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山

季羨林是以一個“學霸”的姿態投考清華的。當時季羨林挾高中三年六連冠的余威,離開山東來到北平,同時報考了北大和清華,又同時被兩個學校錄取。為了能夠出國留學,季羨林選擇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
季羨林來到清華,開始還是很有些洋洋得意的。畢竟,他能同時考取北大和清華,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了。更何況,當時的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馳譽華夏,被認為是國內西洋文學系之翹楚。難怪當時的季羨林入了清華感覺“簡直有腚上長尾巴的神氣”。但是,現實很快讓季羨林感覺失望了,他發現即使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這樣國內一流的西洋文學系就讀,也一樣會面臨諸多逆境。
首先讓青年季羨林感到失望的,就是當時清華西洋文學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當時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名為國內一流的西洋文學系,但他細究其教授師資,卻覺得乏善可陳。
他認為系主任王文顯、教授葉公超、楊丙辰等都沒有什么學術著作或學術論文,有的只是“幾個用英文寫的劇本”,或“翻譯過一些德國古典文學作品”;本系最有學問的吳宓教授也不過“擅長舊詩,出版有《吳宓詩集》。”而給他們講授“大一國文”的中文系主任劉文典,一個學期只講江淹的《別賦》和《恨賦》兩篇文章。
本系聘請的外國教授也一樣令人失望:溫德(Winter)“沒有寫任何學術論文”,必蓮(Bille) “不見任何研究成果”,石坦安(Von den Steinen)、吳可讀(Pollard Urquert) 都“沒有任何著作”;翟孟生(Jameson) “著有《歐洲文學史綱》一書,厚厚的一大本,既無新見解,錯誤又不少”;更有外國教授如華蘭德(Holland)性情古怪,“患有迫害狂,上課就罵學生。學生成績好了,她便怒不可遏,因為抓不到辮子罵人。”
季羨林大罵:“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的什么東西?”
不信服教授, “刷課”也就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我早晨有四堂課要上。但是我只上三堂,因為我實在有點累了。——被刷的是Winter[溫德]。”“過午英文又刷。”“早晨四班,刷吳可讀一班”;“今天是上課的第一天,第一堂就是法文,我住在城里只好大刷。”“今天學校里照常上課,我卻自動刷了。”……
對于同學季羨林也常有不滿,“我的同屋陳兆祊君,這朋友我真不能交——沒熱情,沒思想,死木頭一塊,沒有生命力,絲毫也沒有。……呂寶東更是混蛋一個,沒人味。”“我覺得我所認識的朋友夠了解我的實在太少了。人們為什么一天戴著面具呢?我感覺到窒息。”“我認識了什么叫朋友!什么東西。我以后一個鳥朋友也不要。我為什么不被人家看得起呢?”……
缺乏志同道合的良師益友,青年季羨林冷僻、孤傲,對于學習也不再是“學霸”式的迎難而上,而是得過且過起來:“過午考中世紀,一塌糊涂”;“早晨法文考了一下,一塌糊涂”;“過午中世紀考得倍兒壞,然而也沒關系,總是過去了”;“考古代文學,大抄一陣。考文學批評,頗坐蠟,但也對付上了”;“過午考criticism,沒怎樣看書,頭就痛起來,考題非常討厭,苦坐兩小時,而答的仍很少,又不滿意——反正考完了。”
在這樣的學習狀態下,其學習成績可想而知。據季羨林研究專家葉新教授考證,季羨林在大學時代并不是一個“大學霸”。當時清華大學的成績分為從高到低分為五等:E(超)、S(上)、N(中)、I(下)、F(末),而季羨林的畢業成績單里“N(中)”所占的比例最高。亮點是四年德語成績都是“E(超)”,這成為他畢業后能夠去德國留學最有力的評判依據。
雖然季羨林就讀的是國內一流的西洋文學系,但還是難逃“畢業即失業”的殘酷現實。當時求職很不容易,“飯碗問題”是性命攸關的問題。季羨林大學期間主要靠叔父供養,學費和膳費等開支使家庭經濟捉襟見肘。雖然有一些公費補助,但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對季羨林來說,他需要畢業后盡快謀職工作,以減輕家庭經濟負擔。故此在《清華園日記》開頭,季羨林大學三年級伊始就為此大傷腦筋:“今年暑假回家,仿佛觸到一點現實似的,一方又受了大千老兄(美國留學生)找職業碰壁的刺戟,——忽然醒過來了,這一醒不打緊,卻出了一身冷汗。我對學生生活起了反感,因為學生(生活)在學校里求不到學問,出了校門碰壁。我看了這些搖頭擺尾的先生我真覺得可憐呵!”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求職的焦慮日益加深:“又想到職業問題,實在有點討厭。家里所要求的,和自己所期望<的>總弄不到一塊,這也是矛盾嗎?但卻不能諧和。”“忽然想到職業問題。好在腦子里盤旋。明年就要畢業,職業也真成問題。”
后來季羨林下定決心去德國留學,但決心一下,工作求職更顯重要和迫切:“最近我一心想到德國,現在去當然不可能。我想作幾年事積幾千塊錢,非去一趟住三四年不成……”但是季羨林奔走無門,一籌莫展。
