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窩兒

岑燮鈞

鐘會見到姜維的那一刻，愣了一下。他感覺這個人好像見過。當姜維單膝下跪，把印綬遞交他時，他趕緊伸出雙手，扶住姜維，連說“請起”。姜維轉首抱拳，不忍直視。鐘會俯身再扶，這時，他才會意到，是姜維臉上的酒窩兒，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鐘會又看了一眼那個很深的酒窩兒。

其實，在帶兵攻打蜀漢之前，他已經唆使司馬昭殺了那人，說他有謀反之心。

宴會上，鐘會頻頻向姜維敬酒。姜維顯然比那人溫順，盡管有些蒼老，但眉宇之間還是殘留著英武的氣息。

“伯約兄的大名如雷貫耳，早在劍閣對峙之時，我即修書一封，意欲與伯約兄修好，伯約兄可還記得？”鐘會捋捋胡須，徐徐吟道，“‘吳札鄭喬，能喻斯好，信中的這八個字，說的就是此刻啊！”

“只可惜末將冥頑不化，負隅頑抗，死罪死罪！”姜維又站了起來。

鐘會做了個安撫的動作，示意姜維坐下。在這一刻，他體會到了作為一個勝利者的榮耀，這是在那人那里不曾遇到過的。那人雖手不握刃，鐘會卻對他莫名心虛。那時，他剛寫完《四本論》，心里有點兒小得意，很想讓那人看看，順便指點一二。他懷揣文章，來到那人墻下，意欲叩門，卻又徘徊再三，忽聽得墻內有腳步聲走來，不由心跳如鹿，一個激靈，竟把懷揣的文章扔進墻內而一溜煙跑掉了。

這樣的糗事，他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而更不堪的是，那人臨刑之時，竟不慌不忙，彈了一曲古琴，“噔——噔——” ，不疾不徐，仿佛面對的不是刑場，而是落花流水。那人越是視死如歸，他越是不能自已。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感到快意。結果，回去的路上，反而更感失魂落魄。

鐘會終于知道，那人的殘痕并沒有在他心上抹去。

一次，與姜維小酌議事，他老是盯著姜維看，讓姜維很是局促。姜維拭了拭自己的臉，以為有什么東西。“你是拭不掉的！” 鐘會笑笑說，“我看的是你的酒窩兒，讓我想起一個人——嵇康嵇叔夜，你認識嗎？”姜維只說略有耳聞。鐘會說：“他也有個深深的酒窩兒……你們笑起來時，神情好相似啊……可惜，他被朝廷殺了……”

他看到姜維喝酒的手停在了空中。“聽說嵇康是被誣陷的，是這樣嗎？”鐘會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馬上意識到，姜維不可能知道是他落井下石的。其實，他一直很想親近嵇康。那天，嵇康正在樹下赤膊打鐵，他癡癡看了很久，只覺得齒頰生津，心馳神搖。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嵇康明明已經聽到車馬聲，就是不理不睬，他只得轉身欲走。這時，他聽到了嵇康的龍吟鳳噦：“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他不無反擊之意地說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那一刻，他知道，他們之間已沒什么可說的了。

他很想痛快地訴說嵇康的不是，但是，在姜維面前，顯然是不合適的。他的幽懷，無人能懂。“勾結外將，意欲謀反……不過，誰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呢？”為了應和姜維，鐘會沒把話說死。姜維長嘆了一聲，喃喃自語道：“生在亂世，立身何其難哉！”“老將軍說的是自己嗎？”鐘會舉起了酒杯，示意了一下。“我說的是我們這些征戰在外的將領。朝堂之上，小人當道。如今，大將軍千里入蜀，滅國主政，難道沒有感到功高震主嗎？”

這一回輪到鐘會喝酒的手停在了空中。當初，鐘會是與鄧艾兵分兩路入蜀的。如今，鄧艾因為先下成都而擅權獨專，已被司馬昭密令拿下。雖然是自己背后使了刀，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焉知下一個不是自己呢？

這時，聽到外面稟告有密使到，鐘會示意姜維稍待。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密信進來了，臉色凝重。他心事重重地坐下，自管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將軍如有要事，末將退下。”姜維站起來。

鐘會不言語，他盯著姜維，看了好一會兒。姜維下意識地撫了撫臉。

“伯約兄，鄙人正有要事相商，只是……”

“大將軍如不嫌棄，末將愿與大將軍生死以之！”姜維也是一臉鄭重，那酒窩兒深藏臉頰，不再有嵇康的嫵媚。

鐘會撫了撫姜維，示意坐下。他看著姜維，把密信遞了過去。原來司馬昭以擔心鄧艾不服命令為名，已親自坐鎮長安，增派援兵入蜀。

“擔心鄧艾是假，擔心大將軍是真，末將所言，不幸言中！”

“以伯約兄之見，當如何應對？”

姜維說，蜀地易守難攻，是做大事的好地方，即使事有不濟，也可偏安一隅，自保性命。他頓了頓，說道：“一旦解甲回去，恐怕大將軍也會落得個鄧艾的下場，就是暫時得免，日后也難保不會像嵇康一般被誣與蜀部舊將有合謀反叛之嫌吧？”

鐘會心里緊了一下，他隱隱感到姜維另有用意，卻只是倏忽閃念，而更愿意聽信姜維的唆使。何況，以他的謀略，早已不想居人之下。他拿起酒杯，猛喝一口，然后啪的一聲，將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伯約兄之見，正合吾意！”于是，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當夜，他徑直去找姜維，走到門口，只見姜維露著上身，一個親兵正在為他按摩肩部。他沒有馬上走進去，但也沒有轉身離開，就像當初他看著嵇康赤膊打鐵一樣。直到姜維發現他，說是老傷發作，他才快步上前，扶著他的身子，說：“老將軍辛苦！”并隨手接過親兵遞來的衣裳，親為披上。

兩人促膝長談，不覺夜深。

可是，鐘會沒有料到的是，四天之后，手下突然反叛，他與姜維竟雙雙被亂兵包圍。鐘會奮力反擊，突然，身體失去了重量。在混亂中，他慘然一笑，只見姜維的臉越來越模糊。恍惚中，感覺好像是嵇康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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