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龍

梁永琦

又到了黃葉落地雞瘦羊肥的季節(jié)，看著衰草遍地，讓人不由得想起獨角龍。

它當種羊純屬意外。剛開春，二黑大娘把所有兩個月大的小公羊請劉斜子全部閹割。劉斜子用手按住公羊的后腿稍微向上抬，膝蓋壓在羊身上后半部，半跪著，手起刀落。公羊一聲慘叫，兩只帶點兒血跡的橢圓形的腥鮮的外腰（羊蛋）被扔在事先準備好的瓷盆里，算是給二黑大爺陪劉斜子晚上喝酒的一道下酒菜。劉斜子手段極高，干凈利索，在羊的刀口上灑些白酒，從來不動針縫。公羊們勉勉強強起來拉著后腿，咩咩叫著逃了。它們結(jié)束了一生傳宗接代的自然功能，從此有了另外一個名字——騸羯。而獨角龍卻是個幸運兒，劉斜子按住它，把外毛都剮了，刀刃上都涂了白酒。畢竟，劉斜子是方圓百里名副其實的獸醫(yī)，向下一瞧，便說這只公羊拉稀，這一刀，它挨不了，春季易感染，弄不好會要命。這是八只公羊唯一免此一劫的一只。感謝命運中一次非常及時的拉稀，感謝劉斜子刀下留情、不閹之恩。

春草嫩嫩的，剛剛露出地皮，小六就帶著他的那群山羊浩浩蕩蕩地開到苗橋運糧河——大青溝去了。沿途少不了有偷嘴的山羊吃別家的莊稼，自然有找到二黑大爺家理論的，老兩口兒一邊罵小六，一邊賠不是。偷嘴最多的就是那只沒有閹割的公羊，每次它都雄性十足地表現(xiàn)自己，撒著歡地啃人家莊稼，好像有點兒故意似的。一揮鞭趕它，它一蹦三跳，日趨顯現(xiàn)的外腰一甩一甩，很有挑逗性。其他伙伴凈顧吃自己的。偶爾有發(fā)情的母羊朝它友好地叫幾聲，每遇到這場景，那家伙總是出盡風頭，獨領(lǐng)風騷。

時間隨著春草生長一天天過得很快，它已經(jīng)出脫得有模有樣：身體日漸健碩，脊背上濃密的鬃毛一直延伸到尾椎，一撮“V”字形胡子，頭上觸角慢慢變成像一對帶鞘的短劍，渾身雪白，四蹄被長長的毛覆蓋，真是十分霸氣，八面威風！特別是雄性標志的外腰，掛上一層短短的毛茸茸的白毛，不松不緊地貼在腹部，毫不掩飾它美得出眾。漸漸地，它成為一只無可替代的頭羊，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名種羊，好像一切都是那樣實至名歸。若是沒有別的羊群出現(xiàn)，它的霸主地位不會動搖。

盛夏季節(jié)，苗橋大青溝變成羊的世界，英雄輩出。哪個羊群里沒有自己的首領(lǐng)？羊群間爭地盤，爭清水，也存在弱肉強食，戰(zhàn)爭時有發(fā)生，往往是領(lǐng)頭羊之間一決高下。夏天的夕陽紅得像染透的蓋頭，氣溫稍稍下降，羊兒們開始有些胃口，在水草鮮美的大青溝開始吃草。這也是爭奪最激烈的時候。它借助有利地勢向另外一只頭羊發(fā)起攻勢，兩只觸角齊齊地抵在那只頭羊的一對觸角上?！斑郛敗币宦?，那只頭羊足足后退三尺，兩眼放光，疼得一個勁兒甩頭，再也沒有招架的勇氣。就這樣，連續(xù)幾場勝仗，使整個大青溝的羊兒們對它刮目相看，俯首稱臣，更多的時候避而遠之。它一下成為這個羊群的英雄、斗士、偶像，它身上頓時披上了幾層榮耀的光環(huán)，使它走起路來都熠熠生輝、光彩照人。有一天，來了一群生羊（原來沒有來過），占了一塊兒好地盤。它咩的一聲沖了過去，一下將頭羊抵個仰面朝天，仿佛在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它好像沒過癮，沖上去想再來一下。這下慘了，正好一只觸角著實地碰到一塊青石頭上，平時被茂密的青草覆蓋，誰也沒有注意那廢舊的大石頭。當時它就撲倒在地，左邊觸角斷了下來。它只叫了一聲，便突然站了起來，鬃毛直直地豎著，儼然一副英雄的姿態(tài)！那群羊嚇得逃之夭夭了。這一幕不僅驚呆了所有的羊群，所有放羊人也個個瞠目結(jié)舌，從此大家都管它叫“獨角龍”。

獨角龍的霸主地位在整個大青溝仍是悍然未動。偶爾，面對氣勢洶洶的挑戰(zhàn)者，它穩(wěn)如磐石，不再正面迎敵，而是機靈地閃過對方的那對觸角，然后對準腹部狠狠頂上一角。只聽咩的一聲慘叫，對手便拼命地跑了。獨角龍學會新的作戰(zhàn)方法了，由原來的強攻改為重點出擊，一招制勝。英雄就是英雄，它獨特的處事風格和富有智慧的戰(zhàn)斗技巧始終是無可復制，卓爾不群。

秋天的風吹黃了這片莊稼，羊群也變得井然有序，獨角龍在它的羊群帝國里唯我獨尊。它偶爾去臨幸它后宮的 “嬪妃”，歷經(jīng)一個年頭，它已是子孫滿堂。雨后的羊群從莊稼地里經(jīng)過，獨角龍用自己碩大的肚子友好地去蹭幾下母羊，顯示自己的博愛。羊群里一陣咩咩亂叫，聲音特別溫柔。白云悠悠地飄過，在譏笑天底下這個享有特權(quán)的情種。似乎獨角龍這樣做才配得上英雄的地位，而它所做的一切是它與生俱來的使命！

那年禽類、蛋類價格漲得厲害，二黑大爺為給大兒子東順蓋房子把羊幾乎賣光了，當然獨角龍也不例外。孫北京從二黑大娘手里接過羊繩。看著一沓整齊的票子，老兩口兒合不攏嘴，獨角龍和它的臣民們共赴刑場的命運已成定局。英雄赴難，草木含悲，寒風凜凜，天地動容！

那是星期四，中午放學，小六經(jīng)過苗橋街肉市場，遠遠看見倒掛在肉架上的獨角羊頭，還有半扇羊肉上釘著一對鮮紅的外腰——碩大、修長，特別醒目。他悲凄的淚水奪眶而出，踉踉蹌蹌地跑回家去……后來，小六上了大學，在一所城市安了家，一年也回不了幾次苗橋。但只要回家，經(jīng)過大青溝，他就會放慢車速，指著斷橋處，告訴妻子獨角龍的故事，不知不覺眼圈又紅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