他的家庭生活也并不溫馨幸福,甚至使他備感壓抑。在1933年3月3日的日記中他寫到:“家庭,論理應該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罷,卻只是我的負擔。物質上,當然<沒負擔>了,靈魂上的負擔卻受不了。”
季羨林成長的家庭環境十分特殊。他生父早亡,幼年同母親在清平農村老家相依為命,直到六歲離開母親來到濟南,寄居于叔父季嗣誠家。從旁人看來,季羨林的叔父很好地履行了父親的教養責任。因為叔父沒有兒子,他對季羨林視同己出。季羨林在叔父家不但衣食無憂,更難得的是叔父極為關心季羨林的教育,使季羨林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直到季羨林清華大學畢業,后來又資助他出國留學。對于季羨林的外語學習,叔父更是十分重視,為季羨林考入清華西洋文學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叔父還幫助季羨林成家,為季家傳宗接代不遺余力。沒有叔父的支持,也就沒有季羨林后來的巨大成就。對此,青年季羨林理智上是認可的。
但是,從感情上來說,叔父畢竟不是生父,那種距離感是無法消泯的。叔父帶著季羨林離開了農村老家,也離開了母親。季羨林從幼年開始就母子分離長久不能相聚,在叔父家中生活不能自主,讓季羨林長期感覺寄人籬下,心情十分壓抑。叔父家庭內部復雜的人際關系,讓季羨林身心俱疲:“我近來對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煩惡,并不是昧良心的話。瞻望前途,不禁三嘆。”他對許多事敢怒不敢言,只能從家庭逃避:“預定明天回北平。說實話,家庭實在沒念念的必要與可能,但心里總仿佛要丟什么東西似的,惘惘地,有醉意。”

季羨林與其老伴合影
季羨林是季家的獨苗,為了傳宗接代,他在到清華上大學之前已經結婚,妻子是大他四歲的濟南女子彭德華。這是父叔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包辦婚姻。彭德華雖然賢良淑德,任勞任怨,但她并非季羨林的意中人,夫妻始終琴瑟不調,感情淡漠。在《清華園日記》的起始,季羨林就寫到:“使我最不能忘的(永遠不能忘的)是我的H(彭德華),竟然(經過種種甜蜜的階段)使我得到der Schmerz(痛苦)的真味。”在這里,他對于妻子的不滿意與不滿足溢于言表。
1932年9月23日,季羨林從家信中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后,“我簡直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方面我希望這不會是真的,一方面我又希望<是真的>。”1933年5月15日,季羨林接到家信,得知女兒出生:“第一即見到秋妹信,言家中尚不能寄錢,德華生一女。心頗急,精神靡頹。” 這種矛盾心理,反映了季羨林對妻子的疏離隔膜。
夫妻感情淡漠,讓青年季羨林深感愛的匱乏:“我<最>近覺到很孤獨。我需要人的愛,但是誰能愛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誰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遼闊的沙漠里,聽不到一點人聲。”沒有愛情的婚姻,成為季羨林心中長久的遺憾。
季羨林幼年離開母親寄居于叔父家,享受母愛很少,使他對母親十分依戀。季羨林離開母親之后,有兩次短暫的會面。他雖然愿意母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但寄人籬下的現實讓他的想法無法實現。到清華上大學后,季羨林暗暗立下誓愿:一旦大學畢業,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母親。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待”,在季羨林大學尚未畢業之際,母親突然去世。在母親去世之前,母子已整整八年未見。這八年間,季羨林讀完初中,上高中,停學一年,再讀,娶妻,生女,高中畢業,上大學……如此漫長的時間,季羨林竟然沒有抽出一些日子回家與母親團聚。
母親的去世對于季羨林是巨大的打擊。在《清華園日記》中,母親故去,季羨林還鄉治喪,這一段時間沒有日記。返回清華重新記日記,起初他不相信母親已經去世:“有時候,腦筋里仿佛一陣迷糊,我仍然不相信母親真的死去了。”“有時候,忽然一閃,仍然不相信母親會死了(我寫這日記的時候還有點疑惑呢)。她怎么就會死了呢?絕不會的,絕不會舍了我走了的。”“不知為什么,我老不相信她是死了。她不會死的,絕不會!在這以前,我腦筋里從來沒有她會死的概念。”
此后,季羨林對母親的去世深感遺憾和痛苦:“我同母親八年沒見面,她就會死了嗎?我的心真痛。”“晚上又想到母親,又大哭失聲,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單給我這樣的命運呢?我想到自殺。”“最近心情很壞,想到過去,對不住母親,對不住許多人。”“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占多長的時間,為什么竟一次也沒家去看母親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嗚呼,茫茫蒼天,此恨何極?我哭了半夜,夜里失眠。”“昨天又想到母親,其實我時常想到的。我不能不哭,當想到母親困苦艱難的一生,沒能見她的兒子一面就死去了,天哪,為什么叫我有這樣的命運呢?”

