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債主

羅俊士

柳家分灶是在生產(chǎn)隊解散的第三年。柳大柳二柳三柳四都有了媳婦，媳婦在家侍弄責任田，男人外出打工，錢越攢越多，小日子過得蠻滋潤。

柳五在工地每天能掙兩元錢，辛苦了四個多月，中秋節(jié)前揣錢回家，點出一百元給爹，攛掇他養(yǎng)羊。

柳五說：“我在山區(qū)打工可算開眼了，那些羊群大呀！比天上的云朵還稠，簡直密不通風！”

那時一只小羊十元，柳爹不舍得零花一分，買了十只小羊。漸漸地，小羊長成了大羊。羊生羊，羊成群，柳爹索性把責任田轉包給近鄰，當起了專業(yè)羊倌兒。

柳五體格壯實，卻不愿吃苦，當小工兩年多就不干了，轉頭去市技校學裁剪。學員幾乎全是女的，倆月不到，柳五就有了女伴兒。每當生活費捉襟見肘，柳五就坐長途客車回老家蹭柳爹。柳爹最疼愛這個老小，賣幾只大羊，一分不留，全塞給柳五。柳五兜里鼓囊囊，臉上的笑意也鼓囊囊，臨走不忘重復那句話：“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是爹。”

柳爹花光手頭兒的積蓄，還從親戚鄰居手里借了好多錢，把那三間土屋翻蓋成了五間青磚紅瓦房。

辦罷婚宴，柳爹眉頭緊蹙。柳五一臉不耐煩：“羊能抵債，有人討債的話，你就讓他們牽羊。”柳爹真就讓討債人一只接一只往外牽羊。

柳五媳婦分娩了，是龍鳳胎。柳爹放下電話，樂得直蹦高兒，冷不防被門檻絆倒，骨碌到六層臺階下，導致那條好腿腳踝骨扭傷。老伴兒不在家，去市醫(yī)院伺候老四媳婦生二胎了。柳爹蹦跶著那條瘸腿，去小廚房燒水。水燒開，泡了一包方便面。吃罷方便面，給老五打電話，讓他買些羊草送回來。

柳爹打電話有個特點，把要說的事情反復醞釀，壓縮到一句話才摁號碼。電話通了，他說：“那啥……”絕對不超過一分鐘，末了崩倆字：“就這。”撂下電話，他自言自語道：“老五總是羅鍋子上樹——前（錢）緊，干嗎要給家裝電話？說句話就得扔幾毛錢，每月還得預交五塊錢座機費，忒浪費了。”

清晨，柳五帶回一對拐杖，笑嘻嘻地說：“龍鳳胎有了，我們租賃的服裝門市部也快裝修妥了！”

柳五打開圈門說要去放羊，出門就把大羊一只不留全賣了。

“錢呢？”柳爹把手伸得長長的，“你把賣羊的錢給我！給我！”

柳五沒給他錢，反倒陰冷著臉說：“媳婦做剖腹手術、吃藥、打針輸液、嬰兒護理、住院費……哪一項不得花錢？再說了，服裝門市部即將開張，辦執(zhí)照、買縫紉機、買鎖邊機、招人、進料……錢少了能中？”

柳爹只得自己掏錢又買回羊來放養(yǎng)。柳爹耳聞目睹羊羔兒們整天嘶啞著嗓子“咩咩咩咩”呼爹喊娘，像喝了一大碗山西老陳醋，心里酸不溜丟的。

柳爹愛把放羊比作滾雪球。這不，數(shù)月后，羊群又滾大了，柳爹儼然趕著一大片白云。

柳爹多了個心眼兒，隔些日子，就賣兩只羊，把錢藏進活期存折里。

柳五再回來，是騎著摩托車進家的。那輛“新大洲”響聲忒大，鄰居見他“嗵嗵嗵嗵嗵……”來去一溜煙，連句客套話也不說，就都懶得搭理他，卻不忘拿白眼扎他。柳五察覺別人的眼臉不對勁兒，自個兒心里也不是味兒，這才一反常態(tài)，見人就停車遞煙，說：“吃了沒？”“下地去？”“今兒天兒真熱呀！”凈是些沒鹽味的淡話。

柳五回來就干一件事，賣羊。賣多少大羊，柳爹總是落不著錢，氣得直跺腳：“強盜！橫鬼！老五你聞聞自個兒，還有人味兒嗎？”這話他只在心里說，當著老五的面，照舊唯唯諾諾，一副謙卑相。

柳娘奚落他：“當面不說，背后亂說，你這是窩囊。”

柳爹說：“你不窩囊，咋不當面指責老五幾句？”

柳娘說：“你等著，老五哪天回來，看我不數(shù)落得他腦瓜疼，骨頭也疼。”

老五又回來了，柳娘嘴皮子張了幾次，一句責備的話也沒說出來。老五走后，柳娘戳指起了自個兒腦門兒：“嘖嘖嘖嘖……碼好一大摞話，見到老五，我咋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呢？”

柳爹說：“你那是缺乏勇氣，也可能老五太霸氣，把你唬住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柳五再不跟老爺子要錢了，因為他有錢了。他退掉租賃的門面房，轉而在城邊買間舊房開了個“超遠制衣有限公司”，并且買了輛小轎車，存折里仍有數(shù)十萬。

有時，響晴的天，呼隆隆就響雷下雨，雨大如瓢潑盆澆，還夾雜著乒乒乓乓的冰雹。這不，柳五媳婦患胃癌，到南北二京做手術數(shù)次。柳爹的活期存折拿出不久，柳五媳婦病歿了。

柳爹鬢發(fā)霜染，還在放羊，“喔！喔！喔……”那聲音不像喊羊，倒像一個暮年人在啼哭，如泣如訴。

入冬后的一天清晨，柳五坐一位羊販子的加長帶棚三輪車過來了。羊，不論大小，全部裝車。錢，一如既往，柳老爺子沒見一張。羊價漲得驚人，老爺子的衰像也驚人。

轉年秋末的一天夜里，柳老太太打來電話：“老五啊，老爺子飯量大減，走路老哆嗦，還跌過兩跤，幸虧沒有骨折……你趕緊回來看看吧！”她給另外四個兒子有的打過電話，有的當面說過，可他們硬是不當回事。四兄弟暗怨二位老人太偏袒老五，所以舉凡二老有麻煩事，尤其生病，都拼比著往后躲。

拉柳老爺子去縣城的路上，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車，柳五攥著老爺子的手，不敢松開一秒。老爺子一直唉聲嘆氣。進到縣醫(yī)院，做罷檢查，老爺子還在唉聲嘆氣。直到住進病房，他那張遍布核桃皺紋的臉上才有了笑顏。柳五打量著老爺子，打量了又打量，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看來，欠的債，終究要還的……”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