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這趟綠皮火車從北京站出發時是中午十二點。我在上鋪。這一隔間其他鋪位的乘客我沒有注意。我承認我這方面的能力比較薄弱。但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對面,下鋪的兩位旅客是白種人,可能是母子。男孩子十歲左右,女人年齡無法判斷——我對白種人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看不出。她塊頭很大,我猜是寒冷地區的俄羅斯人。她塊頭那么大,把小男孩襯得有點病態的瘦弱,其實他可能健康極了。他一刻也停不下來,自己玩兒,誰都不打攪。他媽媽與他隔著茶桌,專心地做著一件事:喝酒。是那種沉醉般的喝酒。
茶桌上還有別的食物,我猜并不都是這對母子的,也有別的乘客的。俄羅斯女人只喝酒。一瓶紅酒,一只大部分杯身有著鉆石戒面花樣的玻璃杯。她緩慢地拿起杯喝一口,再緩慢地放下。她神情專注地想著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眼睛總處于凝神狀態,但又絕對沒有將面前的事物收納在眼中。就是這樣。我看得明明白白,她所沉醉的那件事只能在她的心中,跟此時此刻此景沒有任何關系。
這只不過是幾秒鐘內觀察的結果,直勾勾地盯著別人多么失禮呀!我從洗手間回來就直接爬到我的鋪位上去了,沒有困意也躺著。在硬臥車廂那種局促的空間,閑坐真的有點兒尷尬。
聽到銷售員推著售賣小車叫賣的聲音。我午飯上車前吃過了,也不打算買別的什么。手機關掉了。隨身帶的書在手包里,手包掛在鋪壁的掛鉤上,沒拿下來。身體僵僵地躺著,腦子在轉動,想許多事,卻不為應對任何事情,只因為腦子不能空轉。后來進入半睡半醒之間,偶爾聽到有人在接聽電話,還有別的不能確定的聲音。
我從上鋪爬下來的時候,手表顯示十六點零八分。俄羅斯女人的紅酒不見了,空杯在。茶桌上擺著六個啤酒罐。她的手握著六個中的一個。并非我有多么吃驚,但我心中還是一動,大約因為這種事情并不常見的緣故吧。
我坐在邊座上向外看著風景,覺得窗外的河北和東北的確很不一樣,具體不同在哪里,又說不清。看起來都是褐色的,但就是不一樣。這種感覺同樣會在其他情況下發生,不便剖析的矛盾,全在細微的情感中,不能(其實也不必)深究。車窗外的景色在不斷地閃動,窗子上偶爾映出俄羅斯女人的身影,那身影靜止不動,似乎什么都沒做,然而我知道她還在喝著。
后來售賣小車又過來了,我買了一桶方便面。俄羅斯女人從小車上拿下來兩瓶二鍋頭!她并沒有馬上開瓶喝酒,直到夜里十點多,我起夜去廁所,從上鋪一下來就聞到了一股烈性酒味。旅客差不多都睡了,即使沒睡估計也在假寐等待瞌睡到來。俄羅斯女人坐在黑暗中,龐大而寂靜的一堆意味深長的什么似的,我心里突然一悲,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去完廁所之后,我在兩車之間的門前站了一會兒,盡力想弄明白,還是不行。窗外漆黑一片,近處與遠處連成一片如同深淵,仿佛什么都可以在此刻陷落。
第二天早上我一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已經打開窗簾的車窗,外面白雪皚皚,一些穿著各種大衣的人在清掃鐵路上的雪。我從鋪上爬下去,發現對面下鋪全空了,俄羅斯女人和小男孩已經下車了。
窗外的景色美極了,據說下了一夜的雪。但我想可能是暖雪,因為原野、山林呈現出溫柔的線條。鐵路邊上的樹,無論松樹還是柳樹、楊樹,都被落在樹上的雪裝飾得非常漂亮。這么美!我暗暗叫道,于是就興奮起來了,真的很高興,心里非常舒服的那種高興。這當兒,俄羅斯女人又上心頭了,但我并沒有多想什么。我為什么要多想呢?難道每個人不都是一個謎嗎,包括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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