在《清華園日記》中記載,閱讀占據了青年季羨林的大部分學習時間
母親的去世,是季羨林“永久的悔”。
季羨林的大學時代并不太平,心中充溢著看不見出路的苦悶。但他畢竟是高中三年六連冠、曾被北大和清華同時錄取的天之驕子,現在就讀于國內最好的西洋文學系,自負的他面對逆境不會輕易認輸的。他深信,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他一定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理想不管怎樣簡單,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勝過一切困難,一切偏見”。但他又從哪里“干”起呢?
就在順利畢業拿到清華的文憑,甚至出國留洋“鍍金”成為“洋翰林”。為此,他決定選擇腳踏實地的道路——認真讀書。
在《清華園日記》中記載,閱讀占據了青年季羨林的大部分學習時間。從日記中看出,季羨林大三大四期間閱讀的圖書有近兩百本之多,其中外文書籍一百多本,中文書籍六十本左右。由于他的專業是西洋文學,所以他的閱讀可分為外國文學閱讀(英文、德文、法文及中文譯本)和中國文學閱讀,以前者為主后者為輔,分別作為課內閱讀和課外閱讀貫穿于整個大學的學習生活。
在外文閱讀方面,季羨林閱讀英文著作比較多。其英文閱讀范圍廣、形式多樣,包括經典小說和文學論著,如英國奧斯汀和莎士比亞的多數作品,歌德的《歌德全集》和盧梭的《懺悔錄》以及一些意大利經典著作等。這是因為他從小學開始就學英語,英文水平相對比較高。而德語和法語作品的閱讀量并不大,閱讀的過程也比較困難。季羨林閱讀的外國文學讀本中還包括中文譯本,如《浮士德》是郭沫若譯本,《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徐志摩譯著。
此外,季羨林在大學期間也十分重視中國文學作品的閱讀,包括中國傳統文學和現代文學閱讀。古典文學作品既有如《紅樓夢》《儒林外史》《詩經》等經典著作,也不乏稗官野史、奇聞異志類通俗文學作品,如《西游補》《綠野仙蹤》《東游記》《嶺南逸史》和《北史演義》等。現代文學方面,魯迅、郁達夫、丁玲、郭沫若、周作人等現代作家的作品都在他的閱讀之列。
當經濟稍為寬裕時,他也開始買書。《清華園日記》反映出季羨林很愛買書,幾乎每次出去他都要買書。他還從國內外書店訂購了不少外文書,其中不乏“善本”。在季羨林的諸多購書經歷中,既有購得的欣喜,也有不得的煩惱,還有書多的作難。比如1933年初,日軍逼近熱河,榆關和山海關先后失守,清華園里人心惶惶,學生紛紛離校。季羨林雖留守清華,卻也在為他購買的諸多圖書心神不寧:“我現在所掛心者只是這幾本破書。以前只嫌少,現在又嫌多了。”
通過持續的閱讀,青年季羨林為未來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季羨林通過閱讀發現了德國古典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荷爾德林作品的精神氣質,暗合了季羨林的性格與情感。季羨林將荷爾德林的作品視為撫慰心靈的精神良藥。在1932年11月22的日記中,季羨林曾寫下,“剛才我焚燭讀H lderlin(荷爾德林)——萬籟俱寂,塵念全無,在搖曳的燭光中,一字字讀下去,真有白天萬沒有的樂趣……每天讀幾頁所喜歡讀的書,將一天的壓迫驅凈了”。 季羨林將閱讀荷爾德林的著作視為化解疲勞和壓迫的解藥,這也激發了他對荷爾德林作品的翻譯和研究的熱情。季羨林在大學期間翻譯了多篇荷爾德林的詩歌等作品,并將荷爾德林作為他本科畢業論文的選題。荷爾德林身上所散發的德國浪漫派特質吸引了他,也喚起了他心理上對這種精神的向往和渴望。正是對荷爾德林的喜愛,季羨林最終確定了留學德國的志愿。1934年6月13日,畢業前夕的季羨林曾在日記里寫到:“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國去,死不瞑目。”
