總是習慣把最刻薄的話留給最親愛的人；心中的關(guān)愛脫口而出時，卻變成了埋怨；對愛的渴望也總是以指責對方的形式出場；愛人的一個小缺點，我們總是習慣上綱上線，最后竟然以人身攻擊而收尾，導(dǎo)致家庭的破裂。因為生活不是童話，而婚姻，只有愛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