為了成名成家,季羨林選擇了中國傳統文人的道路——以文章立身,通過寫作發表文章實現“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理想。為此,他努力寫作,收獲頗豐:據葉新教授統計,季羨林大學期間總計發表文章27篇,其中譯文4篇、書評10篇、散文9篇,論說文4篇。這樣的成績為他最終謀得了濟南省立高中的教職。
季羨林很早就表現出寫文章的天賦。他在中學時代就已經寫作發表文章,后來走上學術研究道路后仍然保持了散文寫作的習慣,成為學術大家后仍然筆耕不輟。用季羨林自己的話說,“我一生喜好舞筆弄墨,年屆耄耋,仍樂此不疲。”回顧季羨林一生的散文寫作成就,此言不虛。在大學時代,季羨林的文章寫作尤其是散文創作步入了豐收的階段,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由此收獲了自信,也為未來的人生做了充分的準備。
大學時期的季羨林重拾寫作,也有經濟獨立的考慮。季羨林開始散文寫作時,好友李長之對他的幫助較多,二人亦師亦友。李長之激發了季羨林的創作欲望,季羨林很多時候寫完一篇文章都會拿給他品評,李長之也總能給予極為中肯的建議。在1932年8月23日晚上,李長之告訴季羨林寫作發表文章的經濟重要性,他告訴季羨林:“最好多作點東西賣錢,把經濟權抓到自己手里。家庭之所以供給我們上學,也〈不〉過像做買賣似的。我們經濟能獨立,才可以脫離家庭的壓迫。”季羨林對此深以為然。當時的情況,文章寫作發表后稿費還是比較高的:“《華北日報》稿費到,共二元八角。”“吳宓的稿費發給了——我真想不到,竟能<有>十元大洋。”“今天財運亨通。領到山東省津貼五十元,又領到稿費二元二角。”“訪畢樹棠先生,談了半天小說。領到了六元稿費。”“接到《文藝月刊》的稿費通知單——七元。”如此豐厚的稿費,不但減輕了家庭的負擔,甚至有時大大改善了季羨林的大學生活:“今天我用所得的稿費請客——肥鴨一只。”
在《清華園日記》中,季羨林的寫作并非文思如泉涌,他常常苦惱自己寫作的艱難:“腦袋里亂七八糟地滿是作文的題目,但是卻一篇也寫不出” “在床上,想了一晚上,好歹想起了個頭,但也不怎樣滿意。而今才知道作文章的難。”季羨林的創作經歷了一個從寫別人的東西到寫自己的東西的過程,從翻譯到書評,再到散文寫作。散文才是季羨林大學里真正意義上的創作。他的散文寫作起始于對已逝母親的思念和懺悔,因此有了《心痛》;還有對童年趣事的回憶,如《兔子》;以及對自然景物的隨感而發,如《黃昏》和《枸杞樹》,等等。根據《清華園日記》及其它相關文獻,《年》、《黃昏》、《寂寞》和《枸杞樹》是其中比較出色的四篇,它們也是季羨林對自己當時的作品認可度較高的四篇。
通過寫作,季羨林還為自己的求職打下了基礎。1934年夏天,季羨林即將大學畢業。濟南省立高中校長宋還吾邀請季羨林到該校擔任國文教員。其原因大致是因為季羨林發表過一些文章,被認為是文學家,而文學家都一定能教國文,這就是當時的邏輯。季羨林雖有猶豫,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返回母校擔任高中的國文教員。一年以后,他離開母校赴德國留學。
(作者系北京印刷學院新聞出版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鐘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